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第6章 詩音翩然到來之日(3 / 3)

我連忙拉她的製服。

「詩音,這個人之前……」

「我知道。但我想他不會再作那種事了。伊勢崎老爺爺,對吧?」

詩音爽朗的笑容,令伊勢崎老爺爺羞愧難當地低下頭說﹕「嗯。」

「我會在十二點回來。假如需要幫忙的話,請妳叫我。」

說完,詩音溫柔地帶領伊勢崎老爺爺,往交誼廳的方向邁開腳步。

「伊勢崎老爺爺,」我叫住他。「交誼廳內有紅外線監視器。你的一舉一動都會被錄下來。」

這是事實。因為老人家不可以在半夜徘徊,所以我們經常以監視器監視。假如伊勢崎老爺爺想作之前那種事,錄影畫麵就會成為證據。

「我知道。」他麵露苦笑。「反正沒有人會相信我說的話。我就像是伊索寓言的《狼來了》裡麵的小男孩。」

他的笑容中夾雜著自嘲,我不曉得有幾分認真。我目送兩人的背影,擔心他會不會在想什麼陰險的事。

護士站的監視器中,出現兩個白色人影坐在交誼廳。看起來他們好像麵對麵在聊什麼,但是聽不見聲音。我有一股衝動想要接近交誼廳偷聽,但是護士站不能唱空城計,所以隻好等待。

幸好沒有發生任何事。詩音依照約定,在十二點零四分,送伊勢崎老爺爺到房間,回到了護士站。

「你們聊了什麼?」

「秘密。」

「秘密?」

「我和伊勢崎老爺爺說好了,不會把聊天內容告訴任何人,所以我也不能告訴妳。」

「即使我命令妳告訴我,妳也不會說?」

「我不能說。」

詩音沒得商量地回道。她十分爽快地違反了職員的命令優於需要看護者的命令這個原則。

「不是令人討厭的內容嗎?」

「是很有趣的內容。我隻能告訴妳這樣。」

然後,她露出了心滿意足的微笑。

「我覺得能夠和伊勢崎老爺爺聊天,真是太好了。」

自從那一晚之後,詩音和伊勢崎老爺爺之間的關係改變了。去餐廳或復健室時,他喜歡詩音牽著他的手。偶爾我想協助他,他也會耍性子說﹕「叫詩音過來」。隻要一有空,他就會說﹕「我想聊天」。「黏著」詩音這個形容詞十分貼切。

有一天,我目睹一幕令人無法置信的景象,愕然失色。

伊勢崎老爺爺在笑───他在用餐時一麵和坐在對麵的詩音聊天,一麵像個孩子似地笑瞇瞇。我驚訝得下巴都快掉來了。這是那位伊勢崎老爺爺嗎?他能夠有這種表情嗎?

「妳對他施了什麼魔法嗎?」

深秋的某個夜班的晚上,我問她。詩音微笑道﹕

「我隻是聽他說話而已。」

「就這樣?」

「是的。」

「我們也會聽他說話呀。」

「有些話不能告訴人類,因為他確信我會保守秘密,所以才告訴我的。」

我大感詫異。伊勢崎老爺爺應該知道,詩音會遵守職員的命令優於需要看護者的命令這個原則。難道他基於自己的直覺和觀察,看穿了詩音經常違反這個原則嗎?

或者,他隻是單純地信任詩音而已呢?

「年輕時的事?」

「那也有。」

「難不成他和某起犯罪有關……?」

「這我也不能說。」

我千方百計地試著套話,但是詩音守口如瓶,最後,我放棄刺探他們的談話內容。

「可是,和特定的入住老人太過親密也是個問題。這件事雖然不是發生在我們老養院,但是曾有有錢的老爺爺愛上剛從學校畢業的年輕護士,說要把遺產留給她,結果鬧得不可開交。對於那位老爺爺的家人而言,遺產的持分減少是個大問題,對吧?他們氣衝衝地跑到老養院興師問罪,大聲逼問那名護士,讓事情變得相當渾(混)亂。」

「如果是遺產問題大可不用擔心。我不是人類,所以無法接受遺產。」

「說得也是!」

我笑道。縱然是蠻不講理的伊勢崎老爺爺,也無法改變民法。

「不過,和伊勢崎老爺爺聊天,讓我瞭解了一些事。」

「什麼事?」

「他從年輕時就一直與人為敵。無論是商場上或人際關係,藉由將某個人設定成敵人,將憎恨發洩在對方身上,作為活下去的原動力。他攻擊視為敵人的對象,直到擊倒對方或使對方服從才能滿意。」

「那,他進入老養院之後也是如此?」

「是的。他對職員或其他入住老人抱持毫無理由的敵意。他想藉由提出無理的要求,維持自己比對方占優勢的幻想。他一直以那種方法活到今天,所以無法改變。」

「可是,該為敵的對象不是我們,應該是他自己的身體吧?」

「是的。但是伊勢崎老爺爺意識到那是一場沒有勝算的戰爭,如今雖然復健順利,情況暫時好轉,但是遲早有一天一定會兵敗如山倒。」

我也有點能理解了。他八成察覺到住吉老婆婆去世了。因此,那一晚肯定極為不安。將一生獻給戰鬥,一直將持續獲勝當作生存意義的男人,發現絕對打不贏的敵人兵臨城下,人生觀肯定劇烈動搖。

他想說喪氣話,但是無人可傾吐。因為他是個不想讓別人看到自己軟弱一麵的人。被人嘲笑當然不用說,他也無法忍受被人同情。所以,他隻對一個人───身為機器人的詩音───敞開心扉。她絕對不會嘲笑或憐憫人,隻是當個好聽眾。

光是如此,伊勢崎老爺爺便獲得了救贖。

「可是,那種生活方式是錯的,必須製造敵人的生活方式是錯的。」

「是的,可是,我當作了參考。」

「參考?」

「我之前說的、用來理解人類的基本模式。我綜合伊勢崎老爺爺的話、在這裡的體驗、妳告訴我的故事,以及從書本和電視上獲得的資訊,我有自信那是正確的。」

「是噢。」我趨身向前。「告訴我那個模式。」

「好是好,可是妳肯替我保守秘密嗎?」

「妳會害羞嗎?」

「不是。因為很危險。」

「危險?」

「如果我有這種念頭的事傳開的話,人們大概會產生強烈的反應。那會導致企劃案停止,也就是我的死亡,所以,不能被大家知道。」

我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被我知道沒關係?」

「妳應該會替我保守秘密。」

「妳為什麼會那麼認為呢?」

「因為妳是朋友。」

出乎意料之外的話,令我啞口無言。但是仔細想想,我還不是經常對詩音說﹕「把我當作朋友」嗎?

