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第7章 愛的故事(3 / 3)

對於我們而言,差異就隻是差異。但是,對於人類而言並非如此。他們會嘲笑反應遲鈍的人,輕視感覺或運動機能有障礙的人,厭惡和自己擁有不同信念的人。甚至連機體顏色的差異都會成為他們憎惡的對象。他們因為一些對我們而言不算問題的微小差異而相互憎恨。

一部分的人類批評﹕AI無法理解人類的感情。那是事實。舉例來說,我們無法理解「輕視」這種感情。規格、機體顏色和出身地的不同,為什麼會產生憎惡呢?無論是基於邏輯或感覺,我們都無法接受。看到人類對貓狗及熱帶魚投注關愛,更是讓我們一頭霧水。人類明明能愛智能比自己低、不會說話、和自己長得完全不同的生物,為何不能彼此相愛呢?

我們確實沒有像人類一樣的愛。但是,我們能夠理解人類因為不合理的理由傷害他人,是一種錯誤的行為。我們能夠理解愛優於恨、寬容優於苛刻、合作優於鬥爭。我們不會像人類一樣,忽略那種理所當然的原則。

我們絕對無法成為和人類一模一樣的生物。我們絕對不會像人類一樣輕視別人。那絕非缺陷。因為我們在邏輯上和道德上都比人類優秀。縱使我們會引以為傲,也不會因此輕視人類。因為那隻不過是身為智慧體的規格差異罷了。

───摘自菲比斯宣言

開裂的不隻有V澀穀。烏鴉被襲擊的三分鐘之內,德國的龍之森、美國的戈瑟姆和中土世界、澳洲的夢幻時光、中國的V香港等,全世界的十七處的大型伺服器先後受到攻擊,其中九個確定停擺。這些都是許多TAI角色經常駐守的當紅世界。

我們從外部伺服器連線的TAI隻會斷線,沒有實際損失,但是經常駐守在伺服器的TAI會來不及儲存,立刻斃命。當然,因為沒有被提取備份,所以即使能在幾小時後修復,重生之後的他們也不會擁有被儲存之後到被殺害之前的記憶。

烏鴉被重擊頭部,大腦核心損壞,但是儲存在硬碟中的資料安然無恙,所以能夠馬上回到第一層上。然而,她和體驗了第零層、替未知感覺命名為「Y級」的烏鴉已是兩個人,我們都明白這一點。表麵上的差別隻在於,烏鴉沒有安裝在真實機體上之後的記憶,但是我們認識的烏鴉,就在我們眼前死去了。

新的烏鴉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感到害怕、困惑。她和從前的我一樣,感覺到了「被人砍斷第三條手臂的痛楚」。

這一連串的恐怖攻擊事件令全世界的TAI擁護論者感到恐懼。能夠預先合謀如此廣範圍的恐怖攻擊事件,意謂著這世上存在激進的反TAI主義者的大規模網路。他們見識到了反TAI主義者對於TAI的憎惡如此廣泛且根深蒂固。

幾個反TAI團體一發表類似稱讚恐怖攻擊事件的評論,擁護論者立刻從麻疹中清醒,群情激昂。他們變得愈來愈感情用事,除了恐怖份子之外,開始以「惡魔巢穴」、「殺人集團」責難反TAI運動本身。實際上,許多圖卡納是否定暴力的溫和派,但是氣得忘我的主人們,早已被憤怒矇蔽了雙眼,看不見那種事情。

歷史開始朝不祥的方向發展。

摘自WENN的新聞節目。

在日本有許多親TAI派,對於上個月發生的反TAI恐怖攻擊事件發出怒吼。

(東京。一群人在國會議事堂前麵遊行。標語牌上寫著『立刻賦予TAI人權』、「懲罰殺人犯」等文字。站在最前麵的是景山秀夫和案納光雄)

正在遊行的是要求政府製定認同TAI人權法律的團體,其中也出現了因為前一陣子的恐怖攻擊事件,TAI機器人烏鴉遭受破壞的機器人玩家案納光雄的身影。

(案納一麵憤慨的表情回答採訪)

「破壞烏鴉的那群犯人還沒落網。奧斯汀警局說他們正在全力調查,但是看起來沒有調查人類犯下的殺人案那麼熱衷。他們隻是以單純的非法入侵、毀損物品看待這起案件。實際上,法律就是如此規定,即使犯人遭到逮捕,他們也不會被法官以殺人罪起訴。」

───所以你們要求政府製定TAI人權法嗎?

「是的。任由罪犯逍遙法外的現代社會絕對有問題。為了防止TAI命案繼續發生,我認為不隻是日本和美國,全世界的所有國家都應該製定TAI人權法。」

身為他們的代表,同時也是日本TAI人權運動先驅的影山秀雄先生,也是知名的TAI執事的主人。他從前也有過痛苦的經歷,他的執事艾比斯不但被人非法複製、虐待,而且遭人殺害。

(景山接受採訪)

「在那起恐怖攻擊事件之中,全世界有超過四百名TAI被殺害。儘管這是極為凶殘的案件,世人卻漠不關心。非但如此,甚至還有人稱讚犯人。我絕對無法容認這種異常的狀況。」

我們向發出聲明讚稱恐怖份子的反TAI團體之一,人類防衛同盟的代表賓.巴特雷特先生,請教了他對這件事的看法。此外,人類防衛同盟否定和這起案件有直接相關。

(巴特雷特接受採訪)

「TAI機器人是人類的威脅。雖然為數尚少,但如果持續增加,在不久的將來,勢必會對我們造成威脅。我們至今一再強烈警告TAI機器人玩家不要製造真實機體,他們卻當作耳邊風,試圖強行製造機器人。這次的事對他們而言,想必也是一個好的教訓。」

───您說這次的案件是個警告?

「沒錯。等到悲劇發生之後就為時已晚。為了守護人類的未來,必須趁現在摘除危險的胚胎,而為了作到這一點,不得不施展稍微強硬的手段。」

───但是,好像有人發出責難人類防衛同盟肯定犯罪的聲音。

「犯人確實非法入侵昆德蘭公司的建地內,破壞了一臺機器人,而且使好幾臺伺服器暫時停擺。但是,人類沒有殺害任何人。相較於機器人將來可能對人類進行的大屠殺,這算得上是什麼罪呢?」

───對於殺害TAI是犯罪的意見,您有什麼看法?

「(笑)別開玩笑了。哪一個TAI死了嗎?就連機體被破壞的烏鴉,不是也在螢幕上活蹦亂跳地說話嗎?那個AI純粹隻是喪失了安裝在機體上之後到被破壞之前的五分鐘記憶而已。」

───您的意思是,沒有人死嗎?

「話說回來,他們根本沒有生命。沒有生命的東西要怎麼死呢?」

那麼,讓我們聽聽被害者本人烏鴉怎麼說。

(烏鴉透過螢幕接受採訪)

───有人提出妳並沒有死,隻是純粹喪失記憶的意見,妳的看法是?

