卜算子
葉落不知秋,雲淡莫言愁。不畏寒冬笑春風,隻恨半生留。
蝶舞伴蟬鳴,獨飲桂花酒。三世浮沉自有時,一樣月枝頭。
夜闌回到南京不久,便參加了南京大學的研究生考試。英語、政治、兩門專業課,對於過目不忘的她來說,可謂遊刃有餘。走出考場,她的嘴角洋溢著誌在必得的笑容。
一個電話讓夜闌的笑容瞬間消失了。林翔再次出現,在一年沒有聯係後。記得大一時,他也是這樣從她模糊的記憶中逐漸變得清晰,在高中兩年她對他的冷漠後。電話中,他的聲音不再輕鬆,多了幾分沉重。滄桑歲月竟使他變得如此消極悲觀,沒有自信。
“我想你了。”林翔深情地說。
“一年來還好嗎?當初我對你太冷漠,對不起。”夜闌知道他是真心喜歡自己,可她無法逼自己違背靈魂,接受他。
“這一年發生太多事。家庭破裂了,我現在是孤家寡人一個。明天,我還要找工作。原來我對我們的未來充滿信心,而現在我沒有把握。”他的聲音低沉,傷感,當年的銳氣已被歲月磨平。
“你在哪兒?出來聊聊吧。”夜闌很擔心他的現狀,怕他有什麼想不開。
在鼓樓廣場,夜闌看到林翔的第一眼差點認不出來。他形容枯槁,黑色的眼窩深深凹陷,這還是以前那個玉樹臨風、意氣風發的少年嗎?
“我爸跳樓了。”坐下後,他開口的第一句就讓夜闌十分震驚。
“怎麼回事?伯伯還好嗎?”夜闌很喜歡這個和藹可親的伯伯,兩家是老鄉,經常一起聚餐。
“人,沒了。他隻身到蘇北投資建造了幾幢居民樓,一直沒有售出,幾年沒回家了。昨天半夜接到電話,他從自己建的樓上跳下來。”
“伯伯是那麼樂觀,怎麼會想不開……”
“我媽媽在之前也跟我爸離婚了。”
“那你現在一個人怎麼辦?”
“我爸欠了好多債,父債子還。我還得找工作。”
“別急,慢慢會好起來的。”
“原本我對我們的未來充滿信心,可是現在卻沒有了勇氣。”他說,“等我有了事業,有能力承擔我們的未來之後,會再和你聯係。”他們一直聊到深夜兩點多。世事變遷,可是她怎麼也沒想到,這種不幸會降臨在自己身邊的人。
第二天,夜闌全家參加了林翔父親的追悼會。
冷冰冰的肉體被放入冰棺,七竅用麵粉等的混合物堵住,身上穿著壽衣,身旁塞滿了冥鈔。冰棺前的桌上立著一個大花圈,放著幾盤魚,肉,糕點等祭品,兩旁豎著一對又高又粗的紅燭,每支的中間都刻著大大的“奠”字。還有個小喇叭一遍又一遍地放著哀樂。請來的主持悼念儀式的幾個人在一旁敲打著粗糙的樂器,發出刺耳的噪音。一個音響還不停地放著悲哀的音樂。
一個中年婦女手持話筒,死命地哭喊著。隻見她的五官扭曲在一起,眼裏一滴眼淚都沒,邊哭邊斷斷續續地唱著詞兒,音質還不錯。唱了好半天,總算進入正題。家屬們個個頭披白麻布,腰係白麻繩,腳蹬黑布鞋,從大到小挨個兒跪在靈柩前磕頭,哭喪。這哭喪的學問可大了,講究哭的音量要大,還不是單純的瞎喊,要有音樂美感,邊哭還要邊唱“阿爹啊……”什麼的,麵部表情要極其誇張,像衣服被擰緊了一樣,五官扭曲在一起。
念經的人拿來幾星期前就開始做的紙元寶紙花什麼的,在一口大鐵鍋裏燒起來,口中還不停地念叨著經。黑色灰燼從鐵鍋裏蒸騰起來,吸附在皮膚上,呼吸入肺腔裏。
鞭炮響起,喇叭吹起,出殯了。十來個人抬著冰棺一點一點挪下樓,抬上早已停在樓下的一輛卡車上。車上還有個“樂隊”,正摩拳擦掌準備待會兒一顯身手。
伴隨著炮竹聲,車子緩緩開動。那支“樂隊”也開始現場即興演奏起來。身旁堆著幾大捆土黃色的紙,他們就坐在車上向空中撒起那粗糙的“草紙”來。
當遠遠地看見前方的火葬場時,黃色“草紙”又開始漫天飛舞起來。一路開去,路兩旁綠茵茵的草坪頓時被黃色覆蓋,樹枝上也都掛滿黃紙片兒。前方一輛卡車也開一路撒一路,風中留下嘈雜的鑼鼓喇叭聲。
駛進火葬場,冰棺被艱難地從卡車上卸下,抬入等候大廳。等了好一會兒,工作人員將冰棺推入一道門後便消失了。他們一行人被領入隔壁一間屋子。一進門,就看見一個高高的水晶棺,裏麵躺著一具屍體。他們排著隊圍繞水晶棺幾圈,手中拿著剛兌換來的一元硬幣向棺蓋上砸去。
