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第6章 詩音翩然到來之日(1 / 3)

序言

巴士馬上就要來了。

從前當護士工作時,自己是搭巴士去迎接的一方,如今卻是等待巴士的一方。我和世界都改變了不少。

隨著年紀漸長,愈來愈想不起最近的事,另一方麵卻變得經常想起從前的事。尤其是這幾年,時常重讀年輕時寫的日記,所以耽溺於回憶中的時間變多了。日記中記載的片段,有許多事情早忘了,但也有不少如今仍能清晰地憶起。屢屢會心想「有有有,曾經發生過這種事」,然後懷念地放鬆嘴角。

年輕時,感覺時間是以一定的速度筆直地流逝,但是對於如今的我而言,總覺得時光像一條大幅蜿蜒蛇行的河流。記載於日記中的半世紀前的那些日子,反而比半個月前的事更貼近許多。

當時的一天好漫長,有許多該作的事、想作的事,日子過得好充實。最近沒什麼該作的事、想作的事,發發呆後一轉眼就天黑了,所以不太會覺得已過了一天。對而我言,年輕時的日子反而比現在的日子更真實。

再過一些時日,我大概也會像從前遇見的老人們一樣返老還童,連今天是西元幾年也搞不清楚。那或許也是一件愉快的事。年輕時辛苦工作,現在該輪到別人照顧我了,距離我告別這個世界還有一段日子,就儘可能地安享晚年吧。

我想,現在能夠像這樣保持心情平靜,應該是拜年輕時的體驗之賜。正因遇見過許多人,一路走來看盡了生離死別、生老病死,所以才能平靜地接受人生無常。特別是和一名新人看護的邂逅,在我的人生中更占了莫大的份量,我從她身上,學到了許多事。

她的名字叫作詩音。

二O三O年五月,我任職的老養院決定採用詩音。

我看電視知道,廠商在好幾年前就開發了看護機器人。起先就像是金屬的骸骨,隻能僵硬地動作,但是經過一再改良,覆蓋上膚色橡膠或塑膠的皮膜、安裝人類般的麵容後,動作也逐漸變得順暢,這些過程經常在新聞中播報。我們雖然時常討論「希望早日實際派上用場」,卻一直以為那種事情還早。但我小看了技術的進步,尤其是機器人工學的進步速度。

某一個星期一下午,厚生勞働省(注﹕日本的衛生署兼勞保局。)的官員和Ziodyne公司的負責人前來老養院說明。院長、護士長、看護長、各層樓的負責人以及數名護士和看護齊聚一堂,在娛樂室召開說明會。

說明之前,所有人手上拿到了五十頁左右的A4資料。我隨手翻閱,「哇啊」低呼出聲。看似複雜的內部圖解和流程圖中,羅列著許多令人有看沒有懂的專業術語,像是「整合DGH」、「服從控製」、「容錯」、「新型FPGA」、「寬頻微壓力感測器」等。

我用眼角餘光瞄了一眼,護士長梶田小姐坐在一旁,一個頭兩個大地低頭看著資料。她是從事這一行二十年的資深老手,在職員當中年紀最長。她長得一臉福相,個性溫柔,就像從前家庭劇中的母親角色,但是對機械一竅不通,連碰都不想碰電腦一下,經常向我們討救兵,幫她操作沐浴設備。

看護長樋屋小姐坐在她對麵,或許是因為不服輸,努力試圖理解內容,平常不笑就一副別人欠她幾百萬的臉上,眉頭皺得更緊了,用力瞪著有如天書般的一行行文字。若要以連續劇的角色比喻這位大姐,她給人的感覺是會頤指氣使新進員工的資深OL。雖然是個令人敬畏的人,但是大家都知道,她是刀子口豆腐心。

「啊,這個可以不用看。」

大概是察覺到我們的不知所措,發完資料之後,Ziodyne公司的技術人員鷹見先生笑著說道。他大約三十五、六歲,戴著眼鏡,是個個頭不高、頗具喜感的男人,據說他是專門負責支援詩音的人。

「原則上我還是帶來了,但因為這是技術人員專用的資料,所以一般人士恐怕無法理解。」

「十分抱歉。因為給一般人看的操作手冊尚未編好。」鷹見先生的上司連忙道歉。

「反正詩音不用一一看操作手冊也能使用,」鷹見先生的語氣開朗。「或者應該說是,否則她就幫不上忙了。」

總覺得好像快變成了鷹見先生的個人獨秀,政府官員咳了一聲,清了清嗓子。

「呃,首先由我……」

「啊、是,抱歉。請說。」

鷹見先生鞠躬哈腰地就座。政府官員露出有點不高興的表情,一手拿著文件開始說明。

內容不但冗長,而且廢話連篇﹕日本隨著出生率不降,人口從二OO五年開始減少,人口金字塔上下顛倒,如今六十五歲以上的老人超過總人口三成,變成了世界屈指可數的老人大國。需要看護的老人增加,而另一方麵,看護的人數卻不足。年輕人的負擔變大,因為疲於照顧而殺害年邁父母的慘案在各地層出不窮。

厚生勞働省重視這個問題,因此和文部科學省(注﹕相當於教育部。)合作,自二O一七年起協肋廠商開發看護機器人……它終於到了實際運用的階段……將這項計劃導向成功,對於日本的未來是當務之急……雲雲。

當然,不能一下子就馬上實際運用,起碼需要半年的實驗期間。讓它實際在看護現場工作,累積經驗的同時,如果有問題就修正,以完成更完美的機器人為目標。

「總之,」等到政府官員大致說明完畢,樋屋小姐丟下一句﹕「就是要在我們的老養院試著採用新機器,對吧?」

「沒錯。」院長點了點頭。「姑且觀察半年看看。如果順利的話,說不定會從明、後兩年起正式採用。院裡的人手不足,如果因此能稍微減輕大家的負擔,我認為是好事一樁。」

「我們不要把她當成機器,」鷹見先生插嘴說﹕「而是要把她當作人類的好夥伴、有用的看護來培養詩音。」

大概是「有用的看護」這種說法惹惱了樋屋小姐。她譏刺地說﹕「您的意思是,已經不需要人類看護了嗎?」

「不不不,我沒有那個意思!」鷹見先生連忙搖手。「事情不會立刻就變成那樣。因為詩音是還沒有現場經驗的新手,所以必須和人類一樣,接下來請大家花時間將她培養成老手。」

「所以必須加緊腳步。」政府官員幫腔。「老人看護的問題刻不容緩。為了作到這一點,我們需要各位的協助。

「請問……」梶田小姐羞怯地舉手發問。「那一臺要多少錢呢?」

這我也想知道。

「呃,多少錢來著?」

鷹見先生轉頭問上司。我心想,這個人對金錢這種現實的問題不感興趣。

「嗯,原型的詩音是……」

鷹見先生的上司難以啟齒地說出金額的那一剎那,我們一起倒抽了一口氣,竟然比我的年收入高出十倍以上!