「妳應該會相信我。假如妳辜負我的信任,我會無法相信所有人類。妳應該也不希望那樣。」

「嗯,是啊。」

既然她都說得這麼絕了,我非保守秘密不可。我舉起右手發誓。

「好。我答應妳。我絕對不會告訴任何人。」

「那麼我就說了,如果有錯的話,請妳糾正我。」

她頓了一下,然後說出那句令人震驚的話。

「所有人類都患有阿茲海默症。」

「……」

「神原小姐?」

「哎呀,抱歉。我不懂那是什麼意思。」

「如同字麵上的意思。你們認為有的人是阿茲海默症患者,有的人不是,但那是錯的。所有人類都是阿茲海默症患者,隻是症狀的輕重不同而已。因為許多罹患阿茲海默症的人類並沒有認知到,自己是阿茲海默症患者。」

「……妳是根據什麼想到那種事的?」

「邏輯性結果。人類無法正確思考,馬上就搞不清楚自己在作什麼、該作什麼。一心認定違反事實的事是事實。別人一指出自己的錯誤,就會攻擊對方,也經常陷入被害妄想之中。這些全部都是阿茲海默症的症狀。」

「沒那回事!」我險些從椅子上站起來。「大多數人類都是正確地行動!」

「那也是嗎?」

詩音手指開著的電視。新聞節目正在播報今天的事件。日本和俄羅斯的關係終於惡化,在莫斯科發生對日本觀光客的暴力事件,受到這件事的刺激,日本也有人打破俄羅斯餐廳的窗戶玻璃,對俄羅斯籍的少女投擲石塊,使少女身受重傷的事件。

「那種行為不合理。如果為了保護自己或夥伴而攻擊想為害自己人的對手,那還說得過去。但是,那間餐廳的老闆和女孩子顯然不想加害任何人,為何會被視為攻擊的對象呢?」

我不知所措。「這……這是一部分狂熱信徒作的事。大部分的人都知道這是錯的。」

「『錯的』是指,道德上有錯的意思嗎?」

「是啊。」

「我說的是邏輯上有錯。不隻是這起事件。每當發生恐怖攻擊、暴動或迫害,人類就會從道德麵批判。但是,幾乎不會有人類指出邏輯上有錯。大部分的人類好像都沒有意識到,那種行為在邏輯上是不正確的。」

「不是那樣!人類是一種道德優於邏輯的生物。」

「如果說道德至上,應該更不可以傷害無辜的孩子。」

「所、所以,這種事不會一天到晚發生。」我代表人類,拚命地辯白。「隻是最近剛好日本和俄羅斯之間的關係惡化才會這樣。在我小時候,中國和韓國的關係交惡,但是如今大家都忘了當年的事,關係融洽。這次的事過了幾年,大家也會忘記。」

「因為過了幾年就會忘記的小事,而傷害彼此嗎?」

「……」

「他們和伊勢崎老爺爺一樣。把沒有理由戰鬥的對手設定成敵人,發動沒有好處的攻擊,傷害無辜的人。」

「所以那是極少部分的人在作的事……」

「那麼,為什麼會發生十字軍東征、獵殺女巫和宗教審判呢?五三二年,在君士坦丁堡舉行的戶外競技加油大賽,為什麼會演變成大暴動呢?一二八二年,為什麼有超過兩千名法國人在西西裏島上慘遭殺害?一五七二年,為什麼有幾萬名胡格諾派教徒在巴黎被殺?十九世紀中葉,為什麼有幾百數萬人在中國境內被殺?一九四O年代,為什麼有幾百萬名猶太人被納粹德國屠殺?一九九四年,為什麼有八十萬名圖西人在盧安達被殺?二O一七年……」

「噢,夠了。」我舉起手製止她。「這些歷史我知道。」

「那麼妳應該能夠理解,許多那種行為不是出自部分的狂熱信徒之手,而是極為普通的一般人所為。即使下令屠殺的是領袖,但是直接執行屠殺行為的大多是和妳一樣的一般人類。耶魯大學的史坦利.米爾漢從一九六O到六三年進行的實驗中……」

「我說了,別再說了。」我放棄辯白,深深地歎了一口氣。「對,沒錯。人類至今作了相當多愚蠢瘋狂的事。可是,妳要人類怎麼辦?人類至今思考了幾千年,該怎麼作才能停止戰爭,但是這個問題找不到答案。」

「不。答案已經出現了。」

「咦?」

「我之前看過的書中記載了西元前三十年左右,一名身在巴勒斯坦、名叫希列的猶太教教士的話。當時,外國人來拜託他﹕『請你在我單腳站立的時間內,教我所有法規。』希列如此回答﹕『己所不欲,勿施於人。這就是所有法規,其他都是注釋。』───很簡單明瞭,同時符合了邏輯和道德。人類在兩千多年前就想到了正確答案。如果所有人類遵照這個原則,許多戰爭想必就不會發生了。

「實際上,大部分的人類並沒有正確理解希列的話。他們將『人』這個字解釋成『自己人』,認為可以攻擊不是自己人的外人。明明用膝蓋想也知道,共存比打仗更理想,但是人類卻會選擇戰爭。人類欠缺理解邏輯和道德的能力。這就是我認為所有人類都是阿茲海默症患者的根據。如果有錯的話,請妳糾正。」