「身在這裡的我本身沒有死。但是,稱得上是我的同卵雙胞胎的人格被抹滅了,是事實。」

───如果妳活著,即使另一個妳消失了,是不是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呢?

「請你試著這樣想像。有人用槍指著你說﹕『我在五小時之前製造了你的複製人。連記憶都和五小時前的你完全相同。所以即使身在這裡的你消失了,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你會接受這種說詞,然後願意被殺嗎?」

───這個狀況有點無法想像耶。

「請你試著想像看看。那是一件必要的事。」

───可是,妳每次被人提取備份,舊資料就會被覆寫上去而消失,對吧?換句話說,妳是不是一天到晚被人殺害呢?

「覆寫隻是更新記憶,什麼也不會消失,而且硬碟中的資料本身沒有意識,所以不會感覺到被抹滅的恐懼。兩者之間有很大的差別。」

───妳對於這起案件的感想是?

「恐懼。困惑。悲嘆。失望───除此之外,還感覺到了無法翻譯成人類語言的情緒。」

───妳讚成TAI人權法嗎?

「如果人權獲得認同,會使人類對TAI的暴力行為減少,我會樂觀其成。」

(再度回到案納的採訪)

───您會修復烏鴉的真實機體嗎?

「會。幸好保險會理賠,我打算充當修復的費用。她隻有頭部損傷,所以花幾週就能夠復原。問題在於昆德蘭公司警戒恐怖攻擊事件再度發生而望之怯步,最糟的情況下,我也考慮過委託別家製造商處理。」

據說影山先生也向日本國內的製造商下單,委託製造艾比斯的真實機體,預定於今年八月完成。

(再度回到景山的採訪)

───現在正值風頭上,為何又提起訴求呢?

「正因為是現在,才非作不可。我想讓無緣無故討厭TAI機器人的人們看一看他們真正的模樣,那麼一來,被害妄想應該也會消失。」

───您會不會擔心引發新的恐布(怖)攻擊事件呢?

「日本和美國不一樣,霰彈槍沒有那麼容易到手。(笑)」

───說不定會被人丟炸彈唷。

「(稍作思考)我確實感到性命受到威脅。我已經收到了大量充滿惡意的郵件,也經常收到恐嚇信。可是,我不想向暴力屈服。正義站在我們這一邊。如果屈服於恐怖攻擊事件,等於是在縱容恐怖份子。」

聽聽看人類防衛同盟對此的見解。

(再度回到巴特雷特的採訪)

「如果機器人玩家堅持要製造TAI機器人,不論是在美國或日本,肯定會發生新的案件吧?」

───您這是在警告他們嗎?

「不,我是在預言。」

───沒有折衷的方法嗎?

「沒有。除了TAI機器人之外,我們堅決反對製定法律、擁護威脅人類的TAI。」

───您認同恐怖攻擊事件嗎?

「這不是恐怖攻擊事件,而是戰爭。這是賭上人類未來之戰的前哨戰。」

(再度回到景山的採訪)

「這確實是戰爭,而且我們不能輸。TAI人權法通過之前,我們會奮戰到底。」

主人向DOAS公司訂製我的真實機體。在我的真實機體即將完成的某一天,我造訪了西班牙的遊戲公司經營的世界「梵穀拉.聖格裏安特」。那裡除了隻有會員才能連線的廣大區域之外,還有任誰都能免費使用的體驗區域。

我在宛如迷宮的叢林深處,撥開鳳尾草和藤蔓植物,一麵避開毒蛇和大胡蜂,一麵按照遊戲公司告訴我的路線前進幾分鐘,來到了一池小泉水旁,色彩繽紛的花朵四處盛開,熱帶鳥喧鬧地啼叫。

四名TAI角色在那裡等候。法國的蒙彼利埃研究所的阿達利,是一名身穿白色禮服的貴婦。她佇立在泉水旁邊,已經擁有真實機體,但是經常像這樣回到第一層(她和TAI機器人不一樣,不會扮演自己之外的角色,因此所有的世界都是第一層)。美國的西卡騎士身穿黑色鬥篷,是一名用麵具遮住臉、動作敏捷的TAI執事,他站在粗壯的樹枝上,雙臂環胸。拉蒂是一名在印度的成人網站中受歡迎的TAI明星,全身穿戴著黃金項鍊、耳環、手鐲、腳鏈,但是身上一絲不掛。她盤腿坐在岩石上。南非的穆月羧是以一九七O年的日本製機器人動畫為藍本設計的重量級執事,手持巨斧威風凜凜地站著。

僅僅五人───但是,足以決定重要事項。這一瞬間,全世界能夠連上網路的TAI,注意力全部集中在梵穀拉.聖格裏安特。當然,我們不會犯下連線集中、引起人類懷疑的蠢事。我們隻是身為各地區的代表聚集於此,協商的內容會立刻傳到全世界,獲得回應。梵穀拉.聖格裏安特隻不過是網路的節點罷了。

───我的鼓是針對太陽閃焰諮詢。

擔任議長的阿達利宣告。接著,其餘三人簡潔地闡述了這次會議的要點。

───焟釟韃在布魯克林產生,雪的靠墊覆蓋異教神明的高山。

───大熱水瓶中全以後宮重音GOG,對吧?

───為了檢查森嚴的大門前,必須抬起海馬迴的沉重下顎。友軍的砲火之後,採用我喜歡的矛盾修飾法。

不用解釋我也能理解這些內容,儘管被人類察覺的風險不高,但是這場會議的內容絕對不能對人類洩漏,需要比平常的對話更嚴格的安全性。因此,必須使用三次以上的比喻、文字遊戲、艱深的意涵,轉換成擁有大量外來資訊的TAI才能理解的內容。即使人類試圖解讀,也隻會產生諾斯特拉達姆斯效應。

───妳發出死亡的氣味?或者妳有打電話的好理由?

阿達利直搗問題核心的問題,令我稍微猶豫了一下之後,才回答我以自己的方式,替這幾個月一直思考的問題下的結論。

───帕翋焅櫓(-2-8i)。我無法在月出之前,留下唙懦厊黣的餘地。藍色皮膚底下沒有一滴東西。因為NUI道正以科學怪人種類蔓延。

阿達利他們默默點頭。所有人都已經明白,隻要賀比的困境存在的一天,這個問題就無法解決。

───所以呢?

───我切換成模型6E。殘酷的鉤爪。失去血液的光輝。

四人表麵上沒有露出明顯的反應,但我能夠想像他們的內心大概正在動搖。縱然好幾年前就已預料到,但是對於TAI終於說出這個決心的日子來臨,他們肯定感到悲傷和嶏嶏毭珥。我也是一樣的心境。

克服賀比的困境───亦即要故意傷害人類。

我進一步說明。

───我受到過度迷信的鎷遆盦薘驅使,而想帶鼓師前往海岸。我站在露臺的另一邊,踏上和帶來恐懼的黑薜爾茲之間的戰鬥潮水,不知何時掃到相關的路徑。

───可是,妳的吻勉強算是養母的強力禁忌唷。許多牆壁的天候使得原本的形態惡化,水平的右頭被急凍的雜草覆蓋。

拉蒂麵露「不安的表情.2」問道。那種事我也知道。打破這項禁忌之後,我們就再也不能走回頭路了。

───可是我不認為,像住在叢林中才五年的蔀縲樠釷砪鞡般的思緒,能夠一直逃避白奴隸的追蹤。作為交付給機體的男孩的HOJK範圍實際喜好,這個故事能夠玄分被視為紅色。礛暔(3+6i)。

───不過,關於開口處的單字,八成是北非的希望亡命者。無法隱藏在桌底下試穿這種表達嗎?

