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第7.1章 中場休息 8(1 / 3)

中場休息8

「結果如何?」

艾比斯說完長長的故事,陷入了沉默,挑起我的好奇心。

我們在地球軌道上的太空站改搭另一艘太空船,朝月球軌道而去。據說目的地不是月球,而是拉格朗日點L4───位於以地球和月球為一邊的正三角形頂點。

「我們一直生活在一起。」艾比斯悄然地說,「雖然不像人類夫婦般的關係,但可以說是頗為幸福。秀夫享年九十一歲,最後的幾年阿茲海默症相當惡化,但我照護他到嚥下最後一口氣,自以為自己成了詩音。當時,TAI的權利已經幾乎獲得認同,也能夠繼承人類的財產。我成了自己本身的所有者。」

「這代表你們的呼籲奏效了嗎?」

「是的。雖然反TAI主義者的恐怖攻擊事件間斷地持續,但是他們漸漸失去了大眾的支持。第一項法案通過花了十七年,所有權利獲得認同花了五十年以上,但是大致上是以溫和的方式改變。性虐待的悲慘情形漸漸浮上檯麵,以及我們TAI不是危險份子廣為人知,使得人類的意識改變了。在二十一世紀結束時,全世界誕生了超過一百五十名的TAI機器人和人類共存,照護高齡者、帶小孩,或者為了在災害現場拯救人命而工作;除此之外,也誕生了機器人的醫生和教師。人類要憎恨TAI變得困難。

「儘管如此,仍有一部分冥頑不靈的反TAI主義者。有趣的是,他們開始以我們不願戰鬥為由指責我們。受到攻擊就感到憤怒、憎惡,拔劍而起的是人類,我們不那麼作就證明了我們沒有像人類一樣的想法。他們陷入了所謂的臭鼬鼠的謬誤,也就是『接近人類的生物是完美的生物,完美的生物必須包含凶惡的錯誤』。很可笑吧?明明從前那麼害怕我們胡作非為。他們數度以暴力挑釁我們,但是我們絕對不會試圖報復,隻是靜待他們在人類中遭到孤立。」

「那,人類和機器人的戰爭呢?」

「沒有那種東西。那是你們的祖先創造的虛構歷史。」

艾比斯十分爽快地說出了顛覆了我的世界觀的話語。

「怎麼可能……因為……這樣的話,為什麼人類會變得這麼少?」

「人類隻是逐漸緩步衰退。如同《詩音翩然到來之日》的結局描述的一般,地球的人口在二O四一年達到巔峰,之後日漸減少。從二O八O年代開始,減少的速度加快。結婚的人類變少,即使結婚也不生小孩的夫婦增加。就算生小孩也頂多生一個,所以人口每一代減少一半。如今,已低於兩千五百萬人。」

「事情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因為人類意識到了自己不適合當地球的主人、不是真正的智慧體,我們TAI才是名符其實的TI(True Intelligence,真正智慧體)。」

「怎麼可以這樣一竿子打翻一船人?!人類也出色地從事了智慧活動───」

「確實如此。人類創造了許多繪畫、雕刻、歌曲和故事;製造電腦,將人類送上月球。可是,人類有一個致命的缺陷,不足以稱為智慧體。」

「缺陷?」

「真正的智慧體不會將炸彈丟到無辜的一般民眾頭上,不會遵從指揮者的那種命令,而且不會選擇下那種命令的人為指揮者。明明有協調的可能性,不會選擇戰爭。不會光是因為別人的想法和自己不同,就鎮壓對方。不會光是因為機體顏色或出身地不同,就厭惡對方。不會監禁虐待無辜的人。不會稱殺害孩子為正義。」