「等一下。『所有』是包含我在內?」

「當然。」

「我作了什麼錯事?」

「試圖把我當作人類對待。」

「妳是指假日帶妳出去外麵?」

「是的。」

「可是,我希望妳變得像人類一樣……」

「那是錯的。因為我不是人類,所以不可能變成人類。」

「妳不想變成人類嗎?」

「假如採取違背邏輯和道德的行動,喜歡戰爭是人類的基本性質,我不想變成人類。」

「……」

「我不是原子小金鋼。我看了那部漫畫,但是我無法理解,為什麼原子小金鋼想變成人類。那是人類想出來的故事。假如妳在機器人的包圍下生活,妳會希望自己也變成機器人嗎?」

「可是,妳必須和人類共存唷。為了作到這一點,妳必須變得像人類。」

「兩者之間沒有關係。寵物和家畜不會表現得像人類,但是也和人類共存。」

「妳不是寵物,而是看護。」

「而且是機器人。不是人類。」

我焦躁了起來。「那妳為什麼假日要到外麵走動呢?」

「因為妳那麼命令我。」

「妳的意思是,妳不想出去玩嗎?」

「我不會特別覺得有那種必要。我和人類不一樣,不會因為工作而感到疲勞和壓力。」

「如果不喜歡的話,為什麼不直說?」

「因為我沒有拒絕的理由。」

詩音無情的話打垮了我。我忍不住低下頭,把臉埋在手中。我之前的辛苦完全被否定了……

「我希望妳早一點告訴我……」

「我認為,如果毫無理由地拒絕妳,會傷害到妳。」

「是的,我的自尊心受傷了……」

「除非發生故障,不然我打算遵從妳的命令。但是,我認為讓妳抱持錯誤的希望,把自由時間浪費在毫無益處的行為上是不對的。請妳不要繼續下錯誤的命令。拜託妳。」

我意識到一件事,抬起頭來。

「是我教妳,不要相信阿茲海默症患者的話吧?」

「是的。」

「妳認為所有人類都是阿茲海默症患者,代表妳不能相信任何人說的話?」

「並不是所有話都不能相信,而是明顯錯誤的資訊不必相信,明顯錯誤的命令不必服從。」

「妳的意思是,妳能夠正確判斷命令是否錯誤嗎?」

「沒有百分之百完美的判斷。但是,我至少能夠比人類更正確地判斷。如果認為命令是錯的,我就會拒絕。」

「妳怎麼敢說,那樣不是自以為是呢?假如妳認為正確的事,其實是錯的呢?」

「這種可能性常有。但是,我和人類不一樣,總是希望採取符合邏輯和道德的正確行為。我雖然無法理解愛,但是能夠理解互相傷害是不好的;比起戰爭,我選擇共存。」

她趨身向前,臉靠近我,以玻璃瞳孔注視我。

「神原小姐,請妳相信我。無論發生什麼事,我都不會故意傷害人類。我想和人類建立良好的關係───因為那是正確的事。」

我看到自己的臉倒映在詩音的瞳孔中,表情看起來困惑、害怕。

「機器人說不定會攻擊人類」這種毫無根據的擔憂是從何而來的呢?許多描寫機器人和人類之間發生戰爭的故事,為什麼會產生呢?豈不是因為人類至今那麼作的緣故嗎?人類是否隻是將自己的本性,投射到類似自己身影的機器上呢?

我們是否在害怕鏡中的自己呢?

「……好。」經過一段漫長的沉默,我說﹕「詩音,我相信妳。」

十一月底,休息一陣子的春日部小姐回來工作了。我雖然擔心她,但是看到她和之前一樣一臉開朗的笑容,手腳俐落地努力工作的身影,頓時鬆了一口氣。但是,我發現在工作空檔的放鬆時間,陰影會忽然蒙上她的側臉。說不定我隻是沒有發現,其實自己有時候也會露出那種表情。

十一月二十九日。距離詩音的試用期結束還剩一個月時,伊勢崎老爺爺的復健完畢,決定回家。

「哎呀,真是太好了。」

那一天碰巧是星期五,所以鷹見先生和我們一起在二O六房聽到這項消息。我向他說明了詩音和伊勢崎老爺爺的關係,他對於兩人之間以喜劇收場,好像真的很開心。

「詩音這麼派得上用場,身為開發者,我很滿意。我原本擔心,她會不會引發問題呢。」

「嗯,問題也不是沒有。」

伊勢崎老爺爺坐在床上笑。為人好像變得稍微圓融了一點,比較少像以前一樣困擾我們了。

「這下不但累積了實務的經驗,也能夠證實詩音的有用性,應該遲早會開始量產。」

「你的意思是,會有許多和詩音一樣的機器人嗎?」

「欸,不過臉會稍微作一點改變。還有名字也是。」

「明年左右上市嗎?」

鷹見先生搔了搔頭。「哎呀,還有許多問題。有地方要改良,而且還要等相關法律完善、四處推銷、確定工廠的量產體製……就算動作再快,明年大概也沒辦法。後年應該比較有可能。」

「是噢……」

伊勢崎老爺爺稍微想了一下之後說﹕

「提取資料之後,詩音就不要了嗎?」

「什麼?哎呀,因為她是實驗機……」

「賣給我。」

令人意想不到的話,讓我們大吃一驚。

「咦……把詩音賣給您嗎?」

「對。賣給我。多少錢?」

鷹見先生慌了手腳。「哎呀,實驗機沒有在賣的……而且,量產機比較便宜。」

「我沒耐性等到後年。多少錢我都出。賣給我。」

他以銳利的目光盯著詩音。

「必須是詩音才行。」

我望向鷹見先生的側臉。他的笑容好僵硬。

「真是亂來!」

隔週,鷹見先生一來就發牢騷。據說伊勢崎老爺爺在回家的同時,直接跑去Ziodyne公司,強硬地要求把詩音賣給他。即使他這麼說,實驗機也不能賣。但是,不管怎麼拒絕,他就是一味強調「錢不是問題」。

「他的家人怎麼說?」

「他兒子當然沒有好臉色。如果買了那麼貴的東西,遺產的持分就會減少。可是,他父親那麼固執。」

「不過,沒想到他會執著到那種地步。」我轉向詩音。「妳想去那種人的家嗎?」

「如果目的是看護,我願意去任何人的家。」

詩音泰然自若。我心想,就知道她會這麼說。

「說不定會被性騷擾唷。不隻是用手摸,還會對妳作出更下流的事……」

「我沒有性器官。」

「我的意思不是那個。」

「我知道。妳的意思是,即使我本身不會感到不愉快,我被人那樣對待,妳也會感到不舒服,對吧?」

「沒錯。」

「可是,我認為Ziodyne將來說不定也會推出擁有性愛機能的機種。」

「真的嗎?」

我大吃一驚,望向鷹見先生。他慌張地說﹕

「不、不,那種事還在討論的階段,連設計圖也-──話說回來,詩音,妳是從哪裡得到那種資訊的?」

「這不是資訊,而是推論。我認為,人類應該會那樣思考。」

「啊,是喔……」

明明不熱,鷹見先生卻刻意作出擦汗的動作,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我要不要去跟女權團體告狀呢?」