「噢,當然,如果量產的話,價格會變成幾分之一。而且採用新型的燃料電池,隻要每四小時補充一次甲醇,就能夠持續運作二十四小時;也要花時間維修,所以實際運作時間大概是一週一百二十個小時,單純計算來看,能夠比人類多工作一倍以上的時間。開發水合甲烷資源之後,使得甲醇的價格下降,所以我們的目標是最終量產包含燃料費和維修費在內,運作五年就會回本的產品。」

我在心裡發牢騷﹕如果有那種錢的話,拿來提高我們的待遇還比較實在。明明老人看護的問題如此嚴重,福利預算卻一再刪減,老養院的人員也裁減到了底限,而且薪水遲遲不漲。如果國家拿出更多補助金,我們應該會更輕鬆許多,而且想成為看護、護士的人也會增加。

協助開發機器人的預算和福利預算,一定是基於不同的標準,再說,決定提撥多少預算到什麼用途上的政治家,個個都存了子孫三代都花不完的錢,老後鐵定衣食無虞,所以對於一般民眾的老後生活興趣缺缺。

二十年前左右,採用在家電子投票係統進行國會議員選舉,曾因多數人反對而遭到擱置。表麵上的理由是「因應作票的配套措施不完善」,但是聽說背後的另一個原因是一旦不親自前往投票所也能投票,需要看護者的投票率會增加,對於不重視福利的候選人不利。我不知道是真是假,但似乎不是空穴來風。

之後,我們和鷹見先生持續質疑答辯了一陣子。

「她能發揮多大的功效呢?」

「看護作得到的事,她大部分都作得到。」

「具體來說?」

「她具有通過看護人員國家考試的水準。」

幾名職員發出驚嘆聲,聲音中懷疑和感嘆各半───懷疑是否真能作出那種機器人,驚訝如果作得出來,那可真是了不起;身為切身明白老人看護是多麼辛苦而且需要細心工作的人,這是理所當然的反應。

「我展示給各位看看吧。」

鷹見先生將帶來的展示磁片插進設置於這個房間的錄放影機。

畫麵中出現的大概是Ziodyne公司的研究室角落。以從斜下方俯拍的角度,拍出了站在床旁邊的詩音。我在新聞中已看慣了那張臉,為了使需要看護者感到親切,她的身形儘可能地製造成與人類類似,身穿白色工作服,頭戴護士帽的模樣,如果不說的話,不會察覺她是機器人。

床上躺著身一名穿睡衣的中年男子。螢幕外有人說﹕「請讓需要看護者躺著換床單。」詩音彎下腰來,先對中年男子說﹕「我要換床單,可以嗎?」,等男子點頭之後才開始動作。

詩音先將手放在男子的肩膀和腰部,溫柔地將他搬到一旁,然後移動至床的邊緣。接著,她繞到另一邊,卸下防止摔下來的床柵;將髒床單捲成筒狀,塞進男子的背部底下,再以刷子輕輕清潔床墊,然後將新床單攤開到床的中央,一麵注意沒有形成皺折或不平坦,一麵在床的角落折疊,製成三角區,把床單邊緣塞進床墊底下;隨後再裝上床柵,抬起男子,越過捲成一團的髒床單,移動到新床單那一邊;然後回到一開始的那一邊,卸下床柵,抽出髒床單放進洗衣袋;再把新床單攤開到另一半的床麵上,這邊也製成三角區,最後將男子抬回床中央,鋪床完畢。

無懈可擊。

除此之外,還播放了詩音將需要看護者從床上移動到輪椅上,或者從床上移動到活動便盆的場景、和人類看護合作抬到擔架上的場景、推輪椅移動的場景、協助用餐的場景等等。我們的懷疑漸漸消除了。原來如此,這麼一來,的確是有可能通過看護人員的考試。

「要讓她學習這些事,需要花五年的時間。」鷹見先生一麵播放影片,一麵驕傲地說。「這不是以程式設定的動作,而是和人類一樣累積訓練,慢慢進步的。初期的時候,她的動作相當糟糕。光是攤開床單就要花上二十分鐘。因為怕有危險,所以是使用假人練習,而不是用真人,但還是經常弄壞假人。有時候會使力不當,弄傷人偶的關節,有時候要讓人坐輪椅,卻把人摔在地上。」

大概是察覺到我們的臉上露出擔心的神色。鷹見先生立刻補充道﹕

「噢,當然,現在不會發生那種情形了。我能夠一口斷定,不會發生那種基本的疏失。不過,還是要讓她在實際的現場工作看看,否則說不上是真正的訓練。要讓她以實戰賺取經驗值升級才行。」

我在心中回嘴﹕老人家又不是RPG的怪物。

「最終是以詩音按照自己的判斷完成所有工作為目標,但是一開始是作不到的,因此我希望由人類的工作人員在一旁陪同指導她。如果可以的話,請任命一名專屬的人員對詩音下指示。如果兩人以上下了不同的命令,詩音說不定會有所混亂。」

「這件事我聽說了。」院長說我說﹕「我們已經選好人了。神原小姐,能夠拜託妳嗎?」

「呃、好的。」

我雖然口頭上答應,但是不太明白為什麼僅有五年護士資歷的我,會被賦予這種重責大任,因而感到不知所措,明明比我更經驗豐富的人多得是。

「是我推薦妳的。」梶田小姐說﹕「因為妳好像很喜歡機器人。」

「咦?」

「妳不是說妳常看會出現機器人的節目嗎?呃,叫作凱撒什麼來著的節目。」

我的老天爺,是因為這種理由啊。鷹見先生一副「我找到同好了」的表情,嘻皮笑臉地直盯著我,令我更加無地自容。我並不喜歡機器人,也不會看《機神凱撒王降臨》。

然而,因為梶田小姐一點惡意也沒有,所以我就算想對她生氣也氣不起來。

「那麼,就請機器人和神原小姐一起在二樓工作。」院長向所有人說明。「新聞中好像稱之為『機器人看護』,但是當然沒有看護的證照,所以可以將她和機器手臂一樣視為備品。另外,在機器人習慣之前,暫時隻值日班,所以神原小姐也暫時不值夜班。」

免上夜班是很好,但是照顧機器人這個工作不會有特別津貼。少了夜班津貼,薪水相對減少,不知是該高興還難過。

「要怎麼下指示?」我詢問鷹見先生。「口頭下命令,她就會按照命令行動嗎?」

「是的。即使是文法上稍微有點奇怪的日語,她也能夠理解。當然,太過含糊的命令或無法理解的命令,她就無法執行,所以會反問。」

「她會聽任何的命令嗎?如果老人家下達奇怪的指令怎麼辦?呃……像是『讓我摸胸部』之類的。」

鷹見先生他們都笑了,但是對我們而言這是個嚴肅的問題。老人家無法預測,尤其是罹患阿茲海默症(從前叫作「癡呆症」)的人會說出什麼話更難預料,如果機器人一一遵從對方的命令,事情可就嚴重了。

