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一湖秋色平天下 卻道摩梭隱世寒(3 / 3)

“沒事,習慣了那隻老鼠在床頭跑來跑去,不咬我就行!”夜闌覺得自己還怕老鼠有點可笑,“走,趕緊去對麵看看吧。”

他們依然繞過半個海子走到對岸。那家門前地上的畫已經被踏得模糊了,走進木門,院子裏正坐著兩桌人吃飯。上午,遠近各村的親戚就上門了,十點便已開飯。小小的方桌上滿滿地碼了十六碗菜,沒有剩餘的空間了,都放不下各人的飯碗。門口突然出現兩個身上係著羊毛、拴著馬鈴、配著木劍、頭上還戴著竹編白帽的人。其中一個年青人說:“我們是古時的將軍。在這裏跳舞迎接客人的。”

喇嘛和這家的親戚紛紛將法器等物什搬到屋後的山坡上。驀然和夜闌也跟著上了山,來到第二天要火化的地方。那裏堆著一堆柴火和鬆樹枝,還有用樹幹一根根搭起來的立方體的架子。幾個喇嘛圍坐在地上,中間放著幾枝孔雀羽毛,開始念經。一會兒後,這幾個喇嘛起身,一旁幾個喇嘛便忙開了。在他們坐著念經的那塊地上倒了一桶又一桶土,然後用鏟子鏟平整,拿木棍和鬆針擀平、刷掉石頭,又在上麵灑些水,再鋪上一層香灰之類的東西。三個喇嘛蹲下身,用雙手在灰上輕輕按壓,留下掌印無數。接著,一個喇嘛用最原始的圓規——一根繩,一頭拴著根棍兒,在灰上畫著大大小小的圓圈。畫好後,由兩人各拽著一根繩的兩頭,將繩上套著的一個裝著紅粉的紙包來回刷幾次,繃緊繩在圓圈上彈了幾下做記號。

接下來便開始作畫,他們拿來裝著紅、黃、藍、綠各色粉的紙杯,還有白色的鹽,依著圓圈和直線,用手捏著彩粉一點點灑在上麵。粉末從指縫間滑下,勾勒出輪廓,再慢慢填滿,最終一幅精致的蓮花、吉祥結等組成的圖案現形。真佩服這些喇嘛精細的手工藝。畫完後在上麵放了幾坨米,中間三塊石頭上架起一口鍋,鍋裏一團酥油。明天,就要在這口鍋上火化。到此,山上的準備工作做完了。

院子裏也熱鬧起來,來了許多親戚。夜闌看見阿媽背著背簍也來了。男男女女背著背簍走進門,在一間屋子門口放下東西。門邊一個男的像是在記帳,記錄各家帶來的東西。屋子裏的婦女忙著收下各家的禮品,煙、酒、茶等等。一個婦女拿出幾十塊錢硬要塞給另一個婦女,就這樣來回推搡了好一會兒。出來的人捧著一個小竹扁,重又放回背簍裏。

阿媽收好東西,叫他們一起吃飯。同一桌的是與阿媽一起來的八組的人——阿媽的老家。姑次七珠告訴他們:“我們摩梭人送禮記得很清楚,比如這次我送了什麼,下次我家有事他就還給我,還要再加一點。而且送禮時拿來的竹盒子不能空著還給我們,一定要裝上一塊豬膘什麼的。”怪不得剛才看見竹扁裏麵有一塊肉、一包煙、一塊油餅、兩個饅頭和一塊突起“下關”兩個字的茶磚。

上菜了,有牛肉末、排骨、涼拌牛肉片、烤鴨、魚、雞爪、花生米、豬膘肉、火腿腸和一些蔬菜。“以前隻有八碗,甚至更少,現在條件好了,慢慢加到十二碗。還是看各家人的條件,條件好的就多,差的就少點。”姑次七珠說。

添飯了,一個女的拿著個盆給每個人碗裏添飯,是那種帶著紅絲絲的高原紅米。一個婦女給夜闌夾了塊肉,姑次說:“這是我們摩梭的特色,自己做的肉。”她吃了口,還不錯,就是裹了麵粉的肉。吃了一會兒工夫,一個人放下碗筷,其餘的都紛紛放下了。隻剩夜闌還在吃,也許是太餓了。

“少吃點,等會兒還要吃七八家呢!每家隻吃一點。”姑次對她說。

“啊?七八家?怎麼不早說?!”她驚訝得直噴飯,都要吃飽了,還有七八家等著呢!這是什麼規矩?