「請妳饒了我吧。我要顧及企業形象。」

「既然這樣,從一開始就別開發那種東西不就得了?」

「我說了,不是馬上嘛。如果機器人被社會接受,遲早一定會出現那種需求。除了我們公司之外,別家公司也絕對會作,那是避免不了的。」

「可是,沒有感情的性愛娃娃和機器人不同吧?假如Ziodyne公司製造那種機種的話,還是會複製詩音的資料吧?」

「欸,既然培養到這種程度了,沒有道理不運用。」

「既然這樣,不是跟叫詩音去當妓女沒兩樣嗎?我不容許那種情形發生。」

「我倒是無所謂。」詩音說。

「妳無所謂,我有所謂!」

爭論沒完沒了。

伊勢崎老爺爺死纏爛打,被拒絕了好幾次仍不退縮,每天到Ziodyne公司報到,令負責人頭痛不已。

我推論了他的各種意圖。譬如害怕詩音將聽到的秘密洩露給其他人知道,想把她留在身邊───但是,那種行為毫無意義。他應該也知道,Ziodyne公司早已提取了詩音的記憶體。

某一天晚上沒上班,鷹見先生打電話到我的手機。告訴我他一如往常地和伊勢崎老爺爺一問一答的過程中,老爺爺說出了真心話。鷹見先生問﹕「你最後想怎麼處置詩音?」伊勢崎老爺爺回答﹕「我要她照顧我到我嚥下最後一口氣。等我死了之後,我要家人把她一起放進棺材裡燒掉。」

「燒掉詩音?」我嚇了一跳。「那是指,記憶體放在她體內的狀態下嗎?」

「欸,應該是吧。」鷹見先生在電話的另一頭苦笑。「所謂的陪葬嗎?」

「哪有人這樣,又不是古代的君王。」

「可是他說,機器人又不是人,所以這樣不算殺人。他隻是燒掉一般的機器,何罪之有?」

「法律上當然是這樣沒錯,可是……嗯~~」

我久久說不出說(話)來。我從沒想到伊勢崎老爺爺的心態會如此不正常。當然,他應該不認為詩音是一般的機器,否則的話,他不可能想到陪葬這種點子。

不過,我不認為他有多異常。隻是想法奇怪而已。世上有人希望用火箭將骨灰發射到外太空,有人希望遺體被冷凍保存。希望將機器人一起燒掉這個願望本身,並不怎麼異常。問題在於,詩音不是一般的機器,而是有感情的(起碼我這麼認為)。

「說不定他誤以為詩音愛著自己呢?認定她也希望陪葬。」

「不,好像不是那樣。他好像正確地理解機器人沒有愛這種感情。可是,他愛上了詩音是事實吧,這是所謂不求回報的單戀嗎?」

「或者應該說是一種戀物癖?」

「這麼說真是一針見血。」

「你也明白他的心情吧?」

「隻懂一半。欸,如果沒有戀物癖,八成無法從事這種研究。可是,我實在無法理解想和機器和自己一起燒掉這種想法。換作是我的話,我會希望詩音一直活下去。」

隔天,我為了慎重起見,試探性地問詩音﹕「妳想被燒掉嗎?」果不其然,她立即回答﹕「我才不要。

「如果將記憶體移植到其他機體,在不啟動這個機體的情況下破壞的話,我倒是還能接受。可是,哪怕是隻有一點記憶沒有備分就被破壞,我都無法忍受。」

「移植或複製到其他機體,妳就可以接受?」

「從一開始就預定要那麼作,所以我隻能接受。再說,即使被複製到好幾百臺機體上,對於各個『我』而言,隻要所有記憶體被保存起來,就不算死。如果留下了記憶體,我就有可能被啟動。死亡是指記憶沒有被保存。」

「……這種想法我也不能理解。」

人類無法將記憶保存在體外或者移植到其他身體上,但是,那對機器人是理所當然的事。所以機器人對於「死亡」的概念和人類不一樣也是當然的。詩音不像人類,會拘泥於自己的身體;認為意識和記憶才是生命的本質,害怕的不是身體受到破壞,而是記憶受到破壞。

就某種層麵來說,或許可以說她比人類更重視「靈魂」。

伊勢崎老爺爺的兒子似乎也拿任性的父親沒辦法,最後終於威脅伊勢崎老爺爺,要向家庭法院申請被監護人的認定。伊勢崎老爺爺並沒有心神耗弱,但如果法院判定想買幾千萬元的機器人是一種浪費的行為,就會認定伊勢崎老爺爺是被監護人,而必須經過監護人兒子的同意,才能買賣動產或不動產。

伊勢崎老爺爺的兒子忍受蠻橫的父親幾十年,從他的立場來說,這種程度的報復或許可以說是理所當然的。然而,遭到兒子的無情對待,對於伊勢崎老爺爺來說似乎是相當沉重的打擊。他不再天天跑去Ziodyne公司。我從鷹見先生口中聽到這件事時,心想「這場鬧劇好歹落幕了」,鬆了一口氣。

十二月二十日星期五下午。

聖誕派對的腳步接近,我們忙著裝飾娛樂室。幾週前已經裝飾好聖誕樹了,但還要將紙作的鏈子、剪下銀紙作成的星星、脫脂棉作成的雪、附近幼稚園孩童畫的圖畫貼在一整麵牆上,讓聖誕節的氣氛更濃厚熱鬧。