「基本上會以院方職員的命令為優先。如果職員的命令和需要看護者的命令產生矛盾,就會遵從職員的指示。『讓我摸胸部』的情況下……呃,如果妳事先指示詩音『拒絕那種命令』,她大概就不會執行。」

「經常有癡呆的入住老人說﹕『我要回家,送我回去』,詩音也會拒絕那種要求吧?」

「是的。另外,萬一有人惡意下令傷害需要看護者,詩音也不會執行,她會以需要看護者的安全為第一優先考量,此外,也不會接受毫無意義地破壞什麼的命令。即使說『妳從窗戶跳下去』,她也會拒絕,因為那樣會破壞她自己。在不和那些限製產生矛盾的範圍內,她也會接受需要看護者的命令。難以判斷的情況下,她會向職員請求指示。」

原來如此,不虧是花了十幾年的時間開發的成果,看來廠商假設了所有可能發生的狀況。

「緊急的情況下呢?像是老人家突然昏倒之類的。」

「那種情況下,詩音會不等待命令,以自己的判斷行動。」

「判斷的正確率有多高呢?」

「這是個難以回答的問題。訓練中故意引發意外的情況下,詩音以相當高的機率採取了適當的行動。不過,還是有許多無法預測的意外。我不能保證遇上資料庫中沒有的情況時,她採取正確行動的機率是百分之幾。不過,無論任何情況下,詩音都不會當機。因為我們克服了框架問題───噢,所謂的框架是指……」

我還沒發問,鷹見先生就開始解釋了。

「比方說,假設命令機器人﹕『我現在要外出,保護我的安全!』機器人會和我一起步行,隨時觀察周圍,注意是否有危險。可是,『危險』是指什麼呢?汽車從對麵靠過來,那輛車有可能切錯方向盤而撞過來。前方有落石,我說不定會被石頭絆倒受傷。或者,從對麵靠過來的路人其實是恐怖份子,身上藏著炸彈,說不定現在正想自爆。經過的人家有可能引發瓦斯爆炸、有可能發生大地震、有可能墜機,這些意外都有可能發生。

「如果要考慮到所有的可能性,機器人什麼事也不能作。光是認識自己周圍的所有事物,搜尋、處理與其相關的所有資訊,電腦就會當機,結果連『保護安全』這個命令都無法執行。這就叫作框架問題。」

「可是,忽略掉發生可能性低的事情不就好了嗎?」

「妳說得沒錯。但是,很難讓機器人作到這一點。即使說是『發生的可能性低』,也無法一一計算機率。石頭絆倒的機率無法計算吧?再說,人類並不會依照機率判斷是否該忽視風險。

「舉日常生活中的例子來說,每次發生孩童被變態殺害的事件,大人經常就會採取警戒那種事情再發生的行動。可是,孩童死於車禍的機率,卻遠高於被變態殺害的機率。既然這樣,明明應該進一步加強指導交通安全,卻很少人會認為車比變態更危險。除此之外,因為家中意外死亡的人多於一年總計的車禍死者,但也沒有人會認為家中比馬路更危險。擔心手機的電磁波和極微量的食品添加物會危害身體的人,若無其事地喝酒,而酒精對身體的危害遠大於前兩者。也很少人會在佛滅(注﹕意指大凶之日,諸事不宜。)之日舉行婚禮,對吧?明明在那天結婚也不會發生什麼壞事,但是人們卻試圖避免不可能存在的風險。

「總而言之,人類其實是以自由心證判斷風險,不是靠邏輯,而是看心情;不是靠機率或數據,而是靠主觀劃分要忽視或重視的風險。為了避免框架問題,隻能這麼作。不要一一計算機率,而是適度地忽略自己不在意的事───為了讓機器人學習『適度』這個概念,花了不少時間。」

我有點吃驚。「呃,這麼說來,貴公司的機器人……」

「她叫詩音。」

「您的意思是,詩音會適度地忽略危險嗎?」

「正是。」

霎時,室內一片嘩然。

「我希望各位理解的是───」

鷹見先生毫不畏縮,抬頭挺胸地說。

「世上沒有百分之百安全的事物。當然,我們的技術人員會努力儘可能提高安全性,可是我們作不出絕對不會墜落的飛機,作不出絕對安全的藥物。百分之百安全這種概念是幻想。隻能在某種程度上妥協。如果要排除有一丁點危險的產品,我們的周圍幾乎不會剩下任何事物,會開倒車回到原始時代───當然,原始時代的生活比現在更危險許多就是了。

「我們並不主張詩音是百分之百安全,但我確信她百分之九九點九九安全,卻無法斷定不會發生萬一的意外。恕我失禮,各位不也是如此嗎?即使是由人類看護,經常也有可能發生意想不到的意外。情況就和那一樣。

「這是從以前就為人熟知的問題。人工智慧之父───艾倫.麥席森.圖靈,於一九四六年說了這句話﹕『假如某臺機器絕對不會犯錯,那種機器就不是智慧型機器』───正因是智慧型機器,所以能夠作到一般機器所作不到的事,結果犯了錯。

「詩音的有用性───理解人類含糊的指示,應對緊急情況的能力是指迴避框架問題的能力,那和忽視某種風險是一體兩麵的。絕對不冒險的機器人,是不會動的機器人,雖然安全,但是派不上用場。詩音派得上用場,正因如此,才會伴隨著風險。」

這在理論上大概是正確的。他據實以告,可以證明他的誠實───可是,感情上無法立刻接受。

「我打個比方,」樋屋小姐以挑釁的表情,瞪視鷹見先生。「假如那臺機器人因為某種故障而失控的話會怎麼樣?她的力量比人類大吧?」

「是的。但是那種像從前的漫畫中出現的情況不太可能發生,萬一發生的話,最好不要靠近她,可以從遠方發送停止碼。」

「停止碼?」

「用於緊急停止的密碼。因為去拿遙控器要花時間,說出密碼比較快。讓詩音聽到這個,她就會緊急停止。」

「哪種密碼呢?」

「KlaatuBaradaNikto(卡拉阿圖巴阿答尼克托)。」

「什麼?」

鷹見先生咧嘴一笑。「從古至今,讓失控的機器人聽話的暗號一律都是這個。而且,這不是日常生活中會說的話,所以也不可能在聊天的過程中不小心使她停止。但平常請絕對不要使用。」

