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凡塵凡心凡人路 借雲聆風曉窗詞(1 / 3)

曉窗詞

仙山仙居仙人語,孤峰疊嶂秋日遲。

凡塵凡心凡人路,借雲聆風曉窗詞。

朦朦朧朧睡去,忽地有人敲門,喊著某人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身旁另一張床上阿爸的妹妹猛地起身應了聲。隨後便是悉悉簌簌一陣,她開門出去。隔壁的兩個男人也開了燈,推門而出。他們要去逝者家裏幫忙。一切又歸於平靜,似乎隻剩下夜闌一個人。躺著沒動的她等著某人來將自己叫醒,可是好一會兒都沒再有動靜,她有些害怕。撐開緊閉的雙眼皮,黑冷的空氣包圍著她,應該還是深夜,早呢……

再次睜開眼睛,看看時間,六點了。天依然漆黑,家裏有了人的動靜。夜闌趕忙起床,今天的葬禮七點多就開始了,一定要趕上。

“還早呢,你再睡會兒,一會兒叫你!”好像是阿爸另一個妹妹的聲音。夜闌穿好衣服,走到祖母房跟他們打了個招呼。驀然已經站在門口,他們便一起出門了。

黑黑的鄉村泥路,暗暗的一片海子,遠近犬吠此起彼伏。他們慢慢摸索到那家,一進門看見許多人來回走動忙忙碌碌。

“我們早就起來了,四點多就開始念經。”站在院子中央的格桑說。

看見阿爸的妹妹,她帶他們到一間小木屋烤火。阿爸的姐姐和一個婦女在看著篝火上的大鐵鍋,鍋裏一個大蒸籠蒸著高原紅米。她們揭開蓋子,白氣蒸騰上來,熟了。有個婦女鑽進屋來,端著一口大盆。兩人提起沉沉的蒸籠,將泛著紅暈的米飯傾倒出來,堆成一座小山。蒸籠重又放回鐵鍋上,倒進滿滿的生米,隔水蒸。過了一會兒,不知發現哪裏不對勁,兩個女人趕忙提下蒸籠,將生米倒出來。

這時阿爸的妹妹給夜闌和驀然倒了水,端來一盆熱噴噴的白米粑粑。此時紅米已回到蒸籠繼續“桑拿”。

“你知道我們幾點起的嗎?三點!我們來這裏幫忙,三點多就要把人挖出來,停在上火鋪。”阿爸的妹妹對夜闌說。

斜對著鍋莊的就是上火鋪,摩梭話是“司徒”,它是“司徒子努米”——房子的中心。

天漸漸亮了些,太陽從海子對麵的山坳裏升上來,卻被重重陰雲遮蔽、分割。樹上的葉子凋零得隻殘存一兩枚搖搖欲墜的枯葉。七點半,一群人堵住了祖母房的門口。逝者家人中的婦女們又撕扯起那本就脆弱的嗓子,從祖母房緩緩退到大門口。有人腦後的發髻都被甩散了。恍然頓悟——全天下的哭聲都是一樣的。參雜著悲與淒、傷與痛、真與假的哭聲,總帶有一種儀式一樣冷冷的東西,不再純粹。

有人抱著一捧雪白的哈達,發給所有的親戚,每人掛在頸項上。隔了一會兒,那人又來把所有的哈達收回。紙糊的彩色棺材從祖母房內抬了出來,放在兩根平行的木棍上。趴在地上的那些婦女便哭得更凶了。

一人牽著那匹載著先人靈魂的白馬跨出門檻,抬著棺材的大部隊緊隨其後。送葬的人們在炮竹聲中蠕動著。夜闌捂住耳朵躲避著炮林彈雨。繞了個圓圈來到屋後那片山頭。每戶人家都帶了飯盒,一個捧著竹盒的小女孩說:“這是要達巴念經,讓去世的人帶給我們家以前去世的人的。”

高高的鬆木搭起的架子有一米多高,裏麵用樹枝墊成鳥窩一樣。人們把棺材的一頭開了個口,抬到架子口,裏麵的人滑進窩裏。棺材也被砍斷劈成柴丟了進去。火點燃了,愈來愈旺。村裏人漸漸下山,隻剩喇嘛們坐在不遠處念經,和幾個本家人圍坐在一小團篝火旁。八點多的天已全部亮了,太陽卻未完全露臉,陰霾的天空,白雲遮掩下的格姆女神山,倒映在海子裏。耳邊的誦經聲和篝火劈裏啪啦的燃燒聲時刻不停。穿著唐僧行頭的喇嘛們坐著不動,隻有手和嘴配合著動幾下。兩個戴著白布口罩的喇嘛站著,等待著用五穀或酥油裝滿長柄勺,然後倒進燃燒的篝火中。火焰中閃爍著彩色的光,那是人體內磷等元素燃燒的光芒。在墳堆上看到的“鬼火”便是散發到空中的磷的燃燒。濃濃的黃煙衝向空中,遮住了藍天。燃燒的過程是漫長的,最快也要兩三個小時。