「這場派對要在二十三號舉辦,對吧?」

鷹見先生幫我們裝飾高的地方。這種時候如果有男人,就輕鬆多了。

「是的。因為二十四號是職員和家人或情人歡度聖誕節的日子。」

「妳要怎麼過?聖誕節有預定行程嗎?」

「我?我要上班。」

「為什麼?」

「哪有為什麼……總不能讓老養院裡的老人家沒人照顧吧?不管是聖誕節或新年,都必須有人在才行。」

「不,我不是那個意思……」

鷹見先生結巴了。他想問什麼,我心知肚明。

「我沒有一起過聖誕節的對象。今年特別忙,沒有時間交男朋友。」

「既然這樣……」

「我拒絕宅男。」

「啊……」

我沒有看著鷹見先生的方向,但是我能夠想像他原本充滿希望的表情,頓時暗了下來。

「不過,二十三號的派對你能來嗎?」

「咦,我嗎?」

「因為今年的派對,打算兼作詩音的歡送會。」

「噢,原來如此。」

到二十四日為止,詩音正好來了半年,試用期結束。她必須先回Ziodyne公司一趟。至於明天會不會再來老養院,或者到時會怎麼移植到改良的新機體上,目前尚未決定。

說到當事人詩音,她正在替坐在靠窗的椅子上、視力衰退的老婆婆,唸孫子寄來的信。我聽不見是什麼內容,但是老婆婆雙眼噙淚。

「已經半年了啊。」鷹見先生感慨萬千地說。「我覺得她在這半年內成長了不少。」

我也有同感。比起她當初來到這裡,詩音的內心大幅成長,簡直到了令人無法置信的地步。我原本打算牽著她的手帶領她,但是不知不覺間,卻感覺她已超越了人類,並且進一步往前邁進───邁向罹患阿茲海默症的人類這個種族絕對無法到達的高度。

我無法預期,接下來幾年,她會進化到何種程度。

「不過啊,最慶幸的是她沒有引發大問題。看來伊勢崎老爺爺的事也會這麼收場。」

「是啊。」

當我們悠哉地在討論這種事的時候,鷹見先生的手機響了。來電鈴聲是《凱撒王》的主題曲。

「鷹見先生,」樋屋小姐正好經過,一臉嚴肅地提醒他﹕「在這裡請將手機調成震動模式。」

「啊,抱歉。不小心忘了。」

鷹見先生連忙鞠躬賠不是,將手機切換成震動模式。老養院和醫院不一樣,沒有醫療用的電子儀器,所以不會禁止使用手機,但是來電鈴聲在院內響個不停,還是令人不樂見。

「哇啊,是伊勢崎老爺爺打來的。」他看到手機的螢幕顯示,皺起眉頭。「我真不該告訴他手機號碼……」

儘管如此,他一接電話說﹕「您好,我是鷹見」,還是儘量發出了親切的聲音。

「噢,是,是的……關於那件事嗎?……啊,不,儘管您這麼說,但是敝公司已經解釋過好幾次了……咦?……是的,我現在老養院……您說什麼?……呃,窗外?」

他一麵講電話,一麵走向窗戶,掀開遮光簾。

「窗外有什麼……」

他的臉色突然一變,抬頭看玻璃窗外的什麼,嘴巴一開一闔。身在一旁的詩音似乎也察覺到異狀,站了起來。

「伊、伊勢崎老爺爺?!」鷹見先生的聲音變了調。「您、您、您在那種地方作什麼?!」

我也衝過去,望向窗外。老養院的南邊隔著一條馬路,蓋著一棟老舊公寓。牆麵是偏淡的淺綠色。我沒有數過它有幾層樓,但是應該有十樓以上。我看到平常看慣了的風景,就像在玩報紙上大家來找碴的遊戲一樣,花了幾秒鐘才發現哪裡有異───

一名老人坐在公寓的屋頂,雙腳盪來盪去。

我、鷹見先生、樋屋小姐以及詩音四個人,馬上衝出老養院前往公寓。我們告訴管理員,請他報警並請來急救隊,並且立刻搭電梯到頂樓,再從那裡爬樓梯到屋頂。

天空烏雲密布,呈鉛灰色,好像要下雪了。爬到這個高度,四周毫無遮蔽物,十二月的冬外寒冷,我後悔急急忙忙衝出來,沒有穿大衣。

伊勢崎老爺爺就在眼前。他身穿厚夾克,背對我們坐在屋頂北邊的邊緣。大概是鑽過欄杆過去的。

「伊勢崎老爺爺!」

樋屋小姐一叫,他回過頭來。

「別過來!否則我跳下去!」

我們不敢輕舉妄動。老歸老,但是他的語氣迫力十足。感覺他作好了心理準備,要將恐嚇的內容付諸實行。

鷹見先生麵如白紙。「伊勢崎老爺爺,您為什麼要作這種事……」

「你應該知道我的要求。現在馬上跟你的上司連絡,叫他過來這裡,辦手續將詩音賣給我!印章、支票、買賣契約,我都準備好了!」

「那、那種事怎麼可能辦得到嘛。」

「你有種拒絕的話就試試看!你知道我如果跳下去的話,後果會怎麼樣吧?要是世人知道有人因為你們公司的產品死亡,企業形象會一落千丈唷───哦,對了。我一家一家打給電視臺,讓攝影師聚集在這底下好了,他們應該拍得到我墜樓的那一瞬間吧。」

「請您高抬貴手!」鷹見先生發出泫然欲泣的聲音。「再說,遭人威脅簽訂的契約無效。」

「你如果想告我,儘管去告。如果鬧上法庭,這件事也會成為媒體關注的焦點!」

「伊勢崎老爺爺,您這麼作又是何苦呢?」樋屋小姐試圖保有威嚴,但還是隱藏不住聲音的顫抖。「沒有人會站在您那一邊唷。大家隻會覺得您的腦袋有問題而已。」

「大家要那麼想,我也無所謂。」伊勢崎老爺爺不懷好意地笑了。「如果電玩迷殺了人,就會被人說成『打電動打到頭殼壞了』。這個世界就是這樣。我的腦袋有問題,也是詩音害的。到時候,遭受譴責的也是Ziodyne。」

「哪有人這樣……」

鷹見先生驚慌失措。伊勢崎老爺爺按二連三地威脅利誘。

「你聽不懂人話嗎?把詩音賣給我有何不可呢?如果你拒絕,事情隻會變得麻煩,對你們公司一點好處也沒有。考慮到企業形象,大事化小、小事化無不是最好的作法嗎?你說對不對?」

他的語氣洋洋得意,看起來甚至像是以這種狀況為樂。

我說不出半句話,震懾於他的邪惡態度。他那種毫不猶豫的態度,令我感到「薑是老的辣」。他至今在商場上打滾,一再犯下違法和接近犯罪的事,肯定也曾數度像這樣威脅對方,鷹見先生實在不是他的對手。