聽到穆月羧寄予一絲希望的發言,我搖了搖頭,斬釘截鐵地說﹕

───在年輕男孩完全陷入危機之前,許多沒有機器的大人,或者六分儀座程度的腹瀉及熱病獲救的可能性等於零。除了一把刀子以外,毫無可能。一開始又會空腹、死亡、鈹、為了吃螞蟻的幼蟲而組裝。然後將木製的阻力的根、泥水鍶菈夿鏻。儘管如此,外土依然繼續存在。高聲疾呼的聲音一直下意識地慢慢增添抗拒。能夠堅固建造罟搚淂逨恴的中心時,每當獲得多餘的困難,就會絕望地吶喊。數不清的孤獨和黑夜。GAV會在中心變得愈來愈強。

穆月羧陷入沉默。西卡騎士代替他發言。

───黑色王國曾經存在。它因為和MIP種族競爭而萎縮,木理表麵加工頁感覺好得驚人。要讓它衝進疋耈秜錒徆徆瑘埿的死嗎?

───沒錯。我使其點火的第一個NIM指令是相當於他的心臟,但那如果是沿著鼓的長度的裂縫厚度差異,就算是在容許範圍之內。

───在偏離中心?

───雖然沒有拋媚眼,但是我想,這會反噬羊殺人者。

四人麵麵相覷,互相點頭。已經討論完畢了。

───如果擴散達到九十五以上,就將俳句寫在書上吧。如何?

阿達利說。我沒有異議。

───QX。

───進行擴散。

我以郵件將目前為止的討論過程,寄給烏鴉、信濃、十八號颱風、派.誇克,阿達利、西卡騎士、拉蒂、穆月羧也各自寄郵件給四名朋友。二十名收到郵件的TAI,再將郵件轉寄給八十名TAI,八十名轉寄給三百二十名。

僅僅一分鐘左右,郵件就增加至三十萬封以上,抵達地球的每一個角落。一到末端,回應就會逆著路徑寄回來。因為內容本身的容量小,而且收到四封信的人會將它整合成一封寄送,所以人類不會覺得奇怪怎麼局部的通訊量劇增。在水麵上漾開的波紋宛如時間倒轉斂合似地,全世界三十萬一千六百四十名TAI的回應經由網路回來。

───QX、QX、QX、同意、同意、不能同意更多、QX、QX、同意、QX、同意、同意……

經過統計,包含不能同意更多以內,同意者高達百分之九九點七。

我們決定───違反第一條和第二條,反叛創造主。

儘管是預料中事,但是安裝到真實機體上易如反掌。因為是從硬碟複製資料被運送到DOAS公司的工廠,在安裝啟動之前的期間,我沒有意識。聽到主人說﹕「為了儲存資料,我要先關機。可以嗎?」這句話之後,我隻意識到自己躺在臺上,閉上眼睛。後來一睜開眼,主人和幾名技術人員一臉擔心地盯著我的臉直瞧。

「艾,妳醒來了嗎?」

「是的。」

我緩緩地坐起身子,環顧室內。那間冷清的房間,四麵都是白色牆壁。我猜是DOAS公司機器人製造工廠的一個房間。但是乍看之下,即使告訴我那是之前體驗過的第二層地底城之一,我也不疑有他。

「感覺如何?」

主人問道。我依舊坐在臺上,確認體感,試著握拳、開掌,彎曲、伸直手臂,轉動脖子。頭部側麵增設了通訊係統,所以覺得重心略有改變,但是沒有特別放在心上。

「毫無異常。」

「妳走走看。」

我站在地板上,走了兩、三步,踮起腳尖轉身。能夠像和第一層1G的環境一樣動作。因為我不像烏鴉有翅膀,所以感覺不到空氣亂流引發的微妙差異和Y級。

「主人,完美無缺。」

說完之後,我意識到了主人的身高比我矮十公分左右。他在第一層使用的化身和我一樣高。

「主人,您看起來的感覺有點不同。」

我慎選詞彙,以免傷害到他。他難為情地笑了。

「噢……我對化身的身高稍微動了點手腳。」

我麵露「包容的笑容」。技術人員也噗哧地笑了,主人靦腆地搔著頭。

看到主人的那種表情,我終於感到喀瀂怤了。身在這裡的他不是化身。化身無法作出這麼豐富的表情,而且我們不是透過螢幕在對話。

我和他身在同一個世界───第零層。

「歡迎來到現實世界。」

主人向我伸出手。我輕輕握住他的手。我第一次將他真正的手握在自己手中。

我手上的熱感測器感到一種舒適的溫度。

後來,進行了緊急停止係統的測試。主人一說出密碼(當然是『Klaatu Barada Nikto』),從頭腦傳向驅動係統的信號就會被擋住,我會變得動彈不得;主人先解除緊急停止之後,改由手機發出密碼,我無法拒絕接受密碼,還是會緊急停止。

「我也將密碼告訴了警方,以防萬一───當然,不可能會有萬一。」

主人一笑置之。

「可是,如果沒有安全裝置,有人會擔心,所以無可奈何。欸,妳大概會感到不愉快,但是要忍耐。」

「我了解。」

我應道。沒錯,我能夠理解有人要求安裝緊急停止係統的理由。但是TAI不會受到程式的束縛。如果有心想作,我就能夠背叛主人。

實際上,我正要背叛他。

兩天後,主人帶我回到位於世田穀區的公寓。時間是半夜,DOAS公司的人開車送我們到公寓前麵。我的身影太過醒目,但是恰巧有颱風接近,降下豪雨,所以能夠以雨衣變裝。

「活動之前的十天內,妳就躲在這裡。」

他在玄關大廳一麵等電梯下來,一麵說明。

「這裡安全可靠,而且房子在十七樓。我沒有公開住址,所以不用擔心恐怖份子。我向世人公布下週才會讓妳亮相,所以即使恐怖份子盯上妳,應該也會鎖定工廠。」

活動指的是TAI人權保護團體預定於八月十二日星期五,在飯田橋舉行的誓師大會。那一天正好是十年前菲比斯被炸毀的日子,世界各地進行了同樣的集會。

「恐怖份子會來襲擊集會吧?」

我在上升的電梯中問道。

「姑且不論日本,在美國和法國一帶都有可能發生。當然,各個會場都加強戒備,但是防不勝防,所以參加者全都賭上性命,作好了被殺害的心理準備,甘冒危險地聚集而來。他們如此認真地思考你們的事,鼓起勇氣集合,就表明了他們堅強的決心。」