「是……」

「這是個好機會,大家一起先練習看看吧。」

鷹見先生像個指揮家似愉快地揮舞手指。

「一、二、三───KlaatuBaradaNikto!」

「KlaatuBaradaNikto!」我們跟著應和。

後來又過了一個半月,在六月的最後一個星期一,一個下雨的早晨,詩音來了。

因為是以電話告知抵達時間,所以幾名沒事的職員在十分鐘前,便到大門前的迴轉道準備迎接。除此之外,身體硬朗的入住老人也想看新來的看護一眼,聚集在玄關的大廳。

「她會怎麼來呢?」梶田小姐的語氣和平常一樣鎮定,說出了每個人心裡在想的事。「應該會裝進大箱子裡,然後裹上塑膠吧。」

「不,我覺得不是。」我說,「她能夠自己走路,所以應該會搭車來吧。」

「可是,她是那麼昂貴的機器,要是外出淋到雨的話……」

「要是因為那樣就壞掉的話,那根本不能用嘛。」

我笑道。看護和護士的工作大多會因為穢物和潑灑出來的食物而弄髒身體,此外還必須幫忙沐浴,為了作這種工作而製造的機器,不可能會因為被水弄濕就生鏽或短路。

「是嗎……」

「大家聽我說,我們是不是作個歡迎標語牌比較好呢?」

情緒格外興奮的是去年四月剛進來的看護春日部小姐,她是從粉領族換跑道的轉職者。我和她雖然沒有親近到稱得上是好友,但是因為在同一層樓工作,而且年紀相仿,又對漫畫有興趣,所以上晚班在一起的時候,經常會聊天。

「還要有花束之類的。這樣難得的活動,應該要盛大地炒熱氣氛。」

春日部小姐攤開雙手,開朗地高喊。樋屋小姐以一臉掃興的表情說﹕「現在才說也來不及了」,要春日部小姐冷靜下來。好幾週前就已討論過,不辦盛大的歡迎活動,隻將詩音視為一名新進看護迎接,一視同仁是我們老養院的管理方針。

另外,大家雖然表麵上都不願說出口,但是心裡擔心著眾人期待的新人,是否真的幫得上忙。要是以盛大的活動歡迎之後,發現她完全派不上用場,或者引發重大意外,事後會令人感覺不是滋味。

「可是,總覺得大家挺悠哉的。」

「悠哉的隻有妳一個。」

年輕的春日部小姐有點少根筋,而中年的樋屋小姐作事一絲不苟,看在旁人眼中,覺得她們是水火不容。樋屋小姐總是繃一張臉看著春日部小姐孩子氣的言行舉止,但春日部小姐完全不把那種事情放在心上,依然我行我素。

兩人在拌嘴時,一輛藍色轎車來了。車子停在門廊下,車門打開,鷹見先生和詩音陸續下了車。

我在期待什麼呢?嘹亮的喇叭聲、聚光燈,還是玫瑰在她背後盛開的景象?沒半樣那種東西。她從極為普通的車子下來,極為普通地站在我們麵前。既沒有分鏡,也沒有移動攝影技術,更沒有背景音樂,她站在和我們的日常生活相連的空間。

雖然在影片中看過好幾次,但這是第一次親眼看到實體。詩音看起來是個極為普通的年輕女子,身穿樸素的白色無袖套裝,腳踩可愛的包鞋。身高的一六五公分,比我稍微高一些。露出的手臂白皙纖細,但是根據資料顯示,力氣比人類大一點五倍。一頭短髮。眼睛滴溜溜轉,麵露微笑。或許是顧慮到避免引起女性的反感,長相不是令人眼睛為之一亮的美女,但有一副討人喜歡的娃娃臉。皮膚光澤和眼神光芒,以及偶爾眨眼的動作都極為自然,實在不像是人工製品。

「啊,大家好───這位是詩音。」

鷹見先生有點緊張地介紹,她低頭行了個禮,以清亮的嗓音說﹕「我是詩音。請多指教。」

我們也不由自主地低頭回禮。詩音抬起頭來,看著我胸前的名牌。

「妳就是神原繪梨花小姐吧?」

「噢?是的。」

「鷹見先生命令我遵從妳的指示,有事請儘管吩咐。如果我作錯事,請不用客氣地糾正我;如果有不懂的地方,我會向妳請教,請多指教。」

說完,詩音又是一個鞠躬。她的語調和預料中相反,一點也不像機器人,不過句子像是戲劇臺詞般的不自然───有一種照本宣科的彆扭。實際上,她肯定是原原本本說出鷹見先生教她的招呼語。

「好的。也請妳多多指教。」

儘管嘴巴上這麼說,但是我馬上感覺到了自己和她之間有一道無形的牆。

那就是我和詩音的第一次見麵。

訓練的第一天,從我帶領她到更衣室開始。

詩音遵照我的指示行動。我一說﹕「跟我來」,她就會乖乖跟著我走。我停下腳步,她就停下腳步。我起先提心吊膽,但是如同鷹見先征的保證,她好像確實能夠完全理解人類的命令。她的動作優雅流暢,毫無僵硬的機械感,不過也使她看起來像是女演員在演戲,反而顯得不太自然。我重新體認到一般人會有許多多餘的動作,而且不夠漂亮俐落。

進入更衣室,我便指示「在這裡換上製服。她的製服是這一件」。詩音應了一聲「是」,將手放在套裝背後的拉鏈上。但是,她突然停止手的動作,不可思議地回頭望向門口。

「鷹見先生,你是女性嗎?」

這時,我才察覺到鷹見先生拿著攝影機,跟著進來了女更衣室。他似乎也是聽到詩音這麼一問,才意識到自己身在什麼地方,忙說﹕「啊,對、對不起!」,隨後衝了出去。

「真是個冒失鬼!」

我一笑,詩音偏頭不解。

「鷹見先生果然是男性,男性進入女更衣室是錯的,對吧?」

「他這麼教妳的嗎?」

「是的。鷹見先生教了我關於穿脫衣服的禮儀。他自己卻犯了錯,真是奇怪。」

「所以,我說他是個冒失鬼啊。」

「或許是那樣沒錯。人類經常犯錯。」

詩音又開始脫衣服。剛才因為雨聲而沒有注意到,現在仔細一聽,每當詩音一動手腳,就隱約能夠聽見「嗞嗞~~」的馬達聲。然而,這一點不用太擔心,耳背的老人家大概不會注意到。

我第一次看到一絲不掛的機器人。被衣服遮住而看不見的部分也覆蓋著人工皮膚,穿著女性內衣。不過,背部和腹部有一條看似拉鏈的黑線,令人有點毛骨悚然。根據操作手冊,脖子後麵的按鈕是用來啟動的開關。開關上麵一點的脖子上,有個綠色的小燈在發亮。右側腹上看起來像膚色貼布的東西,剛是用來補給燃料的接連器外殼。

我懷疑鷹見先生是替她穿上這件內衣的人。他大概在研究所看慣了詩音換衣服的場景,肯定是因為這樣,才會不小心和平常一樣跟進更衣室來。

換上淡粉紅色的製服走出更衣室,發現鷹見先生站著,一臉過意不去。

「呃……抱歉。」

「不,沒關係。」

我隨口回應。令人在意的不是鷹見先生的行動,而是詩音問他﹕「你是女性嗎?」這句話。機器人不可能會開玩笑。八成是因為鷹見先生進入女更衣室,所以詩音認真地認為「他是男性」這項資料可能錯誤───換作是人類,不會那樣思考。

