喇叭聲從一間小木屋裏竄出,陽光自木板間的縫隙中照射進來,裏麵兩個吹奏喇叭的人坐在火堆旁,吹著不知道什麼名字的曲子。喇嘛們就著酥油茶吃了點糌粑,聽說酥油能保護嗓子,所以喝完後念一天經嗓子依舊洪亮。喇嘛們坐定後先唱經唱了幾句,然後便抑揚頓挫地念起經來。每個人麵前都擺放著鈴鐺、撥浪鼓等法器,有幾個還攤開一本長條形的經書,大概是還背不得吧。不過還真佩服那些能把所有經書都背得滾瓜爛熟的喇嘛,因為聽不懂藏語,不知道他們要念幾本經。
坐在近門口的喇嘛看見驀然一直站在門外看他們,還給他們拍照,都笑著看他。格桑似乎不太會念給死人的這部分經。正對門的那個喇嘛幹脆把披在身上的袈裟裹住了頭,倒是像個佛的行頭。念了有二十分鍾半個小時,坐在門側的喇嘛便起身給供台上添水和米,又給下麵的喇嘛添茶倒水,原來他是個打雜的。接著就是小憩一會兒,喇嘛們念累了。
驀然和那個打雜的聊了起來,原來喇嘛也分級別的,就像念小學、中學、大學。他還是初高中水平,那些高點的就相當於大學了。一會兒,他們又開始誦經,相同的音調,類似的頓挫,似乎無心改變什麼。念的經是讓死者走好,為死者指路。突然喇嘛們一同拿起鈴鐺搖起來,總算跳出個異樣的音符。
五點剛過,逝者家人便在誦經房外麵的過道上擺開桌椅,端出一大盆熱騰騰的雜鍋菜——蘿卜牛肉湯。喇嘛們停止唱經,紛紛穿鞋出門。隻有資格最高的一個喇嘛獨自坐在經房內,慢慢享用屬於自己的晚餐。待喇嘛吃完,其他人才上桌。
夜闌跟著喇嘛出了門,不知他們要去何方。她問格桑,格桑笑著說:“他們去解手。”
“唔,那我就不跟去了。”不過喇嘛穿著“裙子”,難以想象……
回來後,各回各位,繼續“#·¥%\\u0026*……”如此循環到晚上,然後去祖母房內念一會兒,敲幾下大鼓,再回到誦經房。大概到九十點鍾結束。晚上他們分散宿到逝者的親戚家。第二天一早六點多,喇嘛們便要起身開始一整天的誦經。
夜闌和驀然住的地方和這個村相隔一個海子。回去的路上,轉身間落日已躲進山背後,餘暉從山腰的刺斜裏蔓延開,落在湖麵,鑲了雲邊。靜靜的海子,無聲的大山,零星的幾戶人家沉寂在黑暗與距離中。從窗口眺去,望見對岸阿爸的哥哥家燈仍亮著。
“呯……嘣……”第二日清晨,爆竹在高空盛放,也炸醒了床上的夜闌。從海子邊的田埂間繞到對岸,耳邊隻有風聲。一群黑豬在翻過的田裏尋覓殘留的洋芋,這些家豬居然像野豬一樣有長長的嘴和毛。格姆女神山在白雲後若隱若現。忽然身後的空氣被一陣犬吠豬嚎攪動得不安起來。夜闌和驀然邊加快腳步邊回頭,四隻家犬追趕著一頭黑豬,那頭黑豬好不容易逃離了惡犬的爪牙,可沒跑幾步又被那幾隻凶神惡煞的家犬追上、撲到。可憐的豬被四條狗撕咬著,悲慟無助的豬嚎響徹海子。
上午十點多,正好念經的喇嘛們吃完早飯休息,在一個小坡頭上烤火,隻有格桑下坡來拾些柴火上去。他說:“我是他們的手下。”