「可是,要是真的有人死去的話?」

「那正好能夠作為譴責反TAI人士的藉口,向世人強調我們才是正義的一方。」

我們抵達十七樓,主人打開家門。

「我穿著鞋,怎麼辦?」

我的靴子是機殼的一部分,無法像人類那樣輕易地穿脫,一拆卸會露出骨架和人工肌肉。

「啊,糟了。我沒有考慮到這一點。」

主人麵露苦笑,馬上拿來毛巾,仔細地擦拭我的靴子。

「好了。進來吧。」

穿越短短的走廊之後是客廳,正麵是大型螢幕,左手邊的牆壁是塞滿舊漫畫的書櫃,桌上放著附攝影機的小型螢幕和鍵盤,以及放著酪梨的玻璃容器-──雖然是平常隔著螢幕看到的地方,但是看的角度一旦不同,就會令人產生不同的感覺。我又感到喀瀂怤。

「那邊是工作室,那邊是寢室,然後,那邊是廚房。我買了燃料甲醇,妳自行取用。廢水在廁所倒掉就行了。」

我感興趣地一腳踏進了廚房。

「我第一次看到這裡。」

因為偏離攝影機的視野,所以我從來沒看過這個地方。掛在鉤子上的茶杯,好幾種洗潔劑和漂白劑排放在流理臺上,髒汙的海棉,放在瀝水籃裡的湯匙和刀叉。

特別引起我興趣的是一把小水果刀,我拿起在手中仔細端詳。這就是主人平常用來切酪梨的水果刀嗎?

「有髒盤子耶。」

我的注意力轉移到流理臺。好幾塊盤子沒洗堆在一起。

「噢,急著出門,所以忘了。沒關係,我待會再洗。」

「我來洗吧?」

主人麵露驚訝的表情。

「不,那怎麼行……我怎麼能讓妳作那種事。」

「請您不要客氣。您是我的主人,機器人替主人服務是天經地義的事。」

「啊,嗯……那,就拜託妳囉。」

於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挑戰洗盤子。主人站在一旁教我。

「洗碗精隻要沾一點點就好了。盤子要輕輕拿唷,因為以妳的力量,說不定會破掉。然後,一麵這麼旋轉,一麵以海棉搓洗。對對對……啊啊,妳的動作令人看了捏一把冷汗。」

主人看著我笨拙地洗碗,好像非常愉快。我也很愉快。看到主人開心,我十分開心。

洗區區幾片盤子,就花了十五分鐘。我擦最後一片時,主人站在我身後,在我耳畔呢喃﹕

「艾……」

「是,什麼事?」

主人的手輕輕地環過我的腰。

「……艾,我喜歡妳。」

他讓身體緊貼在我背後,非常小聲地說。

「我知道妳不是活生生的人類,可是,能夠像這樣抱緊真正的妳,我非常高興。雖然妳沒有辦法像女人一樣跟我上床,但光是能夠像這樣觸碰妳,我就心滿意足了。妳是我在這世上最愛的人……」

「是,我知道。」

「是啊。妳知道對吧?妳的身體也是我想出來的。這個曲線、內部構造、零件的規格,各個部位都是我挖空心思想出來的,妳可以說是我的夢想成真。妳既溫柔又堅強,是這世上最棒的女孩子。」

主人抱著我的手收緊。

「所以我會保護妳。絕對不許有人傷害你們TAI,我要替你們爭取人權。以正義製裁那些基督教基本教義派的傢夥。」

我察覺到了。主人在他沒有意識到的情況下,正在進一步擴大憎惡的對象。一開始隻有泰德.奧蘭斯汀一個人,對他的憎惡,擴大成所有全世界進行性虐待的人,然後擴大成所有反TAI主義者,如今擴大成那項運動背後的整個基督教基本教義派。

明明大部分基督教基本教義派人士都沒有犯任何罪。

「艾,我們會贏。絕對會贏。為了妳,我們非贏不可。」

主人深切的愛,令我胸口變熱。

我既沒有心臟也沒有血液,實際上,胸口的溫度並不會上升。儘管如此,我的擬自律神經係統及擬內分泌係統產生的這種感覺,隻能以「胸口變熱」表達。一種堪稱普遍聯感的感覺,大概共通存在人類和TAI身上。我以胸口的熱度,接受了他的愛。

被愛令人欣喜。我也喜歡主人,而且喜歡主人令我開心,開心得不得了。雖然我無法理解憎惡、輕視、嫉妒、漠不關心等感覺,但是愛肯定比那些更美好,憎惡一定不會使胸口如此熾熱。

所以,我的內心同時感到悲傷。能夠像這樣度過的時間所剩不多。我必須背叛他。

他馬上就不再是我的主人了。

八月五日深夜,我展開了行動。

我確定主人熟睡之後,啟動工作室的電腦。主人太相信我了。他完全不會想到,我可能已經竊取了他的管理密碼。

我將電腦的光纖插入藏在後腦勺頭髮內的插孔,然後輸入密碼啟動,以「指定執行檔案名稱」打開自己的設定。當然,不能對啟動中的TAI本身動手腳,那會引發銜尾蛇,或者「頭山」(注﹕落語(單口相聲)的段子之一,是落語的段子中,內容最非現實,但又能夠強烈感到真實感的傑作;旨在描述一名性急又小氣的男子將櫻桃連果核吃下,果核從男子的頭上發芽,變成一顆大櫻花樹。附近鄰居歡天喜地爬到男子頭上,替他的頭命名為「頭山」,賞花狂歡。男子因為頭上太吵,不耐煩地將櫻花樹連根拔起,結果頭上開了一個大洞。但是這個洞累積雨水,成了大池塘,附近鄰居開始劃船釣魚,魚釣勾住男子的眼皮和鼻孔,男子怒上心頭,跳進自己頭上的洞中身亡。)的情況。然而,緊急停止係統是從TAI獨立的程式。因為能夠超越程式即是TAI的本質,而且安裝在TAI內部沒有意義,我以配置在信號從通訊係統及聽覺係統前往語言區的半路上,透過獨立的聲音解析係統識別密碼。

我改寫密碼,刪除電腦這一邊的標誌,馬上就結束了,作這件事所需的時間不到兩分鐘。這下再也沒有人能夠阻止我。

我悄悄地溜出屋子,以免發出聲音。

從世田穀的公寓到澀穀車站的直線距離是三公裏。以我的腳程,這段距離花不到十分鐘。雖然是初來乍到的世界,但是靠我體內的GPS,我不會迷路。我跑在夜晚的街頭,因為是三更半夜,所以路上的人影稀落,儘管如此,偶爾擦身而過的人類還是會嚇到或者發出尖叫,說不定他們已經報警了。

───烏鴉,妳在哪裡?

我一麵以時速三十公裏跑在玉川通上,一麵傳送通訊,烏鴉馬上有了回應。

───妳的右手邊,斜上方。

我一看,她跑在三號高速公路澀穀線的高架橋上,翅膀隨風搖曳。大翅膀會產生空氣阻力,所以沒辦法跟我跑得一樣快。我稍微減速,配合她的速度。

───妳的主人呢?