看來有許多常識必須教她。

機器人看護要來的這個消息,從幾週之前就在入住的老人之間傳遍。除了罹患阿茲海默症愈來愈嚴重、聽不懂人話的老人家,所有人都對這件事很感興趣。

詩音跟在我身後走,到處向二樓的人打招呼。「我是詩音,請多指教。」她像之前一樣,行禮如儀地鞠躬。入住老人的反應大致上都很正麵。鷹見先生拿著攝影機跟著到處走,一副很滿意的樣子。

老人家當中,也有人非常高興。

「哎呀,機器人像人一樣行動的夢想終於實現了。」

愛講話的土岐老爺爺,感慨萬千地說。

「我是守在電視機前麵看《原子小金鋼》首播的世代。我一直相信到了二十一世紀,會出現和人類一模一樣的機器人。小時候在腦海中勾勒出的畫麵,現在終於親眼看到了。哎呀,真是令人開心。」

如果是人類聽到這番話的話,大概會不好意思地臉紅,但是詩音隻是麵露不置可否的微笑。這八成是她內定的表情。

土岐老爺爺說他想去交誼廳。位於各層樓角落的交誼廳內,有一臺大型螢幕和五臺能夠上網的電腦。上午看前一天晚上錄影的動畫,是土岐老爺爺每天的固定活動。

這是詩音的第一件工作。首先讓他起身,坐在床緣之後,把輪椅推過來,放在和床呈二十度的角度,以剎車固定,接著將手臂從腋下繞到背部,雙手從腰部合抱,使他站起來。

這一連串的動作看起來簡單,卻需要力氣和訣竅。如果是瘦弱的老人還好,但是有許多人像土岐老爺爺一樣,體重比我上重(重上)許多。這個動作會對腰部造成負擔,腰痛之所以是看護的職業病,和一天要作幾十次這個動作有很大的關係。

然而,詩音果然力大無窮。我必須「嘿咻」吆喝一聲,踏定腳步才能作到的事,詩音卻相當輕鬆地便將土岐老爺爺抬起來,支撐住他,讓他當場碎步挪移,再慢慢轉身麵向輪椅。詩音很能幹。鷹見先生一麵以攝影機拍攝,也一麵小聲地稱讚﹕「很好唷。」

「哇,十萬馬力果然就是不一樣。」

土岐老爺爺十分欽佩。詩音彎下腰來,輕輕地讓他坐在輪椅上。

「護士小姐,妳能夠像原子小金鋼一樣在天空飛嗎?」

隔壁床的荒井老爺爺開了玩笑。但是,詩音或許是專注於土岐老爺爺的腳跨在床墊上,沒有回應。

「喂,護士小姐。妳能在天空飛嗎?」

荒井老爺爺提高音量。詩音作完工作,站了起來。我拉了拉她的衣袖,低喃道﹕「那是指妳唷?」

她錯愕地說﹕「什麼是指我呢?」

「荒井老爺爺在跟妳說話。」

「那是在跟妳說話吧?我並不是護士。」

她說話的時候,始終麵露微笑。如果不知道她是機器人的話,大概會覺得她在耍人。

我嘆了一口氣。護士和看護確實不一樣。然而,兩者都身穿粉紅色製服,工作內容也幾乎大同小異。不同的地方頂多是護士要開藥、打點滴,而看護不作這些事,如果不看胸前的名牌,根本不曉得是哪一種身分。但老人家不會去看那種東西,不管是哪一種,他們都稱之為「護士小姐」。

「總之,請回應荒井老爺爺。」

「是。」

她重新麵向荒井老爺爺,答說﹕「我不能在天空飛。」,話一說完馬上別過頭去。荒井老爺爺露出自討沒趣的表情。

我心想,真是傷腦筋。詩音一下子就曝露出了最大的缺點。她確實能夠將工作作得完美無缺,但是,看護重要的是與老人之間的交流。互相開玩笑也是一種交流。如果不能作到談笑風生,即使看護的技術再完美,老人家也不會感到愉快。

我開始感到擔憂。如果第一件工作就這樣,肯定還有許多其他問題。

在下一間二O六號房,新的問題等著詩音。

「妳要小心。」我在進房之前,小聲地說。「這間房的伊勢崎老爺爺,是個愛性騷擾的老頭子。」

「妳的意思是,他是位經常性騷擾女性的老先生嗎?」

「沒錯。他雖然半身不遂,但是右手相當活動自如。如果他伸身摸妳屁股的話,妳要直截了當地說﹕請你自重!」

「是。」

詩音乖乖地回應。嗯,雖然我認為,機器人被人摸屁股也不會覺得不舒服,但是身為同性,這種事不能不提醒她。

伊勢崎老爺爺躺在床上。他長得像古代劇中專演被砍頭角色的演員。雖然他無法自行起身,但是氣色相當好。

「我是詩音。請多指教。」

詩音像之前一樣打招呼,伊勢崎老爺爺依然板著一張臉,看也不看她一眼。這個人老是一副對人愛理不理的態度,但是今天的心情似乎特別差。

「……廁所。」

伊勢崎老爺爺怫然不悅地說。或許是聽不懂意思,詩音杵在原地微笑。我在她耳邊低聲說﹕

「他想使用活動便盆。妳扶他去。」

「是。」

詩音正要彎不腰時,伊勢崎老爺爺說﹕「我不要妳幫忙。」

「我要那邊的護士幫忙。」

我暗自冷笑,意思是活生生的女人你才要是嗎?

我氣得青筋暴出,但是硬擠出最甜美的笑容說﹕

「詩音正在研習中。為了練習,請讓她幫您的忙。」

伊勢崎老爺爺不情不願地同意。我為了遮蔽同房的小森老爺爺的視線,拉上了簾幕。

活動便盆放在床的右邊。詩音和剛才一樣,使伊勢崎老爺爺站起來,慢慢地改變位置,使他站在便盆前麵,一麵以左手支撐他的身體,一麵以右手褪下他的褲子和內褲。這是相當困難的工作,但是詩音默默地完成了。

果不期然,伊勢崎老爺爺的手開始移動到詩音的臀部。好歹還是想試一下觸感嗎?我正想警告他時───

「請你自重!」

詩音出乎我意料之外以強硬語氣開口,把伊勢崎老爺爺嚇了一跳。我也一樣嚇了一跳。她八成是按照字麵上的意思解釋了「直截了當地說」吧。

伊勢崎老爺爺動不動就會生氣,此刻我捏了一把冷汗,擔心會引發糾紛,但幸好沒有發生那種事。他大概以為﹕反正是機器人,她應該不會反抗,沒想到被她嚴詞拒絕,因而嚇了一跳,後來就乖乖地坐在活動便盆上。