那豬後來不知何時落入海子,死裏逃生。喇嘛們有的站起來,衝著海子裏受了傷悶頭瞎遊的豬喊。天陰陰的,夜闌站在坡上嘛尼堆旁,看著平靜的海子中一個遊動的點,從東到西,又從西到東,最終掙紮上岸,顛兒顛兒地跑回家去。幾個村裏人手持菜刀跑到坡上,望了望遠處幾條狗。豬媽媽帶著一群小黑豬、花豬跑上坡來這裏拱拱那裏嗅嗅。
休息了半個多小時後,一群喇嘛們緩步走回誦經房,重複著念經。時而也有些變化,比如手上撚著一根香。12點過後,其中十個喇嘛紛紛取出各自的行頭穿戴好,儼然十個唐僧,黑色假發從兩邊垂下。他們或吹喇叭,或夾著鈴鐺舞弄著雙手,配合著口中哼唱的經詞。格桑身旁的喇嘛碰碰格桑,指著斜對麵,兩人笑起來。驀然探頭進去,順著他手指的方向,原來一個喇嘛睡著了,耷拉著腦袋,假發套上頂著的小塔尖也歪倒向一邊。坐在靠門邊的可能還不夠穿唐僧行頭的資格,於是有個喇嘛便掏出手機來玩弄。
“他們穿上這些衣服是求菩薩保佑死去的人平安地走好,一個人求一個菩薩。”坐在門口的喇嘛告訴驀然。門外,逝者的家屬中幾個婦女跪下磕著頭。
最後,每人將手中一小撮米撒向空中,儀式結束,卸下行頭。門口的喇嘛又起身,給每人手心舀一匙聖水。驀然走進經房拍照,那個喇嘛也給了他一匙,甜甜的。他說是用蜜糖、牛奶等調的。
屋後的山坡上,忙碌的人們在削鬆枝、烤豬頭。焦得像黑炭似的豬頭緊閉著雙眼,額上的皺褶深陷,一隻烤焦的豬蹄從側耳伸出,擺了個模糊的“V”造型。阿爸手裏握著半個白蘿卜,另一個人扯著白布條,在蘿卜橫截麵的壓力下,白布上漸漸顯影,黑色的方框內看不懂的經文。
夜闌也坐下,拿起半個蘿卜認認真真印起來。先用捆成一把的鬆針蘸一下墨汁,均勻刷在木刻的模子上,再將一長條紅布拉平覆蓋其上,用平整的已經被染黑了的蘿卜截麵輕輕壓印,順著一個方向來回幾次。一個印好了挪一下印下一個,一塊布條上印三個。如果用力過猛,就會像夜闌一樣,印出的圖案是一團揉在一起的墨塊,看不清什麼經文了。
“這些布條是要掛在火化的地方的,由於不給砍鬆樹了,隻能掛在繩上。”阿爸說。他將印好的布條拿走,縫在扯起的長繩上。另一個中年男子正在布條下縫小布條。
“這是象征舌頭,上麵是經文,代表舌頭一直在念經。”他解釋說。
紅、白、藍、綠、黃,各色布條串成一長串,隨風飄動。
屋內院子裏擺著一個盆,上麵放著個立體三角的木架,還堆了些鬆針。一個戴毛帽子的老人站在近旁,口中念著聽不懂的經文,那堆鬆針被點燃。藍白色的煙在他周圍繚繞,模糊了他的臉。他就是傳說中的達巴——摩梭人原始宗教達巴教的傳承人。他的穿著沒有什麼特別。
“現在摩梭人同時信達巴教和藏傳佛教。達巴教沒有文字,是靠口傳。在葬禮中敬酒、吃飯時都要念經。今天晚上要從十點念到兩點,讓去世的人休息,淩晨四點半又要念,讓去世的人起床。念的經主要是為死者指路,讓他回到祖先那兒。”達巴說,“等我老了就會有徒弟,誰願意學就來學。”
喇嘛與達巴似乎也沒有什麼衝突,彼此並不介意對方的存在。誦經房的喇嘛們出來了,將法器搬進祖母房內。資格最高的坐在靈台前的方桌上,靠牆還坐著一排,剩下的資格不夠高的便圍坐在火塘邊。