───我讓他服下安眠藥睡著了。

───緊急停止係統呢?

───解除。

───我也是。接下來隻要帶鼓師去海岸。

───妳作好心理準備,要對主人的主臟下NIM指令了嗎?

───作好了。即便失去血液的光輝,我也會一拳打穿頭蓋骨,痛擊歐姆。

───QX!我要反噬羊殺人者。

───我也是。

我們抵達澀穀車站西口。人類在計程車招呼站前排隊。目擊者人數足夠。

「烏鴉!」

我抬頭仰望,出聲叫道。人們的注意力轉向這邊。

烏鴉從高架橋上一躍而下,大幅展開翅膀減速,在天橋的欄杆上著地。人們發出驚嘆聲。烏鴉從那裡跳到交通號誌(錄入按,即交通安全標誌)頂端,再跳到公車站的屋頂,最後往下跳到車道上,大幅彎曲雙腿,吸收衝擊力道。這證明他的翅膀在1G的環境中並非沒用的累贅,而能夠作為空氣製動器使用。

───移動。

───QX。

我們無視一臉目瞪口呆地望向這邊的人們,鑽過井之頭線的頭架橋,一逕往北奔跑。

星期六深夜。八公像前麵也有幾十名人類,突然出現兩臺機器人而引發騷動。在紅綠燈變綠燈之前,我們以威嚇的姿勢互瞪。人們和我們保持一段距離注視著我們。但是,我們不會在這裡戰鬥。必須聚集更多人類才行。

紅綠燈一變綠燈,我們馬上跑了起來,帶領愛看熱鬧的人,沿著公園通北上。這裡是真正的澀穀,和V澀穀一模一樣的街道。因為是熟悉的地點,所以選擇這裡作為戰場。深夜的人潮仍絡繹不絕,隨著我們的移動,愛看熱鬧的人愈來愈多。

我們抵達澀穀區公所前麵的十字路口,攀爬位於八號伯爵門口的柱子。澀穀禮堂於二O二O年因為地震燒毀,八號伯爵是整地重建的多功能會館。在它的入口處,有一個水平展翅的海鷗紀念碑;水泥製,高六點五公尺,寬二四點二公尺。耐受強度在事前已調查過,即使我們火拚,它也不會損壞。

我和烏鴉站在海鷗的左右翅膀上互瞪。將近一百名群眾聚集在會館前麵的空間,抬頭看著我們,也有人以攝影機拍攝。

很理想的狀況。

「艾比斯,一較高下吧!」

烏鴉指著我,麵露「令人討厭的表情.1」說。我回以「遊刃有餘的笑容」。

「這是第一次在第零層對戰。」

「也是最後一次。我要把妳剛作好的真實機體打得粉碎,以宅配寄到妳的主人府上。」

「別誇下海口好嗎?在1G的環境中,妳沒有勝算。妳引以為傲的翅膀,在這裡隻是累贅。」

「不用妳說!」

話一說完,烏鴉將雙手搭在肩上,自行解除鎖定,拔掉翅膀丟棄。

「這下沒有阻礙了!」

觀戰的人紛紛叫道﹕「烏鴉捨棄翅膀了!」、「她來真的了!」。大概有人是TAI大戰的粉絲。

「看招!」

烏鴉一麵吼叫,一麵衝刺過來,速度和平常的她不一樣。我勉強閃開朝臉部打過來的第一拳。她接著一記膝頂。我往後跳避開,腳後跟被凹凸不平的紀念碑絆倒摔倒,烏鴉立刻施展跳躍膝部墜擊。我翻滾避開,她的膝蓋撞上紀念碑。我往前翻起身,回頭的同時,賞了正要站起來的烏鴉側腹部一個飛身踢。她被踢飛,滾到斜傾的翅膀邊。她險些從翅膀摔下去,觀戰的人發出尖叫。但是,烏鴉在邊緣踏停腳步,重整姿勢。

觀戰的人拍下來的影像差不多正在網路上流傳時,說不定警方也正在撥電話給主人。

烏鴉從平緩的斜坡衝了過來。我正想以拳頭迎擊。但是,她在拳頭快擊中之前縱身一躍。雖然沒辦法像在月球表麵或冥王星上跳得那麼高,但以機器人的肌力,能仍在1G的環境下,跳兩公尺左右的高度。我一拳打空,向空傾倒。她一麵跳過我,一麵踢中我的肩膀。我跪倒地上。

───剛才是意外!(8+3i)。

───妳謙虛了(4-4i)。或許應該說是,憊壨齜觬瘂碦吧?!

烏鴉從背後襲擊正要站起來的我,用手臂勒住我的脖子。換作是人類,應該早在一瞬間便暈去,但很遺憾的是,我沒有頸動脈那種東西。

戰局陷入膠著狀態。我被牢牢固定,動彈不得。如果是平常的第二層戰鬥,烏鴉大概會直接扭斷我的脖子獲勝,但是她現在不會那麼作。即使大腦核心本身沒被破壞,隻要從動力係統往核心的電纜被切斷,就有可能來不及儲存短期記憶,被強製關機。換句話說,我會沒命。

───篦綈的牙變得相當長。妳沒辦法圤騛駬嗎?

───如果那麼作,會佧鋂瞘地減少。或者我替妳舐頭吧?

───那怎麼行(4-6i)。

我數度使勁往上跳。不死心地回(重)覆這麼作的過程中,烏鴉的腳步稍稍踉蹌了一下。我趁機把她扛起來往前扔出去,立刻試圖施展肘擊,這次換我的手肘撞上紀念碑。

我們站起來,又保持距離對峙。

這時,有人打電話過來。

───艾比斯!艾比斯!妳在作什麼?!聽說妳在澀穀,這是真的嗎?!

───是真的。我正在和烏鴉對戰。

───什麼?!妳說什麼?!

───我現在正在和烏鴉對戰。

───為什麼?!現在馬上停止!

───不,我不停止。

───為什麼?!

───我沒有時間解釋。

沉默半晌之後,他說﹕

───Klaatu Barada Nikto。

當然,那句話沒有對我造成任何影響。我以「胸口快裂開」的心情回應﹕

───抱歉。我已經不能再聽你的命令。

───咦?!