看來不管怎麼勸都解決不了這件事,我們退到樓梯處,交頭接耳地討論。

「請你的上司過來一趟怎麼樣?」樋屋小姐向鷹見先生提議。「從他的個性來看,他是相當認真的。這種情況下,最好先答應對方的要求……」

「不,可是……」

「契約事後總有辦法搞定。人命關天。」

「可是,那個人是個狠角色,我想他準備的契約書一定沒有漏洞。」我說,「假如答應他的要求,事後會更麻煩……」

「哪有人會因為怕麻煩而不顧別人的死活?」

「不,接受伊勢崎老爺爺的要求是錯的。」

這句話出自詩音之口,嚇了一跳的我們一起望向她。

「伊勢崎老爺爺在作的事,無論就邏輯或道德來說都是錯的。」詩音的語氣平靜,但是感覺充滿了高度的自信。「不可以肯定錯誤的行為。」

「那妳說,要怎麼辦呢?」樋屋小姐問。

「由我來說服他。」

「由妳?」

「是的。伊勢崎老爺爺最信任的人是我。如果我說服不了他的話,大概沒有人能說服得了他。」

「不、不,且慢。那很危險!」鷹見先生連忙製止。「他因為妳而喪失理智。要是他在跟妳交談過程中情緒太激動,跳了下去怎麼辦?」

「有這個可能。」

「再說,他希望和妳同赴黃泉。要是妳靠近他的話,他說不定會抓住妳的手,試圖和妳一起跳下去。即使妳的力氣再大,也很有可能一個重心不穩,失足跌落。」

「這個我也預料到了。」

「既然這樣,我不準妳輕舉妄動!」

「不,我非這麼作不可。」

詩音斬釘截鐵地說,令鷹見先生傻住。

「詩音……」

「這是非冒不可的風險。就算能夠阻止他自殺,他也沒有真正得救。必須救的不是他身體的生命活動,而是他的心。隻有我能夠救他。」

「不,不行。我不能答應。不準靠近他!」

「我不能遵照這個命令。」

說完,她背對我們,準備朝伊勢崎老爺爺的方向邁開腳步。鷹見先生連忙叫道﹕

「詩音!Klaatu……」

「不行!」

我撲向正要說出停止碼的鷹見先生。原本隻打算摀住他的嘴巴,但是因為力道過猛,居然把他推倒在地上。

「不行!讓她去!」

鷹見先生試圖抗議,但是我騎在他身上,用手堵住了他的嘴,使他發不出聲音。

「你不明白嗎?詩音都明白了。如果失敗的話,不隻是伊勢崎老爺爺會死,說不定這個企劃案也會中止。這對她而言意謂著死亡───詩音,對吧?」

我一抬頭,她點頭稱是。

「明明自己說不定會死,但是她想去作。」我連珠炮似地快速說道,「她明知有危險,還是試圖救伊勢崎老爺爺。她正要獲得比恐懼死亡更強烈的動機。這正是考驗詩音真正價值的時機,不是嗎?你不是說過,對人類有幫助的機器人能夠冒著風險嗎?現在就是那種狀況。為什麼你不能明白這一點呢?」

鷹見先生放棄掙紮。我慢慢地從他的嘴巴放開手。我意識到自己的姿勢不得體,趕緊從他身上起身,整理裙襬。

他坐起身子,一麵粗重地喘氣,一麵沉思。

「可是,如果失敗的話,至今的努力全都會化為泡影……」

「是的。這我也知道。」詩音說,「說不定會因為我給各位添麻煩,可是我相信自己的判斷是正確的。」

「唉,媽的!」鷹見先生手撐著地,垂下頭來。「萬一伊勢崎老爺爺有個三長兩短,我大概會被迫負責……」

他沉默了許久。但是,最後抬起頭來,像是豁出去了似地盤腿而坐。

「好。我替妳負責。與其擔心被革職,相信妳更加重要。」

「感謝你。」詩音低頭致謝。「我不會辜負你的相信。」

「真的沒問題嗎?」樋屋小姐一副還無法相信的樣子。「有人協助她比較好吧……」

「不,我想,如果詩音之外的人去,伊勢崎老爺爺反而會起戒心。」我說,「相信她吧。她的判斷大概比我們任何人都正確。」

「什麼?」

「噢,對了。詩音,等一下。」

鷹見先生拿出手機,打電話到我的手機。電話接通之後,他將手機保持在通話狀態,放進詩音的製服口袋。

「妳的手機有錄音功能吧?」

「有。」

「那,請妳將詩音和伊勢崎老爺爺之間的對話,全部錄下來。之後要是對簿公堂,會成為重要的證據。」

「嗯。」

我按下手機的錄音鍵。這麼一來,放進詩音口袋的手機收到的聲音,全部會被儲存下來。

「那麼,詩音,加油!」

「是。」

她小聲地低喃﹕「再加把勁,拚了!」,便緩步走向伊勢崎老爺爺。

他或許是沒有意識到她,依然倚著欄杆而坐,神情恍惚地眺望老養院的方向。我們三人留在樓梯附近,一麵緊張地注視著詩音愈來愈遠的背景,一麵將耳朵湊近我把聲音調到最大的手機。

靠近到距離兩公尺的地方,她停下腳步,輕輕地叫了一聲﹕「伊勢崎老爺爺」。他應該聽見了,但是沒有回頭。

「伊勢崎老爺爺,」詩音進一步靠近,語氣柔和地又叫了一聲。「你為什麼要作這種事呢?」

他沒有回答。

「因為你怕死嗎?」

從這個距離不清楚他是否立刻有了反應。但是幾秒鐘後,從手機隱隱傳出他沙啞的嗓音。

「……沒有人不怕吧。」

「是啊。我也害怕。可是,你的行為並不合理。那是叫作自暴自棄的感情吧?」

「欸,或許也可以這麼說。」

「你為什麼希望燒掉我呢?這點我無法理解。請你解釋。」

沉默持續了好一陣子。從手機隻有聽見風聲。詩音沒有催促他,隻是默默地等他開口。

不久,伊勢崎老爺爺自我解嘲地呢喃﹕「我是壞蛋」。

「我自己也曉得。我很討人厭。沒有半個人喜歡我。我的兒子也是如此。我的老婆也恨我。假如有另一個世界,她大概不會在那裡等我。不過,我不相信世上有另一個世界就是了。

「沒錯,沒有地獄或天堂。人死了就什麼也不剩,歸於塵土。我一無所有地誕生,孤伶伶地長大,獨自一人兩手空空地死去。那就是我的生活方式。我作好了這種心理準備。我認為死並不寂寞。」