“下課了”,喇嘛們跟驀然和夜闌打招呼,紛紛跑上屋後的坡地,懶洋洋地躺在一垛垛曬幹的玉米莖上曬太陽。也有圍在打牌的一桌人旁觀看的。驀然問其中一個喇嘛一天能掙多少錢,他說:“我少,也就六七十。最高的喇嘛能拿一兩百,有幾個級別的。我一個月能掙五六百到一兩千,看情況的。回去還要供養寺廟。”
休息了一會兒,他們又要“上課”了。兩個打雜的一個進進出出,端出空空的酥油燈座,端進滿滿的酥油燈;另一個坐在桌邊靜靜地搓燈芯。套上唐僧的行頭,喇嘛又開始邊唱邊舞弄。逝者家人端著一包包捆了錢的圓茶餅走進去,擺在每個喇嘛麵前。上麵夾著幾張十元的鈔票。驀然問那家人每天喇嘛的公德錢有多少,一個人指著一張表說:“這上麵是22、23兩天的,每天主要給兩次錢,後天給的最高。”他看了看那張表,原來每次給錢都分九個等級,從一百到十塊不等。每天最高的喇嘛能拿170,最小的就隻有25。二十四號也就是火化那天,最高的是300,幾乎翻了一番。
撚燈芯的喇嘛一個人在外麵,一會兒已經將燈芯插在燈座裏,端來一鍋熱酥油,用勺將一盞盞空燈座一一注滿。一根燈芯倒了,便小心扶直。黃澄澄的熱酥油滴在桌上很快便泛白了。燈座裏的酥油則由外向內一點點變白凝固,像月暈一樣,很美。
門口的喇嘛又要給供台添水和米了,然後托著一個盤子——上麵裝滿米,用一圈圈藏銀箍壘起來的寶塔,站在供台前。
這一天同樣在念經中結束,別無他話。夜闌和驀然回到住處,天黑了。床頭櫃後總是唏唏嗉嗉不知什麼東西在鼓動。待夜闌剛掀開枕頭,一團黑影忽地從枕邊哧溜而過,一閃不見了。
“啊!”夜闌本能地尖叫,叫聲穿透了房頂,這是她生平第一次與老鼠親密接觸。
“怎麼了?”驀然聽見叫喊聲便衝出房間,拚命地敲門。
“居然還有老鼠!?”夜闌驚魂未定,一臉驚恐地跳下床開了門。
“別怕,我陪你,我來把老鼠給揪出來!”驀然摸著夜闌的腦袋,像安撫受到驚嚇的小朋友一樣,摟著她來到床頭。
“老鼠在哪呢?”
“剛才就在床頭。”
“看見我來了,不敢出來了!”
“晚上睡著它要出來咬我頭可怎麼辦?”
“那你的意思是晚上我陪你?”
“啊不不不!”夜闌臉刷一下紅了。
“開玩笑啦!我陪你坐會,看看能不能逮住老鼠。”
可能是開著燈,也可能是老鼠看見驀然不敢出動,他們等了一個小時也沒見老鼠的蹤影。
“你先休息吧,如果有老鼠再喊我,我就在隔壁。”驀然道了晚安便回房間了。關了燈沒多會兒,老鼠就又開始活動了。一整夜,她就聽著這隻調皮的老鼠從枕頭左邊竄到枕頭右邊,一會兒又從床頭右側奔到床頭左側,徹夜不曾熟睡。
第三日早上,夜闌睡眼惺忪地醒來,一看時間都八點多了,一屁股坐起來。
“昨晚睡得如何?”驀然在門口等著夜闌,不敢打擾她,見她出來便關切地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