出了那間屋,便永遠也見不到了。等待著被推入焚燒爐的那一刻。一個人,哪怕曾經有多輝煌,最終就隻剩燃燒成的一壇灰燼。灰飛煙滅時,也就在這個世界上永遠地消逝了。
人隻是劃過夜空的流星,在空中綻放的煙花,僅有一瞬的輝煌,短暫的燦爛。殘留下的,是無止境的黑洞與沉寂。
每天都有人死去,不知誰會在哪一天。那一套多少年來不曾改變的儀式,又將為一個死去的人再次重演。
今天是昨天的重複,明天又是今天的重複。每一天都延續著前一天的軌跡。生活就是不斷的重複,日複一日,年複一年。
於是,人們給自己掘了一個墳。一輩子便生活在這個墳裏,透不過氣,卻十分安全。
夜闌記得第一次想到死亡,是十歲。回到熟悉的故鄉,她站在河沿兒,盯著平靜的水麵。奶奶順著河邊的階梯,一級一級地上來,看見小孫女望得出神的眼睛,愣了。擔憂地撫摸著她的頭,問:“怎麼啦?看見什麼了?”奶奶順著她呆滯的目光,回頭望了望平靜的小河。“在河裏看見什麼了?”奶奶又問,焦急地。
“沒,沒什麼。”她失神地回答。
“沒什麼你看那麼出神?害怕什麼?在河裏看見什麼了?”
“我不是在河裏看見了什麼。什麼都沒看見……”她仍恐懼地望著河底。“奶奶,你怕死嗎?”她突然盯著那雙布滿血絲,濕潤的雙眼。奶奶笑了,“小小年紀想什麼死啊?!我都沒想!走,別站在河邊了,都看你站半天了!”
她不敢說,她最怕的,就是爺爺奶奶離世。她不知道,如果有一天,他們都離開了,不再撫摸她的小扁頭,再也看不見、摸不著他們時,將怎樣獨自麵對以後的人生,再看著平靜的水麵時,會不會害怕……真的好害怕,害怕失去眼前的一切。隨之,又想到父母,親朋……想到未來的某一刻,他們都會離自己而去,不知該如何麵對,如何接受,如何學會適應。那晚,坐在電視機前,想的卻是:“也許,這是我最後一晚,最後一次看電視。”午夜,常常突然驚醒,坐起,渾身冒著冷汗,雙手不停地觸摸,想要抓住一切可以抓住的東西。
她曾半夜渾身顫抖地跑到父母房間,問媽媽:“媽,你怕死嗎?”
“這時候,想這個幹嗎?快睡去!”母親困倦地說。
又曾拉著還在上高中的表姐的手,“姐姐,你想過死嗎?怕不怕?”
“你什麼時候想到死啦?這麼點大,想這幹嗎?我們都不想!”並付之一笑。
所有的人,都隻是逃避。逃避這個不可逃避的話題。因為,每一個人都知道,人最終的歸宿,隻有一個——死亡。既然逃脫不了,回避不能,幹脆對此隻字不提。似乎都約好一樣,彼此誰都不會扯到這個話題上來。從此,忘記它,快樂地生活。
可夜闌做不到,為什麼,人們都不敢正視它?!也許,大自然太殘酷。既然命中注定都會死去,那為何要讓這些活生生,有思想,有感情的人來到這個世界?接受唯一的結局——死亡?那些柔弱的生物,更是命如草芥。稍一疏忽,便將珍貴的生命還給了自然。而他們自己,也許連怎麼來到這個世上,又怎麼離開的,都全然不知。或許,這就是他們快樂之處。沒有思想,沒有複雜的情感,隻是簡單地活著。不必擔憂,不必有任何牽掛,隻是來去匆匆。春生秋死,夏生冬滅,短暫的一生,隻有自己記得。即便是千年龜,萬年樹,億年的石頭,遠古的琥珀,凝滯在時間裏的小昆蟲,在這漫無始終的時空遊戲裏,都隻是短暫的一瞬。劈攸一下,你還未曾看清,就已劃過,在空中燃盡。留下的,隻剩光的影子。
幸運的是,直到十九歲,夜闌才親身經曆親人的離去。外公那沒有眼神的眼珠,深陷在凹下的眼窩裏。半睜半閉,你不知道,他看見了什麼。當姨夫給他擦拭全身時,外公突然緊緊抓住姨夫的一隻手。口中呻吟著,雙腿掙紮著。因為抽筋,與連日未進食,外公那百病糾纏的身軀,所剩無幾。幾次讓她懷疑,那似有似無的魂靈,是否還眷顧著眼前骷髏般的肉體,還願為之多停留幾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