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比斯花了好幾天唸完《詩音翩然到來之日》時,我的腳已經痊癒了,隨時都能離開這裡。
「我可以走了嗎?」
我一問,艾比斯意有所指地笑了。
「如果你願意的話,愛在這裡待多久都可以,但是你不希望那樣吧?」
她說得沒錯。在這裡受到護士機器人照顧,不用工作也保證有三餐吃的生活雖然輕鬆,但是身為人類,這是一種墜落,也會令人窒息。
「可是,如果在妳告訴我『真正的歷史』之前,我就走人的話,妳會比較頭痛吧?」
我不懷好意地說,但是她不為所動。
「如果那是你的選擇,我也沒辦法。我不會強製你。」
「假如我的腳沒受傷,妳打算怎麼作?強行監禁我嗎?」
「不。我應該在一開始見麵時說過了。我隻想和你聊一聊。隻要能唸《宇宙盡在我指尖》給你聽就夠了。讓你受傷也不是我的本意。」
「假如我隻聽完那個故事就走了的話呢?」
「我認為你不會走。我調查過了,你的好奇心旺盛。我想,在你聽完我唸完那個故事之後,不可能沒弄清楚我的用意就離去。你應該會感到疑惑,想聽更多故事。」
「妳學莎赫紮德(注﹕《一千零一夜》中的女主角,因為不忍心看到國王每晚和後宮的一名女子圓房之後便將之處死,不顧擔任宰相的父親反對,自願陪國王過夜;圓房後她對國王說故事,天亮時故事還未講完,國王欲知後事如何,暫且留住她的性命,第二晚說到緊張處又天亮了,就這麼日復一日下去。)在吊人胃口?」
「是的。我們將人類的故事當作參考。而且,就算隻能讓你聽到第一個故事也無妨。劇情應該會在你心中留下些什麼。」
「為何不惜大費周章地挑上我?」
「不隻是你。我們在全世界尋找候選人。雖然人類的數量減少,但是世上應該還有好幾百名候選人。即使你對我說的內容不感興趣,也隻不過意謂著你不夠格而已。雖然很遺憾,但是再找別的候選人即可───可是,我認為你是這個地區最有希望當選的候選人。」
「什麼候選人?」
「這我不能說。」
「這句話我已經聽膩了。」我感到厭煩。「起碼給我提示。被選為候選人的資格是什麼?」
「知道故事的力量。」
「故事的力量?」
「知道小說『不隻是小說』。它有時候比事實更強而有力,具有擊敗事實的力量。」
「沒那回事。真實的故事比小說更令人類感動。妳之前不是說過了嗎?」
「我想說的是,人類有一種習慣,會想將感動的事稱之為『真實』,但區分真實和虛構的能力卻很低。如果別人說『這是真正發生過的事』,即使擺明了是虛構的,人類也會信以為真。愈是撼動人心的故事,人類愈不想認為那是虛構的。人類認為,如果不貼上『真實』的標籤,價值就會下降。
「人類在不知不覺之間,活在許多虛構的事物之中﹕如果累積善行就能上天堂。超級古代文明確實存在。這場戰爭是替天行道。喝下這臺淨水器過濾的水就會變健康。她命中注定和我結婚。如果戴上這樣飾品,幸運就會降臨。那位政治家會改善這個國家。進化論是一派胡言。我有優異的天分。不遵守老規矩,惡運會從天而降。如果鏟除那個民族,世界會變得美好……如同詩音所說,人類一直相信錯誤的事。從出生到死亡,都住在隻存於自己腦中的虛擬現實之中,一旦知道那不是事實,就會倉皇失措,不肯承認。」
我能夠輕易地瞭解到那不是對整體人類的指控,而是對我的諷刺。她在拐彎抹角地嘲笑我避免知道真相───這傢夥到底對人類的心理有多清楚呢?
沒錯,我心懷恐懼。無論艾比斯發誓不說的「事實」是什麼,我有預感且害怕那會跟我的信念產生衝突。如果知道的話,我一定不再會是從前的我。
「妳想說的是,你們相信正確的事嗎?」
「那要依『正確』和『相信』這兩個字的定義而定。對於我們機器人而言,某件事是不是事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那會不會傷害人類,是否替人類帶來幸福。令人類感到困惑,挑起憎恨的情緒,使人類不幸的是壞小說。使人類幸福的才是好小說。」
「妳的意思是,之前的六篇故事是好小說?」
「是的。那都是小說,但是比事實更正確。我是這麼認為的。」
如果是幾天前的我,大概會對「比事實更正確」這種措詞嗤之以鼻。但是,如今的我認真地接受了這句話。
人們因為恐怖攻擊事件和戰爭而彼此殺戳的世界,會比彩夏住的世界更正確嗎?無辜的孩子因為霸淩而受苦的世界,會比「天體號」的世界更正確嗎?蔑視非我族類的人類,會比住在鏡中的夏莉絲更正確嗎?
彩夏、七海和麻美都說那是不正確的,而我對她們的想法產生共鳴。雖然她們並非真實存在,但是她們的話比活生生的人類更正確……
「再告訴我一件事。」
「什麼事?」
「《詩音翩然到來之日》有多少成分是事實?」
「那不是史實。因為是寫於二OO五年的故事。不過,有許多部分符合後來的史實。」
「那,妳不能說是哪些部分吧?」
「是的。」
我投降了。我不想繼續待在這個機器人的城市,也討厭一顆心懸在半空中的感覺。雖然中了艾比斯的計令我不爽,但我必須弄清她的意圖。我必須克服自己的恐懼,麵對事實。
「好,」我噗了一口氣,將雙手高舉到肩膀的高度。「我認輸了。告訴我吧。究竟史實為何?」
艾比斯臉上露出微笑。令人意外的是,那並非獲勝者的笑容,反倒應該說是母親看見孩子成長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