“我們摩梭人一家死了人,他的親戚家都要請客。”姑次說。

阿爸說:“我們這個村三十四戶都是親戚,由於人太多不好喊,所以就分成兩組,一組的人家死了人,那一組全部人家都要請客,另一組隻管來吃就行了。”

吃完了,八組的人背起背簍出門去。驀然幫阿媽抱著一箱沉沉的酒跟著他們走出來。該去逝者妻子的媽媽家了,這家是代飯的人家,也就是說不在請客的這一組,但因為是親戚所以也負責請客,這就叫“代飯”。因此送禮也要送這一家,送完這兩家後就隻管到各家吃飯了。

第二家上了十四盤,菜的品種大致相似。“如果今晚我們要住的話,就是這家招待我們。應該也是這家以前欠死者那家的。”姑次解釋說。

他們就這樣進一戶人家,坐著喝點茶、吃點瓜子零食,那家人很快便上菜了。他們又以很快的速度隨便吃點便起身,前往下一家。

“有一家用盤子裝,其他人家就跟著用盤子。其實以前是用碗的。菜也變了,以前家裏有什麼就做什麼,現在很多都是外麵買的。”姑次說,“過去,老人死的話,我們都要脫鞋走,表示感謝養育之恩。”

到第七家時,他們隻是坐著聊天。那家人要上菜,一起來的婦女們便用摩梭話說著什麼,從她們的語氣和手勢能看出,是叫這家人不要上菜了。姑次翻譯道:“我們吃得太飽了,讓這家人不要上了,太麻煩了,我們又吃不下。”同樣,第八家也隻是坐下喝了點茶和蘇裏瑪——摩梭人自己釀的酒。

到第九家,那家人太客氣,還是又擺了滿滿一桌菜。此時戰鬥力已劇減。“但你又不能不吃,要不這家人會不高興,覺得好像菜不好吃不願意吃。”姑次說。

驀然和夜闌第一次連吃九家,真是破紀錄了。

回到逝者家已是兩點多,達巴又在念經了。從祖母房牽出一根繩子,所有最親的親人都手牽著繩排成一溜。

三點多,代飯的那家熱鬧了。幾個人圍在門外,想要把一匹白馬引進門。可那匹馬就是倔,幾次要上台階時就把頭扭向別處,四隻蹄子怎麼也不肯踏上去。那牽馬人硬是將白馬拽了進去。屋內院子裏有很多人,幾個老太太穿著摩梭衣服。幾個男的圍著白馬轉,給它裝上馬鞍,披上座褥,馬頭套上紙花和鳥的翎毛,就連馬尾也不忘裝飾一下。本來光溜溜的白馬一下變得神采飛揚。門外放起鞭炮,門內的老人嗚嗚地吹起海螺,就這樣一大幫子人簇擁著白馬出門而去。

“他們去送飯了,到死者家裏。白馬是給去世的人的靈魂騎的,明天還要牽上山。”姑次告訴他們。

送飯的人群浩浩湯湯,悲戚的哭聲伴隨著天地間的炮竹聲。走進逝者家門,將馬趕進圈裏,婦女們便湧進祖母房,男人們聚在院子裏碰碗喝酒。祖母房裏擠滿了人,裏三層外三層,最裏麵傳出淒慘的哭喊聲,幾個人拉扯著一個哭得披頭散發的女人。夜闌始終沒能看清她的模樣,她應該是逝者的女兒。哭了好半天,終於結束了這個哭的儀式。婦女們紛紛湧出祖母房,她看見每個人都低頭抹著眼中的淚水。