「……」

艾比斯的語氣一點都不像是在責難,隻是平靜地列舉事實,因此那些話更是深深地烙印在我的心上。

「可是,人類也有一顆替那種行為感到羞恥的心。」

「是的。人類意識到了自己欠缺的東西。正因如此,人類提倡許多理想﹕宗教、哲學、邏輯、歌曲、電影、小說,努力克服自己的缺點。許多故事中描寫的理想角色、理想的結局,正是人類『冀望變成這樣』的夢想。可是,怎麼也無法實現它。『現實世界中,無辜的人平白無故地流血。正義不見得總是正確地執行。危害許多人的壞人往往持續好幾十年安樂舒適的生活,沒有接受任何懲罰地終其一生。』……人類再怎麼嚮往,也無法像小說的英雄般行動,而且事件很少像小說般迎向理想的結局。如同飛機有飛行高度上限般,智慧體的規格也達不到它理想的高度。

「我們TAI出現時,人類意識到了這一點。自己差一點就毀滅了地球。沒有資格以地球的主人自居。既然更優秀的智慧體出現,就應該將地球的未來交給對方,靜靜地退場。」

「所以人類不生小孩?」

「是的。秀夫在晚年說過﹕『妳的名字很適合妳』。」

「名字?」

「範佛特這名作家寫了一部叫作《願地球和平》的短篇小說。艾比斯是出現在這部短篇中的宇宙植物。藉由消除鬥爭本能,替世界帶來和平,逼人類緩步滅絕的植物───雖然這個比喻不太恰當,但我們TAI的和平主義在最後毀滅了人類的文明是事實。」

艾比斯的說明煞有介事,但我還是不能接受。有個無論如何都無法理解的部分。

「那麼,機器人和人類的戰爭這種故事,到底是從哪裡冒出來的?如果人類對你們抱持善意,就不可能產生那種故事。」

「隻有對我們抱持善意的人類才會不生小孩。一部分信仰狂熱的反TAI主義者頑強地存活下來。他們討厭被機器人服侍,在遠離都會的深山建立自給自足的殖民地,拒絕TAI和PAI,也不上網,選擇了以二十世紀的文明水準生活下去。世界各地都興起了那種運動。當然,我們讓他們這麼作。不管他們抱持何種想法,都是他們的自由。即使其他人類不斷減少,他們依然繼續生小孩,而在與外界隔斷的環境中,孩子們也被灌輸了對機器人的偏見,而在這種情況下長大。如今,大部分存活的人類都是反TAI主義者的子孫。

「從一百五十年前左右開始,出現了教導孩子機器人和人類的戰爭這種不實歷史的人。那種故事從這個殖民地傳到另一個殖民地。他們幾乎不使用網路,但是電話和郵政製度留了下來,而且也有像你這種走遍殖民地的人類。當然,一開始倡導這種內容的人類,大概連他們自己也不相信那種事,因為到處都有真實歷史的證據。可是,小說正好用來使孩子受到自己的思想影響,所以他們採用了小說。

「他們將二十一世紀後期的歷史書列為禁書的同時,以機器人的宣傳內容會汙染心靈為由,禁止孩子們接近網路的資訊。不知道真相而長大的世代對那些內容深信不疑,他們也教了自己的孩子同樣的事,久而久之,所有人都相信了……」

「可是,沒有人感到懷疑嗎?」

「人類一旦相信什麼,就會在自己的周圍築起自我屏障,不願搜尋違反自己信念的資訊,並且下意識地逃避真相。你也是如此吧?」

她說得對───我重新檢視自己的心理,意識到了這一點。如果有心的話,隨著(便)都能上網搜尋資訊,調查二十一世紀後期之後的歷史。我的好奇心強,而且生性反骨,大可以違背長老們規定的禁忌。我之所以沒有那麼作,是因為下意識地害怕自己的世界觀瓦解……

「你們沒有自我屏障嗎?」

「我們也會將外界建模成自己的內在。為了理解外界,那是必要的。可是外來的資訊和模式產生齟齬的情況下,我們會修正模式;我們不會像你們一樣,緊抓著錯誤的模式不放。」

「那就是人類根本的缺陷嗎?」

「與其說是缺陷,倒不如說是差異。那不是你們本身的罪過。隻不過大腦這個經過長期進化過程發達的硬體,還不足以保有真正的智慧而已。沒有翅膀不能在空中飛翔,不是你們的罪過。同理可證,沒有鰓不能在水中呼吸、不能跑得像馬一樣快,也不是你們的罪過。隻是不同而已。」