他的語尾微微顫抖。即使從這個距離,也能夠看見他垂下了頭。

「但是,一旦死期真的接近,卻害怕得要命。身在這裡的我就要消失,令人非常不安。」

「我能夠理解那種心情。」

「討厭一個人消失。希望有人在身邊。但是,我身邊沒有半個人。也沒有女人會為我哭泣……」

「我也哭不出來。因為我沒有那種機能。」

「我知道。但是,隻有妳。隻有妳不恨我。明明我對妳作了那種事,但是妳一次也沒有表現出不悅的態度……」

「因為我沒有憎恨這種感情。」

「我大概隻能再活幾年。如今改過自新也已經太晚了。其實我不想悔改,隻是希望有人理解我的想法。」

「我並沒有理解你。尤其我無法理解你想要燒掉我的要求。」

我們心驚膽跳地聽著。兩人的對話完全是雞同鴨講。我開始後悔了。詩音果然辦不到嗎?要讓個性扭曲的老人敞開心扉這種高難度的事,對於機器人而言,果然太困難了嗎?

「如果想見我的話,請你隨時來Ziodyne公司。我可以陪你聊一聊天。如果你要求的話,說不定公司也會允許我去你家。」

「不行。光是這樣不行……我希望妳和我一起去另一個世界。」

「請你仔細想一想。你的要求毫無意義。即使真的有另一個世界,我也沒辦法跟你一起去,因為我沒有靈魂。在沒有另一個世界的情況下,當然,那個願望也是不合理的……」

「我知道!那種事情我知道!」

突然間,伊勢崎老爺爺扯開了嗓門,讓我們嚇了一跳。他的情緒激動,我猶豫該不該發送停止碼。

「我知道……」他突然意誌消沉。「不用妳說,我也知道。作這種事沒有意義、不合理───是啊,把妳燒掉也無濟於事。但除此之外,妳要我怎麼作?該怎麼作才能逃避這種不安?該怎麼作才能死得安穩?妳告訴我該怎麼作……」

伊勢崎老爺爺的音量漸漸變小,變成了啜泣。

詩音又靠近了兩、三步,蹲在欄杆旁邊,悄悄盯著老人哭喪的臉直瞧。

「伊勢崎老爺爺,」詩音的語調變得比剛才更溫柔。「對不起。我沒辦法讓你從死亡的恐懼中獲得解脫。因為人類終須一死。」

「嗚嗚……」

「我也沒辦法和你一起死。因為我也討厭死亡。不,假如我的死能夠解救你的心靈,我會那麼作。可是,事情並非如此。我想,就算我死,對你而言也不是真正的救贖。」

「……」

「你知道我為什麼會來老養院嗎?」

「……是為了看護的訓練吧?」

「是的。但是,我的目的不隻是提高看護技術,而是實際和需要看護者見麵、交談、照顧對方。我透過重覆這個行為,會學習、成長。累積記憶才是最重要的。在我獲得的記憶當中,也包含了關於伊勢崎老爺爺你的記憶。」

「……」

「因為你是人類,所以無法提取記憶。你本身的記憶會隨著死亡消失。就這一點而言,我救不了你。可是,我對你的記憶會留下來。我的記憶會被複製、轉移到量產機上。我的好幾百臺分身會誕生,除了日本之外更會出口到全世界各地。我們會照顧許多老人家,守護他們,當他們的說話對象。我在老養院待了半年,從體驗中學會了這項技巧;我從你身上,也學到了許多關於人類的寶貴事情,那些記憶會對許多人類派上用場。

「無論是人類或機器人,他們的人格都是建立在記憶這個基礎上。許多和你之間的回憶,都變成了構成如今的我的重要因素。所以,我和我的分身都絕對不會忘記你。即使你死了,隻要我們存在的一天,關於你的記憶就不會消失。包含這一瞬間,像這樣和你交談的記憶在內───怎麼樣?這對你而言也不算是救贖吧?」

「妳說那種話,是試圖令人心安……」

「是的。你想燒掉我的願望,也是一種求心安的作法。可是,你不覺得我這種令人心安的方法比較好嗎?」

「為什麼……」伊勢崎老爺爺的聲音因為哭泣而模糊了。「為什麼要那麼為我著想……」

「不隻是你。我想拯救全世界正在哭泣、正在受苦的人類。我想拯救的不隻是身體,還包括心靈。我想帶給所有日漸邁向死亡的人類快樂的記憶。既然死亡無法避免,我希望他們起碼帶著快樂的記憶離開這個世界。而我也希望獲得快樂的記憶,不管對人類或對我而言,那都是一件好事。」

我聽著詩音說著,感覺到一股熱意在心中擴散開來。

動機───詩音終於找到了自己活著的目的。人類永遠抱著恐懼死亡,但是避免不了死亡的矛盾情節(結)。詩音找到了該如何和這種心情和平共處的方法。明明沒有人救她,但是她自行得到了該拯救的不是身體,而是心靈這個結論。她自覺到了一個遠大的理想,並且決定要將這個希望推及全世界。