“有一次一個人家火化,燒了四個多小時都還沒燒完。最後到十二點多,人們實在受不了了,丟下不管,下山去了。”那個曾裝扮成古代“將軍”的高個男孩說,“你看裏麵,黑黑的陰影,還有一半沒燒完呢!”他指著火焰中燒焦的木架裏。夜闌從一根根木頭間的縫隙中隱約看見黑色的陰影。

麵前是火堆,背後是太陽,烤得夜闌和驀然兩麵發焦,像火塘裏的餌塊。忽然風向一轉,煙和灰吹向夜闌,她忙逃開。驀然看夜闌灰頭土臉的模樣,硬是憋著笑不敢出聲。離火化的地方不遠,地上有幾個尖尖的土堆。“那裏曾經也火化過人,後來就把大骨頭埋在那兒,用水泥砌一個小墳包。明天你就能看到。由懂的老人從沒有完全燒掉的骨頭中,全身每個部位各撿一點小骨頭,裝進玻璃或瓷的小罐罐中,再由兩個人送上山,途中不能說話。”一個十九歲的男孩說,“等撿完骨頭,把地上的灰掃平,我們要馬上跑到旁邊躲一下,過一會兒去看,上麵就會有人或動物的腳印。有人的腳印就是有人要死,有馬的就是馬要死。如果人是往村外走的,那說明死神去了村外,外麵的人要死。很準的!”

阿爸說:“我們這附近有兩個地方是用來放骨灰罐的。那邊半山坡上,有一塊大岩石的地方,那裏是一處。”他指向格姆女神山,“我們村一般都放在村頭的一座山上,從很早以前就一直放在那裏的。像我們是一個祖宗,一般都放在同一座山上。”

在夜闌的請求下,一個十四歲小男孩答應帶他們去看那座神秘的放骨灰罐的山——罐罐山。他說:“那個地方不能隨便去的。我都沒去過。”他在十三歲剛行完成丁禮時,父親就因酗酒去世了。可憐的孩子。

山就在村頭不遠,並不高。爬上一個平坡,那裏有一個喇嘛的墳,白色的墳包,四周插著旗子。還有漢人的墳。摩梭人的罐罐山還在上麵,坡有些陡,枯樹林立。這是個神聖的地方,一般沒有人來,他和一些夥伴經常來這打鳥嬉戲。

“這裏就是了!”男孩指著一塊岩石,“好像這個洞裏就有骨頭。”

洞口掛著一個啤酒瓶,還塞了些碎石塊堵住洞口。一大塊岩石上幾乎每個小縫、小洞都塞了罐罐,岩石上、樹枝上零星掛著盤子等裝食物的器皿,就連地上也有。

離開罐罐山,回到火化的地方,高高的鬆木架已不在,隻剩一堆冒著殘煙的焦木。不知哪裏來的一群家豬占領了高地,黑豬們這裏拱拱,那裏聞聞,完全視屍骨於無物。其實他們也看不見哪裏有未燒盡的骨頭。

葬禮結束了。今晚這個村的人應該能好好休息一下了。親友們一一離開。

“你願意留下來做摩梭人嗎?”那個十四歲的小男孩在臨走前問夜闌。

“我願意。可惜我還有工作要做。”夜闌看著臉上泛紅的小男孩,依依不舍地離開了瀘沽湖邊的竹地村。

驀然和夜闌也坐上離去的車。那個達巴坐在夜闌身旁,一路隨著車子的顛簸歪來歪去,睡得很沉。不知明天會出現誰的腳印。

人去了,但摩梭人認為這隻是暫時的散,祖先的靈魂會回到火塘,坐在那塊象征祖先的鍋莊上看著他的子子孫孫,一大家人仍在溫暖的火塘邊團聚。所以摩梭人在吃食物、喝酒前都要先放在鍋莊上敬祖先。那上麵有“阿潑 阿斯 達拉”——爺爺那輩,爺爺上麵那輩,爺爺上麵的上麵那輩……

驀然在車上和人攀談起來,那個人原來是楊二車娜姆的弟弟,他也是來參加葬禮的,正要回四川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