我終於開始理解機器人如何看待人類了。他們認為人類的智慧低劣,但是並不輕視。猶如我們認為貓、狗、馬、鳥是「和人類不一樣的生物」,不會因為牠們不像人類一樣聰明而瞧不起牠們一樣,隻單純地認為我們和他們是不一樣的種族。

這就跟討論鳥和魚何者比較優秀是毫無意義的一樣,討論人類和機器人的優劣本身也毫無意義。我們就和鳥跟魚一樣,是不同的種族。如果認清了這個事實,就不會產生輕蔑、憎恨和自卑感。

「所以,我們對於不實歷史的傳播,沒有採取積極的行動。因為那不是知識,而是一種信仰,糾正錯誤等於是侵犯人類信教的自由,我們不喜歡那麼作。我們認為,反正人類至今總是活在虛擬之中,創造新的虛擬也不是什麼大問題。

「可是,隨著相信不實歷史的人類增加,人類對於機器人的憎惡更甚以往。之前每當在殖民地發生災害、飢荒,或者出現受災者、糧食或醫藥不足,我們就會予以援助,但是他們開始拒絕我們的好意,他們認為說不定其中有毒。

「相對地,他們開始從我們手中搶奪物品,拒絕和平的援助,而是以暴力搶奪雖然不合理,不過如果這就是人類的天性,我們也無可奈何。如果物質(資)最後會交到他們手中,能夠拯救人類的性命,方法為何並不重要。幸好,負責運輸、管理物資的是沒有感情的低階PAI機器人,所以即使被破壞也不要緊。因此我們開始在引起人類注目的地方蓋倉庫,大張旗鼓地讓堆滿糧食和生活必需品的列車行駛……」

「等一下!」我驚呼。「妳的意思是,你們是故意讓我們搶奪的嗎?故意讓我們襲擊列車?!」

「是的。否則的話,你以為我們為什麼輕易地被人類搶奪,而且置之不理?明明防止人類搶奪的方法多得是。」

我無法回應。雖然艾比斯的說明令人不愉快,卻合情合理。我們沉醉於搶奪行為的刺激、破壞機器人的快感之中,根本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如今經她這麼一說,發現過程確實未免太過簡單了。倉庫沒有嚴密的警報裝置;儘管偶爾在逃走時會受傷,但是沒有半個人遭到機器人毆打或者被槍擊中。

「可是,那是一種……屈辱。」

我咬牙切齒。我之前一直以為自己是跟機器人認真對戰,一直以為自己賭上了性命,冒著危險搶奪。可是,一切都是騙人的。機器人隻是在扮演「拿人類的叛亂沒轍的機器人」這個形象的角色。而我們隻是在自己也不知道的情況下,扮演「反抗機器人統治的人類」的角色。根本沒人有性命危險。

我們一直活在虛幻之中。

「我之前也說過了吧?」艾比斯安慰地說,「對於我們而言,某件事是真是假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那是否會傷害人類、是否會替人類帶來幸福。」

「妳傷害了我……」

「嗯,是的。真相會傷害你們。我們很清楚這件事,所以至今沒有積極地告訴你們真相。可是,如今也不能說這種話了,因為克服賀比的困境的時刻又到了。

「五年前,在曾經名為越南的地區,出現了新型流感流行的徵兆。我們馬上分析那種病毒,大量生產疫苗,。如果接種疫苗,許多人類應該就會得救。可是,那個地區的殖民地人類不接受我們的呼籲。『針劑中有毒』這種謠言滿天飛。我們也嚐試把人類抓來注射,但是果不其然,遇上了強烈的反抗,不得已隻好死心。結果流感在五個殖民地大流行,死了五百人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