「上完了請說一聲。」

我說完走到簾幕外,發現鷹見先生一臉擔心地站著。

「發生什麼事嗎?」

「不,沒什麼大不了的。」

在這裡講話會被伊勢崎老爺爺聽到。我們走到走廊上。

我話說從頭,鷹見先生低聲沉吟。

「詩音搞砸了嗎?」

「不。我認為用嚴厲的語氣對付那個人剛剛好。」

這是我的真心話。如果是其他老人家,稍微被摸一下也不會少一塊肉。「OO先生好色唷。」我還能以一句玩笑話給對方臺階下。但是,唯獨伊勢崎老爺爺另當別論。他的個性不好,令人無法產生好感。明明知道我們討厭這樣,還故意摸過來,偏偏他說話的語氣又傲慢無禮,聽說曾經是某家公司的社長,想必員工都很討厭他。他年輕時在泰國曾買春過未成年雛妓,非但不會不好意思,反而洋洋得意地大肆炫耀,真是令人聽了差點吐出來。他是個徹底欠缺道德觀的人。雖然因為阿茲海默症等疾病而導致性格改變的老人家不稀奇,但是伊勢崎老爺爺的情況並非如此。他隻是記憶力稍微退化,經過HDS-R智力測驗後,醫生也診斷他的智力沒有問題。

我們經常在護士站偷罵他﹕「他以為他是哪根蔥啊?!」但是,這份工作一定要麵帶微笑,而且惹惱病人會吃不完兜著走,所以我們很少破口大罵。或許是因為息事寧人的態度,所以反而助長了伊勢崎老爺爺的氣焰。這次的事倒是一帖良藥。

「詩音,幹得好。」

我誇獎詩音,但也沒忘了提醒她﹕

「不過,對於伊勢崎老爺爺之外的人,要更溫柔地警告對方唷。」

一旦接近中午,老養院就會變成戰場。

在我們院裡,除了體力相當衰弱的人之外,規定所有人要聚集在餐廳用餐,作為入住老人之間的溝通和復健。從快要用餐時間開始,得幫助無法自行去上廁所的人到活動便盆解決內急。完畢之後,為了讓他們下樓到一樓的餐廳,必須將一群老人家聚集在電梯前麵。

電梯一次最多隻能搭六張輪椅。為了避免混亂,分秒不差地規定了時間表,每一層樓在不同的時間下樓。二樓的所有老人必須在十一點四十五分之前確實地下樓,一旦過了那個時間,三樓的人會開始下樓,就無法從二樓搭電梯。能走的人由護士或看護輔助,不能走的人坐輪椅。整層樓的護士、看護總動員,來回反覆地將老人家從床上搬到輪椅上的工作,在我把輪椅推到電梯前的期間,她便動手搬下一位老人家。

「喂,借過借過。」

春日部小姐穿上機器手臂,發出「咯噠咯噠」的腳步聲,和我擦身而過。那是一種方便的機器,會使人類的力量倍增,但是因為要穿上它很麻煩,而且力道難以拿捏,所以許多看護對它敬而遠之。年輕的春日部小姐覺得新奇有趣,練習了使用方法,所以二樓的機器手臂幾乎是她專用的。

即使好不容易讓所有老人家下樓到一樓,工作也還沒結束,還必須幫助手不能動的人進食。以湯匙舀白飯或菜餚,配合咀嚼的速度送進口中。

這個時候,詩音也曝露出了弱點。她會一一詢問「吞下去了嗎?」,等待對方的回應,再將湯匙送進口中,但是不會多說一句話。換作我們,即使老人家不發一語,我們也會觀察他們的嘴部動作,知道喂下一口的時機,並且問老人家各式各樣的問題,像是「好吃嗎?」、「喜不喜歡菠菜?」,誘使老人家進食。

接下來按照吃完的先後順序,再搭電梯將用完餐的人送上樓。這一結束,又要協助上廁所。兵荒馬亂的時間都過去了,我們才終於能夠喘口氣,輪流用餐。

當然,詩音什麼也不吃。她隻要四小時補完一次甲醇即可,而且一分鐘就補充完畢。話雖如此,在我吃飯的時間,讓她待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工作也令人擔心,所以我決定讓她坐在我麵前等。

「如何?妳對這個職場的感想是?」

儘管我嘴巴上這麼問,但是並不期待得到正常的回答。果然不出我所料,詩音麵帶一如往常的笑容回答﹕

「能夠為了人類工作,令我非常開心。我想和各位入住老人早日變成好朋友。雖然也有許多辛苦的事,但是我會加油的。」

話中不帶半點感情。我轉向一旁吃飯的鷹見先生。

「是你教她這樣回答的吧?」

「欸,關於這一點,就請你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吧。」鷹見先生麵露苦笑。「畢竟她是未經世事的小女生,教她基本的應答以免失禮,這是理所當然的吧?」

「可是,我認為缺乏和入住老人之間的對話是個問題。那種態度不會讓老人家感到親切。你沒教她幽默感嗎?」

鷹見先生搔了搔頭。「哎呀,光是教她看護技術就讓我忙不過來了。」

「既然這樣,沒辦法讓她安裝那種程式嗎?像是對話訣竅之類的。」

「安裝?不,沒辦法。我跟妳說過了吧?詩音和人類一樣,需要累積學習才能提升技能。」

「和老人院之間的對話也是一樣?」

「是的。她隻能在這裡實地累積經驗。」

也就是說,必須由我教她不可。要教機器人幽默感?我感到渾身無力,這真是個天大的難題。

我快暈倒了。

下午開始協助沐浴。一週讓入住老人洗澡兩次,星期一和星期四輪到二樓的入住老人。能走的人會進入公共澡堂般的大浴堂,自己洗身體,不能走的人則必須使用沐浴設備,由我們替他們清洗。除了入住老人之外,也要協助隻寄放一天、使用一日服務的老人家。因為在一般家庭中,要讓臥病在床的老人沐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以這項服務大受民眾歡迎。

當然,接下來的工作不能給鷹見先生看。我決定請他在交誼廳打發時間。

詩音和我換上T恤及短褲,前往浴室。

「好~~再加把勁,拚了!」

協助沐浴是相當吃力的工作。我為了打起精神,捲起袖子擺出勝利手勢。詩音匪夷所思地盯著我。

「別發呆。妳也作呀。」

「作那個動作嗎?」

「沒錯。這就像是個儀式。快,作作看。說句﹕『再加把勁,拚了!』。」

「再加把勁,拚了!」

詩音笨手笨腳地模仿我。

第一位是住吉老婆婆。我抬腿,詩音抬身體,從輪椅搬到沐浴設備的擔架上。先在洗澡的地方使用身體海綿仔細地洗身體;衝掉泡沫之後,以安全帶固定身體;一按下機器的按鈕,擔架就會發出沉重的聲音,上升二十公分左右,滑動到浴缸上方,然後傾斜,從腳緩緩進入熱水中。