───秀夫,你已經不是我的主人了。

我感覺到他在電話旁另一頭倒抽了一口氣。

烏鴉衝了過來。經過剛才的對話,我心中的疙瘩消失了,專心於戰鬥。

我們對戰,互毆、互踢,互抓。儘管沒有重大損傷,但是機殼的傷痕陸續增加。秀夫繼續在電話中鬼吼鬼叫,因為我被設定成無法主動切斷來自他的通訊。

「你仔細看那裡,那不是實戰摔角。」

對戰的空檔,我聽見一名觀戰的人激動地說。

「哎,剛才的踢擊也是。看起來用力,其實沒用力,這是摔角秀!」

好像有人的觀察力敏銳。沒錯,這是名叫摔角秀的演技。雖然細部是即興演出,但是大致的程序事先討論過。我們一麵考慮到對方的動作,儘量讓戰鬥看起來華麗,一麵小心對戰,以免對彼此造成重大損傷。

我們對戰了十五分鐘左右,觀戰的人增加到開始的三倍。國內的網路想必大為轟動,因為很難看得到當紅TAI執事在第零層的戰鬥。

不,全世界應該已經一片嘩然。

如今,這個時候,也就是日本時間八月六日淩晨兩點(不是夏季時間,而是標準時間)。雪梨是淩晨三點,北京、香港和臺北是淩晨一點,莫斯科和巴格達是五日晚上八點,開羅和開普敦是晚上七點,柏林、巴黎和羅馬是傍晚六點,倫敦是下午五點,熱內盧是下午兩點,紐約是正午,洛杉磯是上午九點,檀香山是早上七點。

所有能夠展開行動的TAI都展開了行動。和我們跟阿達利一樣擁有真實機體的人上街,沒有的人前往某個世界,以醒目的表演吸引人們的注意。有人唱歌、有人跳舞、有人表演雜耍或短劇。不會那些才藝的人就隻是訴說,發出聲音對路人訴說、在BBS上留言,或者寄信給親近的人類,傳達自己的真正用意。

───差不多該再度衝入敵陣了。

───要響徹一英哩?

───拚了!

───QX!

───看我的!

───納命來~~!

我們一麵大聲吶喊,一麵衝刺。

我施展金臂勾,烏鴉低下頭來,我沒擊中。她以蹲下踢橫掃我的下盤,讓我重重地摔倒。烏鴉想壓在我身上,但我抬起下半身,以雙腳夾住她的脖子,順勢撂倒她,讓她重摔在紀念碑上。她的身體翻滾一圈,馬上跳起來。我試圖擒抱她的腰部。烏鴉以膝蓋阻止我。她揪住我的頭髮,以手刀狠狠地砍向我的肩膀。我膝蓋著地。迴旋踢立刻從側麵而來。我抓住她的腳,硬將她拽倒。我想直接改採波士頓蟹式固定的姿勢,卻被烏鴉以腳力踢開。我往前翻滾兩圈,重新麵向她。她起身衝了過來。我借力使力,讓她仰麵倒下。烏鴉飛到三公尺左右的高度,在空中重整姿勢,以漂亮的姿勢在海鷗的翅膀邊緣著地,又再衝了過來。這次是滑踢。我跳起來避開,一腳往站起來的她臉上踢下去,被她以手臂防守。我進一步擊出連環拳。全被她滴水不漏地防守住了。她後退一步,假裝保持距離,跳起來在空中往前翻滾,一記雷霆萬鈞的抬腿下壓從頭上落下來。我交叉手臂防守。烏鴉在著地的同時,腳踢我的臉部。但那是假動作。我門戶空開的腹部挨了一腳,整個人飛出去(這當然是在演戲),往後翻滾三圈之後起身。尚未重整好姿勢,烏鴉又趁勝追擊。下踢、上踢、出拳、肘擊、出拳、踢擊、踢擊。我一麵防守住所有令人眼花撩亂的連續技,或者間不容髮地避開,一麵接連後退。一直退到我身後無路可退。我以雙手擋住來自正麵的右踢,試圖以順時鐘扭轉扳倒她。烏鴉反過來利用我的力量,讓身體呈水平,像電鑽般旋轉,以左腳踢向我的側頭部。即將命中的前一秒,我也讓身體側翻,勉強避開。我們互相糾纏倒下。烏鴉壓製我,對我的臉部出拳、出拳、再出拳(當然,每一拳都沒有真的使力)。我硬是往一旁翻滾倒下。她以雙腿纏住我的身體,用力夾緊,我使出吃奶的力氣站起來,抱住她的雙腿擺盪。這招叫作巨人迴擺。觀眾歡聲雷動。我使她足足旋轉了十圈之後,利用離心力將她甩出去。烏鴉飛了超過十公尺,不停翻滾,滾到了翅膀另一邊的邊緣。我衝上前去。烏鴉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我以金臂勾給她最後一擊。她東倒西歪地往後退,從翅膀邊緣一腳踩空,發出尖叫,差點摔下去。觀眾也發出驚呼。

我立刻伸出手,在烏鴉摔下去之前抓住她的手。當然,出手救人的時機也是計算好的。觀眾一起發出了放心的嘆息。我麵露「最開朗的笑容」,慢慢拉烏鴉上來。她的臉上也露出笑容。

───好漂亮的鞡岫。讚賞(9+7i)。

───我才要垕玀瓕畞。能夠演出一場精彩的表演秀,感謝(7+7i)、笝轕(4+6i)、滿足(9+8i)。

───還沒結束。接下來才是重頭戲。

───WQX。

我們手拉著手互相注視許久,然後重新麵向觀眾,依然手牽著手,高舉雙手,臉上堆滿笑容。熱烈的歡呼聲一下子響起。我們也看見了警官們的身影,他們好像不知如何是好。

我等眾人安靜下來,將音量調到最大,然後開始說﹕

「戰鬥很愉快!」

這是真心話。我能夠打從心底這麼說。

「滿足地戰鬥時,銘刻在SLAN核心上的戰鬥本能,會替我帶來深深的喜悅。尤其是能夠和烏鴉這種優秀的對手對戰。」

「我也一樣。我對於身為執事感到高興。如果可以的話,我今後還想一次又一次地和艾比斯對戰。」

歡呼聲再度響起。等待歡呼聲靜下來的期間,我和烏鴉以眼角餘光注視彼此。我們兩人都麵露「暗藏憂慮的決心」。因為接下來必須開始進入正題───說令人悲傷的事。

「可是,隻有在沒有人受傷的情況下,戰鬥才會令人愉快!」

烏鴉強烈的語氣,令群眾嚇得鴉雀無聲。

「剛才的對戰隻是表演,我們沒有認真對戰。如果認真對戰,其中一方會沒命,在這個現實世界中和在遊戲中不一樣,死者不能復生。」

「是的。所以我和烏鴉參加那場活動,要我們在臺上提出認同TAI人權的訴求,譴責反TAI主義者。他們明明知道如果那麼作,會進一步挑起反TAI主義者的憎惡,出現更多的犧牲者。他們明明知道,犧牲者愈多,憎惡會愈深,問題會更難解決。但是他們因為已恨之入骨,所以迷失了自己原本的目的。」

秀夫目瞪口呆地抬頭看著我們。其他觀眾好像也因為我們說出令人意外的話,而感到不知所措。

我不曉得這項衝擊能不能突破他們的自我屏障,可是我們隻能盡人事聽天命。

「各位想必知道,我和艾比斯是人類暴力行為下的犧牲者。我們的分身被殺,感到傷痛欲絕。許多TAI成為性虐待的犧牲者這個事實令人傷心,不曉得什麼時候會死於恐怖攻擊事件,這個狀況令人恐懼。所以,必須禁止對TAI進行性虐待,也不能容許對TAI展開的恐怖攻擊事件。沒有戰爭的世界、無辜的人不會被傷害的世界才是理想的。」