喇嘛們依舊在念經,他們手中多出一條條潔白的哈達。“那是用來拴錢給他們的。”門口的男孩說。夜闌俯身進去,一個喇嘛將哈達掛在她的脖子上。出來後她興奮極了,這是第一次接受別人獻哈達。驀然摸了摸夜闌的頭,打趣道:“葬禮可別太興奮了。”

幾個喇嘛在門外做起什麼東西來,用摻了水的糌粑捏成酥油燈、瑪尼堆和尖尖的塔的形狀,又用白色的酥油捏成扁扁的風輪形,粘在糌粑上。最終做好排成一列,可愛極了。夜闌看到誦經房的供台上就擺了很多這樣的東西。“你不能摸啊,隻有我們喇嘛能碰。”格桑提醒她。

下午,人們一輪又一輪地到代飯的人家吃飯。沒想到葬禮還是個美食節!夜闌和驀然沒有餓,根本沒有欲望吃飯。

喇嘛們今天也吃了十家,這天晚上居然念起了立經,一個個站著念。“唵嘛彌叭咪吽……”就聽出這一句——觀世音菩薩心咒。

天黑了,親戚們都聚到逝者家中。七點二十,院子裏生起一堆篝火,達巴坐在祖母房門旁。兩個年輕男子走到達巴麵前,係上羊皮,佩上木劍,兩個古時的將軍圍著篝火跳了三圈,木劍在空中舞動。這是起地舞,用來趕鬼。戴狐狸帽子的人念著某某家散的糖、煙,幾個孩子就從屋裏拿出一袋袋糖、一支支煙分散給院子裏的人。

一個村跳完了,達巴再念另一個村,每村跳一次。有的村是兩個小男孩跳,他們揮舞起手中的寶劍就亂戳,戳到蹲在篝火旁的人,戳到坐在房簷下的人。看到這兩個小將軍可愛地亂舞,人們就發出一陣陣笑聲。

跳完了起地舞,音樂響起,便開始真正的跳舞了。圍著篝火,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跳起歡快的摩梭舞。驀然和夜闌也加入跳舞的圈圈。喇嘛不再念經,大多回屋休息了。格桑站在屋簷下看著,他是不能跳舞的,因為穿著袈裟。

“我們摩梭人認為葬禮有人哭有人笑。所以讓辛苦的親戚們也放鬆一下,同時可以結交阿夏。”一個在麗江做導遊的男孩告訴夜闌,“今天晚上不要關門噢,會有人上你那走婚的。”夜闌聽了笑著搖頭。

一個男孩總是把裝著蘇裏瑪的酒杯遞到夜闌的麵前,逼她喝酒,喝了一杯不算還要她喝三杯。本不勝酒力的夜闌隻勉強喝盡了一杯,臉上便燒了起來。一個男子對她說:“出去走走啊,到外麵透透氣。”她笑著搖搖頭。他走開後,一個小男孩對她說:“他是想和你走婚的。”

驀然一聽,立馬緊張起來,喊說:“這怎麼行,夜闌你別喝了。我陪著你。”夜闌看著驀然,又好笑又委屈地說:“我也沒想走婚啊。”

舞會結束後,人漸漸散了。今晚夜闌和驀然住在阿爸的老家。阿爸的妹妹喊他們回家,說第二天一早就要起來,就睡這方便。外麵很黑,沒有路燈。她舉著點燃的鬆明在前麵引路,坑窪的爛泥路不太好走。回到家,驀然把夜闌安頓好才放心去睡。躺下後,夜闌心想,終於不用擔心有人夜裏敲門了。

夜深了,夜闌仍未睡著,忽然幾個男的拚命地敲著大鐵門,她的心一下提了起來。過了好一陣才有人去開門。他們的腳步聲經過她的窗口。門是鎖緊的,最後她關的門。一盞燈在門旁亮起,刺得她兩眼發花。伴隨著這一切的是兩人的談話,兩個男人的聲音,近得似乎就在門口。仔細聽,又像在隔壁。談話洪亮地、沒完沒了地進行著。她輾轉反側,瞌睡蟲早溜得無影無蹤。再仔細聽,其中一個是阿爸的聲音,夜闌這才放下懸著的心,安心地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