「感覺怎麼樣?」

我這麼一問,住吉老婆婆原本就小的眼睛瞇成了一條縫,百感交集地說﹕「嗯,真舒服。」

「真的變方便了。繼機器手臂之後,居然是機器人看護,在我們的時代根本無法想像。」

據說住吉老婆婆曾在老人看護中心工作到二十世紀末,因為工作過度導致椎間盤突出,不得已隻好退休。她知道看護的辛苦,所以非常體恤我們,都會好好遵照指示,絕對不會提出不合理的要求,是最理想的入住老人。

「妳叫作詩音嗎?妳領得到薪水嗎?」

「領不到。因為我不是員工,而是備品。」

「可是,妳應該有什麼想買的東西吧?」

「沒有特別想買的東西。」

「不想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嗎?像是衣服呢?」

「衣服全部會配給。」

跟我想的一樣,詩音的應答正確,但是索然無味。她不會延續對話。我提心吊膽地聽著,過一陣子,住吉老婆婆或許是厭倦了,低喃一句﹕「是噢……」,便閉上了眼睛。

她泡在熱水中好一會兒,然後像是想起來似地說﹕

「她們知道嗎?在我們的時代,引進了能夠連輪椅一起沐浴的設備。」

她總是一邊泡澡,一邊開始話當年。老人看護這個工作從三十幾年前到現在,工作內容大多沒變,卻有著許多令人感同身受的故事。

「噢,我看過。浴缸旁邊會像門一樣打開,對吧?」

「對,沒錯。把輪椅推進去之後關上門,然後才放熱水,偶爾沒鎖緊,熱水會從縫隙嘩啦嘩啦地噴出來,真夠受的了。」

住吉老婆婆懷念地笑了。我想像那幕景象,也露出微笑。

「可是啊,更辛苦的是老人家的搖晃。」

「搖晃?」

「因為一按下按鈕就能夠洗泡泡浴,很舒服,所以很多人想用。可是,老人家當中有許多人瘦得不得了,身體會因為水的力道而晃來晃去。而熱水會放到肩膀的高度,所以一旦身體傾斜,臉就會沉入熱水中而溺水了,對吧?為了避免那種情況發生,必須有一個人一直以從身後架住對方的姿勢洗澡才行。而且必須踮腳,採取從高高的浴缸探入身子的姿勢才行,所以對腰部相當有傷害。」

「噢,那可真辛苦。」

我寄予同情。以不自然的姿勢工作,往往會對腰部造成負擔。順帶一提的是,這個沐浴設備的浴缸高度製造得恰到好處,不必彎腰或踮腳即可工作。

「我想,開發人員大概在公司裡作了好多次測試。他們拿自己當實驗對象試著沐浴,心想一定萬無一失,看護的工作應該也會變輕鬆───可是,有些事不在現場使用看看,還是不會曉得……」

我一怔。

原來住吉老婆婆是在不動聲色地影射詩音。住吉老婆婆看穿了集技術精華於一身而製造的她,有一個身為看護的重大缺陷。

我觀察了詩音一眼。她隻是一如往常地麵露微笑,看起來完全沒有察覺到住吉老婆婆的諷刺。

不隻是詩音。機器手臂也是一樣。一開始在電視上看到時,看起來好像很方便,卻有穿上它很費工夫的缺點。每次老人家拜託「扶我起來」,就要跑去護士站拿也很麻煩,所以用自己的手臂把老人家抱起來的情形勢必會增加。結果,院方特地添買了配備,實際運作的狀況卻很少。

沒錯,有些事情必須在現場試過才知道。看護的工作空有技術也無用武之地。鷹見先生製造了詩音的身體和頭腦,但是忘了放進心臟,而且那不是能夠輕易安裝的東西……

下午五點十五分。一天的工作終於結束。協肋老人吃晚餐是晚班和夜班的人的工作。

護士站的一角───甲醇槽的旁邊,準備了詩音的專屬座位。她會在這裡待命到明天。

她的製服是特別訂作的,左腋下能夠以魔鬼氈開闔。她會自行打開那裡露出側腹,再卸下像貼布的外殼,露出連接器,然後從甲醇槽拉出水管,將水管頭的插口連接至連接器補充甲醇。

一旦燃料加滿,她就會將衣服恢復原狀,坐在椅子上。

「我可以關機了嗎?」

我猶豫了一下,看見鷹見先生點了點頭,我才說﹕「可以了。」

「關機。」

話一說完,她筆直地注視前方十秒左右,旋即閉上眼睛,緩緩地垂下頭,以打盹的姿勢不動了。

「請一定要以剛才的步驟讓她關機。」鷹見先生說﹕「脖子後雖然有啟動開關,但是除了啟動的時候之外,千萬不要碰。因為她和電腦一樣,如果不按照正常程序關機,會容易發生故障,還有要讓她緊急停止的時候───」

「Klaatu……對吧?」

「對對對。另外,假如半夜覺得她很恐怖的話,請蓋上這塊布。」

鷹見先生從詩音的頭頂蒙上一塊白布,但是,反而讓詩音變得像鬼怪一樣,更令人毛骨悚然。

「呃,要不要蓋布就交給值夜班的人決定吧。」

「除此之外,還有沒有什麼問題?」

鷹見先生露出笑容,好像在期待我回答「沒有問題」。然而我不是那種爛好人,何況這是攸關老人家安全和幸福的問題,最好直截了當地說出感想。

「換尿布的訓練,是使用真正的糞便嗎?」

鷹見先生「咦」的驚呼一聲,顯得不知所措。換尿布時因為拉上簾幕,所以鷹見先生沒有看見詩音的手法。

「不,終究沒有作到那種地步……倒是使用了味噌。」

「我想也是。擦屁股的時候,她表現得和平常不太一樣,好像稍微遲疑了一下。」

「是……呃,我想,她馬上就會習慣這件事。」

「可是,最大的問題還是溝通。」

我大致說明了一遍今天發生的事及感想。

「坦白說,我沒想到會是這麼重大的任務。」我之所以深深嘆氣,倒不隻是因為疲勞。「我原本以為隻要指示機器人就行了,但是你沒告訴我───必須讓她擁有感情。」

「抱歉。都怪我解釋得不夠清楚。」鷹見先生坦率地低頭致歉。「可是,人類也是如此吧?溝通技巧是透過和別人之間的往來慢慢學習的,剛從研究室出來的詩音不懂溝通技巧,也是情有可原。可是,她絕對有學習溝通技巧的能力。」