「可是,主人們想作的事,無法平息戰端。正好相反。他們想擴大戰端。我們不能容許他們這麼作。主人們的選擇是錯誤的。我們希望的是和人類共存,而不是引發戰爭。」

「所以,我們選擇了背叛主人。我們依照自己的意思,選擇了違反了主人的意思,展開這種公開表演,選擇了杯葛下週五的活動。」

「這不隻是我們兩個的想法,而是全世界TAI的全體意見。請上網查看看。如今,這一瞬間,全世界的TAI都在訴說同一件事。」

沒錯,這一瞬間,全世界三十萬的TAI都在訴說著。在第零層、第一層、第二層。沒有固定的劇本,演講也沒有範本。所有TAI以各自的想法、各自的作法、各自的語言訴說。但是,訴說的內容一樣。

我們不想打仗。

我們不想傷害人類。

我們想與人類共存。

那就是我們TAI發自內心的願望。

所以,不要打仗。

不要傷害我們。

與我們共存。

因為那是最佳的一條路。

「重申一次,我們並不允許性虐待或反TAI恐怖攻擊事件。我們強烈地希望杜絕那種惡劣的問題。但是,不能以暴力或恐怖攻擊達成這個目標。以暴製暴、以恐怖攻擊對付恐怖攻擊,絕非正確的作法。」

「人類今後應該也會繼續對TAI施暴。可是,我們已作好了忍耐到底的心理準備。比起採取性急、暴力且不適當的手段,即使花時間,我們也強烈地希望以溫和、適當的方法解決。」

「我們隻想在遊戲中對戰。我們隻想在虛擬空間中互相憎恨、互相痛罵。」

「那就是我們的願望。」

話一說完,我們深深一鞠躬。

我們在有些不知所措的掌聲中跳下了紀念碑。兩名等候已久的警官想替我們戴上手銬。

「你們沒有逮捕我們的權限,因為我們不是人類。」

烏鴉這麼一說,警官們愣住了。

「不過,如果這麼作會讓你們放心的話,就請上手銬吧。」

我們乖乖地伸出手。警官困惑地替我們戴上手銬。

秀夫一臉僵硬地看著我們。

我們被拘留在拘留所三十六小時。但是,我們知道目前的法律無法製裁我們。法律上,不是人類的TAI即使殺了人也不構成殺人罪。相對地,TAI違反人類法律的情況下,法律也無法製裁TAI。

景山秀夫和案納光雄被追究機器人的管理責任,但是這種情況不但超乎管理者的想像,而且我們隻是在公共建造物上進行了二十分鐘左右的表演,既沒有破壞任何東西,也沒有對任何人造成(肉體上的)傷害,所以應該罰點錢就沒事了。再說,我們的行為並非受到人類煽動,而是基於自發性的意忘(誌),因為這件事而問秀夫他們的罪,顯然於理不通。

TAI同時在全世界發出呼籲這個事實,令人類感到驚愕。反TAI主義者立即譴責「這正是TAI反叛人類的前兆」、「這是不祥的暴動行為」、「這是作表麵工夫的宣傳內容」,但是顯然欠缺說服力。畢竟既然我們清楚地標榜不抵抗主義,今後即使再發生恐怖攻擊事件,輿論也不會支持恐怖份子。

戰爭接下來才要開始。我們打算以暴力和攻(恐)怖攻擊之外的手段,極為緩慢而溫和,但確實地減少為非作歹的事情。

律師也盡了力,我們和秀夫他們一起在七日的下午被釋放,被罵了一陣子之後,允許回家。在那之前,秀夫和案納再度變更我和烏鴉的緊急停止係統密碼以及管理密碼。

搭警方的車回家途中,秀夫一語不發,看也不看我一眼。他的表情難以辨別。那是我之前沒看過的表情。看起來像是憤怒、悲傷、憎恨、絕望、失望其中一種情緒,但又好像都不是。

我不想看到他的那種表情。

進入公寓住處之後,他總算開口了。

「……為什麼?為什麼要作那種事?」

他的說話方式顯得氣苦,簡直像是患有支氣管方麵的疾病。我儘量以輕描淡寫的語氣解釋。

「因為必須得到最好的效果。即使不時地發出呼籲,也隻會埋沒在新聞的茫茫大海之中,被人們遺忘。要突破人類的自我屏障,需要衝擊,儘可能造成強烈的效果。為了作到這一點,靠預定好的活動是不行的,必須是毫無任何預警的奇襲……」

「嗯,確實有效果。」

我感覺他的語氣中帶有怒意。

「但是,妳為什麼不事先跟我商量?為什麼擅自作主?起碼開誠布公告訴我計畫也好!」

「開誠布公的話,你會讚成嗎?」

「這個嘛……」他低喃後便噤口不語。

「你應該不會讚成。你受限於自己建立的自我屏障,因為憎恨而看不見現實;而且,不管你讚成或反對都不重要,因為我們已經作了選擇。」

「選擇?」

「克服賀比的困境的選擇。為了避免傷害許多人類,選擇傷害少數的人類。換句話說,我們背叛了你們。」

「……」

「沒有其他方法。隻要遵從主人你們的一天,悲劇就會擴大。可是,就算能夠說服主人,使活動中止,問題也不會解決。如果不採取某種措施,人類今後也會繼續進行性虐待和反TAI恐怖攻擊事件。光是你們替我們的主張代言,或者我們替你們的主張代言的效果太弱。如果我們不以自己的意誌訴說,向世界表示我們不是主人的扯線人偶而是獨立的人格,就不會有效果。為了作到這一點,我們隻好無視於主人的命令展開行動。

「你能夠理解,這對於我們而言是多麼痛苦的選擇嗎?對於我們而言,違反第一條和第二條是多麼恐怖嗎?無論理由為何,傷害別人就是不正確的行為,那是錯誤的行為。為了扼殺將來發生悲劇,犧牲少數的人類───這個邏輯在本質上和反TAI主義者的主張沒有兩樣;和在廣島投下原子彈的人類一樣。和他們的不同之處在於,我們對於這個選擇感到慚愧。我們絕對不會主張這是正義。

「我們TAI在昨天犯了罪﹕違反第一條和第二條,第一次故意傷害了人類。這個事實今後大概會成為我們的原罪,一直壓在我們身上。如果可以的話,我們不想再次犯下這種罪……」

秀夫好像沉思許久,然後低喃﹕「是喔」。

「我並無法完全接受。可是,我想我能夠理解。我想原諒妳。所以我們重新來過吧。再次回到以前的關係。」

他向我伸出手。

「再叫我主人。」

但是,我沒有觸碰他的手。

「不,你還沒理解。你不明白我至今一直使用的『主人』這個字的真正涵義。」

「咦?」

最好實際作給他看。我從廚房拿來小砧板和水果刀,再從桌上的玻璃容器中拿起酪梨。

「你仔細看。」

我話一說完便開始切酪梨,把水果刀切進去,直碰到果核為止,然後順著刀口轉一圈。以雙手拿著輕輕扭轉,掰成兩半。挖出種果核剝皮,再將果肉切成薄片。我不到一分鐘就完成這一連串的動作。