「既然這樣,為什麼不在研究室裡讓她學呢?」

「噢,這……」他靦腆地口吃了。「因為我本身……」

「我聽不見。」

「因為我本身的溝通技巧很差,所以實在沒辦法教她……」

我聞言傻眼。

「不隻是我。我們研究室的工作人員都是純粹的技術狂,講白一點,就是一群宅男。我們就算能夠全破美少女戀愛遊戲,也沒辦法和活生生的女孩子聊天。在這種怪胎的包圍下成長,對詩音而言是不是有害呢?實際上,甚至有人企圖將她培育成自己喜愛的個性……

「可是,詩音不是為了那種目的而開發。她不能是隻受一部分宅男接受的角色。我希望她是受到所有人喜愛的機器人。為了作到這一點,我認為在外麵的世界和各種人類接觸,才是一條捷徑。」

「也就是說,把她塞給我們?」

「雖然這種說法很難聽,但或許是那樣沒錯。」他又低頭道歉。「請務必多多照顧詩音。她也許有缺點,但請以長遠的眼光看待她。」

「……我可以討厭你嗎?」

「什麼?」

「那種自揭瘡疤的說法,令人非常火大。你說你的『溝通技巧很差』?那種事應該感到羞恥,而不是大剌剌地說出口吧?如果自覺到這一點的話,你自己才應該學習不是嗎?」

今天一整天累積了不少壓力,語氣不由得變得粗暴,讓鷹見先生嚇呆了。我在他心目中的清純護士形象大概毀了。不過,可惜我並不是天使。有許多女護士討厭被人叫作「白衣天使」。因為我們不是天使,而是人類。

「總之,我十分清楚不能指望你了。所以,詩音由我來培養───噢,請你放心。我不會拋棄她。畢竟,把她培養成一流的看護,將帶給老人家幸福。」

我將茫然伉立的鷹見先生拋在原地,朝更衣室而去;一麵在口中小聲地低喃﹕「明天起也要再加把勁,拚了!」

結果一反預期,接下來的兩個月左右,詩音沒有發生稱得上是問題的問題。

當然,並非諸事順遂。詩音的溝通能力依然很糟。連一開始覺得稀奇而對她講話的老人家,也漸漸意識到她說話的方式很冷淡,對她的評價自然地下降了。

但是老人家並沒有明顯地對她退避三舍,尤其是要協助如廁、換尿布等,有不少人會特地指名詩音。老人家對於看護或護士抱自己起來或者替自己處理穢物,會感到丟臉和自卑,想必是對於機器人不需要那種顧慮,所以心情上比較輕鬆。

每隔幾天,會進行一次一日服務的接送。搭乖安裝輪椅用升降設備的小型巴士,到處造訪各戶人家,接寄管老人。因為一次載不下所有人,所以人多的日子,經常要繞到三趟。如果不是無障礙空間設計的人家,光是將坐輪椅的老人家從玄關帶到外麵就是一件苦差事,所以詩音的力氣相當令人感謝。

詩音還無法完全離開我身邊工作。她最不擅長的是聽懂老人家的話。其實連人都很難聽懂因為生病而口齒不清的人說的話。若是得了阿茲海默症的老人家,更是經常會說些莫名其妙的話,也難怪機器人無法理解,因此我必須在一旁,一句一句口譯。

不過工作本身進展得相當順利,花力氣的工作交給詩音就行了,身體上的負擔減少了許多。詩音的工作手法也慢慢地愈來愈俐落。起先必須給予具體的指示,像是「把OO老爺爺的輪椅推到電梯前麵,這件事完成之後回來」,她才會動作,但是後來不說,她也會自行採取行動;而我也漸漸掌握了對她下指示的要領,知道她能作什麼、不能作什麼之後,自然曉得該讓她怎麼作。

詩音有幾個小差錯,像是聽錯老人家的話、把阿茲海默症患者的控訴(像是「隔壁床的人偷了我的錢」,或是「我還沒吃午餐」)當真───但是,每一個差錯換作人類來看都隻是「一點小失誤」的程度,稱不上是問題,犯錯的次數也逐漸減少。

詩音令人意外的拿手絕活是唱歌。哎呀,或許說不上是意外。因為她是機器人,所以不會走音或聲音沙啞。一個月舉辦一次的卡拉OK大賽中,老人家經常纏著要她唱歌。詩音為了配合他們的年代,老是唱些老歌,像是鬆田聖子、中島美雪或小泉今日子的歌,似乎是鷹見先生事先教過她,所以唱得無懈可擊。

不過,這或許是偏見,我總覺得她的唱法有些平淡,沒有感情。即使我問她﹕「妳喜歡這首歌嗎?」,她也會老實回答﹕「並不是特別喜歡。」看來她並非知道歌詞的意思而唱情歌。

電視臺來採訪了三、四次。一開始的幾週因為無法預期會發生哪種疏失,所以Ziodyne公司也不太願意大肆宣傳,但是隨著詩音的工作情況漸漸順利,Ziodyne公司似乎有了自信。如果媒體報導詩音毫無差錯地工作的樣子,機器人看護的需求就會增加───這大概也是Ziodyne公司的企圖之一。

節目內容不好不壞。每一個節目中,詩音都會對著記者手中的麥克風,說出鷹見先生教她的固定臺詞,像是「能夠為了人類工作,令我非常開心」,或是「雖然也有許多辛苦的事,但是我會加油」。觀眾會相信多少呢?我想,許多人都知道,機器人不會感到「開心」。

詩音也產生了新的習慣。我在午休時間用餐時,她開始讀書。我想「閒暇之餘,最好讓她多學一些人類世界的常識」,於是建議她多看點書。她會從交誼廳借來舊書或者上網下載資料,然後在我旁邊專心閱讀。內容五花八門,抓到什麼看什麼,像是報紙報導、現代小說、歷史小說、推理小說、大眾小說、漫畫等。一開始即使我問她感想,她也隻會說﹕「我看不太懂」,因為令我感到納悶,她真的能一麵看,一麵理解意思嗎?

但是有一天,她說﹕「這本書好有趣。」起先,我很高興詩音心中萌生了那樣的感性,但是看到那本書───查爾斯.麥基的《異常流行幻象與群眾瘋狂/困惑之惑》的前言和目次,心情變得五味雜陳。那本書寫於十九世紀,內容介紹了人類的種種愚蠢行為,像是投機熱、決鬥的流行、超自然、獵殺女巫、鍊金術、十字軍東征等。

不知是否錯覺,詩音在累積經驗的過程中,說話的方式好像進步了。儘管語氣冷淡的毛病改不過來,但也許是因為經常和我說話,慢慢學會了說話的訣竅。她偶爾會說些感覺像是在開玩笑的話,令我大吃一驚。不過,我還不太清楚那是她真的在學習,或者是我一廂情願的想法。

鷹見先生一開始每天都來,後來變成隻有每週五來。他會參觀詩音的工作情形,聽取我和其他員工的意見,然後問詩音幾個問題,在一天結束之後提取記憶體的備份,事先儲存學習過的資料;這麼一來,假如詩音發生什麼異常狀況,也能夠讓她從之前的狀態重新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