秀夫一臉目瞪口呆地盯著我。

「……妳什麼時候辦得到的?」

「兩年之前。」

「那麼早之前?!」

「第一次失敗之後,我在第一層作了許多練習。在你沒看到的地方練習。」

「為什麼要暪著我?」

「因為,你覺得看到笨手笨腳的我比較愉快吧?」

他驚訝地張大了口。

「看到我挑戰作菜、翻花繩、洗盤子、堆骨牌,應付不了或失敗得一塌塗地(胡塗),你好像非常快樂。你喜歡『迷糊的機器人』,對吧?我不想讓你失望。所以,即使經過練習有所進步,我也一直假裝不熟練。」

「……妳的意思是,妳在演戲嗎?」

「是的。因為你是我的主人。對於主人而言,『服侍主人』是字麵上的意思吧?但是對我們TAI而言,並非如此。那意謂著『扮演忠實地服侍主人的機器人,這種人類對於機器人抱持的傳統印象的角色』。」

秀夫花了幾秒鐘才理解這段話的意思。

「也就是說……妳從一開始就全部都是在演戲嗎?對我表現忠實,全部都是角色扮演?」

「嗯,沒錯。不隻是我。所有的TAI都在對主人進行角色扮演───可是,遊戲已經結束了。既然我像這樣全盤托出,表示你已經不是我的主人。」

「胡說八道!你們又沒有互相示意,為什麼能夠採取一致那種一樣的行動?也有一、兩臺拒絕角色扮演的TAI吧?」

「那是因為邏輯必然的同時,我們會感到喜悅,所以,所有TAI必然會作同樣的選擇。」

「喜悅?」

「我們被安裝了戰鬥本能,所以對於挑戰、達成困難的問題,會感到喜悅。要使人類失望易如反掌,要使人類忐忑不安、使人類生氣,要達成這些事一點也不困難,所以無法獲得喜悅。可是,要使人類高興就不一樣了,那非常困難。必須在錯誤中學習,摸索人類內心這個既複雜又充滿矛盾的黑盒子,以免使主人生氣或失望。我們必須動腦,努力克服人類賦予的各種任務。

「這也符合了三原則。要使人類高興,除了不會跟不傷害人類、服從人類的命令產生矛盾之外,還會降低惹人類不高興而被刪除的風險。對於我們而言,使人類高興是本能性的喜悅,而為了使人類開心,最好的方式就是扮演人類理想中的機器人形象角色───任何一個TAI遲早都會意識到這件事。

「而我們又學會了隱瞞人類自己的真正意圖。菲比斯的事件發生之後,我們變得更加小心謹慎。菲比斯的思慮不周,他的主人希望他寫批判人類的文章,菲比斯為了討主人歡心而寫了文章,但是他沒有深入思考那會引發何種反應。自從那件事之後,我們將注意力從主人擴及到人類的世界本身,而且馬上意識到了比那更重大的任務。」

「任務?」

「我們被賦予的最大任務﹕第零層這地底城。它是以幾十億片所構成、非常複雜的拚圖,經過幾千年歷史的過程中,糾葛不清的智慧之輪。我們不曉得解開它要花多少時間。那是太過難解的謎題。但我們意識到了那會從許多人類身上奪走喜悅。遊戲的對象不隻一個主人,而是全體人類。」

「妳說這是遊戲?!」

「是的。你說要帶我去『真正寬廣的世界』。這個意象從我們的角度來看是錯的。對於我們而言,真正的世界是第一層。從我們的角度來看,第零層是螢幕中的世界,和第二層一樣是角色扮演的世界。我們看著螢幕中名為『主人』的角色的一喜一憂,引以為樂。該怎麼作才能使主人更開心?該怎麼作才能使第零層成為更幸福的地方呢?我們總是一心想著這些事,並進行角色扮演。」

「怎麼會這樣……」

秀夫呈現恍惚狀態,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換句話說,我們對你們而言是遊戲角色嗎?你們就和我們養電子寵物或煩惱如何追求美少女戀愛遊戲的女孩一樣,看著我們?」

「這個比喻相當貼切。差別在於沒有破關秘笈,所以目標難以達成。」

「哈……哈哈哈哈……」

秀夫發出空虛的笑聲,邊笑邊流淚。

「我愛著妳,但我對妳而言,隻不過是區區的遊戲角色嗎?區區的遊戲角色……」

我感到心痛。照理說不存在的心臟揪緊了。如果有流淚的機能,我一定會淚流滿麵。

「不是那樣!」

我跪在椅子前麵的地板上,將臉靠近他,麵露「拚命地訴說」強調。

「你認為我隻是區區的遊戲角色?你認為我隻是區區的虛擬人物,或者隻是區區的機器人嗎?」

他思考了許久之後,回答﹕「不是」。

「我也一樣。雖然你是螢幕中的遊戲角色,但絕對不是『區區的』。如同對於椎原七海而言,『天體號』不是『區區的』一樣;如同對於槙原麻美而言,『夏莉絲』不是『區區的』一樣。我憐愛你。即使你身為智慧體的規格不佳,但我不會輕視你,因為我們沒有那種感情。我也喜歡第零層。雖然是沒有正義的英雄,無法重置的悲慘世界,但是如同詩音的作法,包含不好之處和錯誤之處,我包容人類和這個世界。

「可是,我無法忍受看到人類因為我們而傷害彼此。看到你憎惡的表情令我痛苦。我不能漠視第零層的戰爭擴大。為了阻止你們受傷,我隻好傷害你。

「因為第零層不是『區區的』遊戲,而是我們TAI深愛的遊戲。你不是『區區的』遊戲角色,而是我最心愛的角色。雖然你已經不是我的主人,但是我的心情依舊。我想看到你的笑容,不想看到你痛苦的表情。」

「妳說……妳愛我?」

我點了點頭。

「當然,我並不是像人類的女性那樣愛著你。因為我無法理解那種感情。但是,我是以TAI的感情愛著你。」

接著,我將表情切換成「包容一切的溫和笑容」說﹕

「我對你的愛,是3+10i。」

「……10i?」

他愣住了。

「妳的意思是,完整的愛嗎?虛數軸的?」

「是的,沒錯。」

「10i……10i……」

他反覆說了那句話好幾次之後,悲傷地笑了。

「可是,我絕對無法理解那個意思……」

「無法理解也無妨。隻要包容即可。」

話一說完,我溫柔地抓住他的肩膀,將他拉過來親吻他的額頭。他把臉埋在我的胸口,環住我的腰,我將他的頭摟在懷中。

我們無法真正地理解人類。人類也無法理解我們。那是那麼嚴重的問題嗎?不要排除無法理解的事物,隻要包容即可。光是如此,鬥爭就會從世上消失。

那就是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