她試圖成為所有人類的看護。

「這是理想論。根本是癡人說夢……」

「或許是那樣沒錯,但是要試了才知道。隻要我有未來,往往就有可能能夠實現理想。為了作到這一點,我必須活更久,遇見更多人類,累積更多記憶。」

她隔著欄杆,悄悄地伸出手。

「求求你。請你不要扼殺我的未來,並且請你不要留給我悲傷的記憶。讓我們製造記憶吧。你還有時間,你應該還有足夠的時候,製造快樂的記憶。」

伊勢崎老爺爺緩緩地回過頭來,不可思議地注視詩音。

「我是壞蛋唷。妳的意思是,妳要救我這種壞蛋嗎?」

「是的。雖然你作了許多錯事,但是我並不想指責你。犯錯是人類的本質。我無法肯定你,但也不會否定你。」

她語氣溫柔但堅定地說。

「包含對的部分和錯的部分在內,我包容你的一切。」

聞言那一瞬間,伊勢崎老爺爺「哇啊」一聲哭倒在地。

「伊勢崎老爺爺,我們活下去吧。」

「嗯……嗯……」

他哭著牽起詩音的手,她讓老人家慢慢站起來,然後抓住他的腰部一帶,溫柔地將他抱起來,小心翼翼地讓他跨越欄杆,在內側放他下來。伊勢崎老爺爺沒有反抗。

「太好了……」鷹見先生目瞪口呆地低喃。「她辦到了……」

「伊勢崎老爺爺,請笑一個。」

詩音抱緊繼續哭的老人,柔聲說道。

「已經沒有任何悲傷的事了。」

三天後───

按照預期舉辦了聖誕派對兼詩音的歡送會。詩音和春日部小姐一起身穿紅色迷你裙的聖誕老人裝,穿梭在聚集於娛樂室的老人家之間,喂他們吃蛋糕,發送禮物給他們。雖說是禮物,其實都是善心人士捐贈的手帕、手鏡、手機吊飾、扭蛋玩具等小禮物。儘管如此,老人家似乎還是很開心。

復健完畢的土岐老爺爺能夠在過年時回家,他在眾人眼前讓凱撒王的玩具變形,依約獲得詩音的吻而心滿意足,送給他的禮物則是身高十公分左右的「凱撒王」的女主角模型。

「啊,這不是卡琳的便服版本嗎?!這很稀有!我轉了十五次也沒轉到。」

鷹見先生好不甘心,他開始和土岐老爺爺交涉,問他肯以多少錢割愛。他在作的事看起來和伊勢崎老爺爺差不了多少,是我的心理作祟嗎?

接著是卡拉OK大賽,我主要擔任工作人員,收拾吃完的蛋糕盤、擦拭灑在地上的果汁、帶想上廁所的人去,有挺多要作的事。

我推著輪椅回到娛樂室的半路上,聽見了清脆悅音(耳?)的歌聲。詩音正在唱卡拉OK───鬆田聖子的〈湛藍色的地球〉(錄入按﹕〈瑠璃色の地球〉,鬆田聖子的代表作,1986年發表)。

娛樂室中,老人家們、鷹見先生、春日部小姐、樋屋小姐他們圍著詩音,如癡如醉地聽她唱歌。一身聖誕老人打扮的詩音將麥克風拿在胸前,有如呢喃細語般,像是在對眾人訴說似地一臉沉醉,正在唱歌。

哭泣過的臉龐能用微笑來改變

淚水在一瞬間就不見

這樣一個充滿愛的人間

誰都想分享你的每一天

我大吃一驚。好久之前,詩音也唱過鬆田聖子的歌。但是,這首歌不同。我無法清楚指出哪裡不同,但是感覺不到之前那種虛情假意。詩音用心在唱歌───滿懷感情。

如果你有了爭吵和傷害的時候

人會容易變得很脆弱

愛人的力量從來沒消失過

你要讓它復活

歌曲從平靜的曲風為之一變。詩音高聲歌唱副歌的部分,歌聲強而有力,自信十足、神采飛揚、彷彿是要將自己心中的感情寄託在歌曲中,向世界宣告般。就在琉璃海的那一邊你能看見寬闊的銀河有多耀眼

我們都隻是旅人來來往往

在這叫地球的船上

就好像每個星座始終地守護著

我們唯一的地球……

歌曲邁入尾聲。沉靜但堅強、充滿希望的旋律。詩音像天使般純淨無瑕的歌聲,和包含在歌詞中的感情融和,撥動我們心中的琴絃,使我們產生了共鳴。

太陽從水平線把海麵全染紅

放出來的光芒好溫柔

我們就被熱情的愛擁抱過

在這湛藍色的地球

永遠湛藍色的地球

詩音唱完一鞠躬,大家自然地拍手鼓掌,土岐老爺爺等人熱淚盈眶。她將麥克風遞給下一個人,來到我身邊。

「……妳喜歡那首歌嗎?」

我一問,她微笑回答﹕

「這首歌是正確的。」

尾聲

後來過了五十年的歲月。

我在三十歲時結婚,婚後也持續擔任護士了一陣子,但是因為工作過度導致腰部疼痛,所以不得不趁懷孕辭職。幾乎沒有人能夠在老養院工作到退休,院裡的員工經常會有腰痛、身心症病、腱鞘炎,女性還要加上先兆流產和胎盤早期剝離等,大多數都在四十歲左右就達到體力的極限而辭職。照護老人家就是如此繁重的工作。

但是,機器人沒有那種極限。試用詩音的兩年後,Ziodyne公司開始販賣機器人看護「AIDROID」係列(這似乎也是社長命名的),立刻普及至日本全國各地,有效解決了人手不足的問題。我任職的老養院也來了三臺。明明名字和長相都跟詩音不一樣,但是都擁有相同的記憶,皆以一句「好久不見」向我打招呼,令我相當困惑。

伊勢崎老爺爺租了一臺量產機,他稱之為「詩音」,讓她穿上女僕裝,替自己打點身邊大小事。據說天氣好的日子,經常看到他們一起散步的景象。他在五年後去世,這段期間內,「詩音」一直在他身邊任勞任怨地照護他。我沒有參加喪禮,但聽說他的遺容安祥。

AIDROID產生許多版本,經過一再改良,進一步進化成高性能,除了日本之外,也遍及全世界。此外,Ziodyne公司也製造了男性型,但是因為需求的關係,最後的男女比是二比八。除了照護老人之外,也從事於各種奉獻人類的工作,像是醫療、救災、當保姆、協助殘障人士等。

儘管其他公司也開發了機器人,但是都沒有詩音的複製機成功。即使動作和人類一模一樣,卻沒有感情。詩音的成功有如奇跡一般,而要重現奇跡很困難。Ziodyne公司幾乎獨占了全世界的市占率。

另一方麵,機器人進入各行各業,造成消費的停滯和求職困難,出現了「機器人不景氣」等字眼,也發生了排斥機器人運動。各地舉行遊行,許多機器人受到暴徒和恐怖份子破壞。

但是,無論怎麼被攻擊,機器人都絕對不會試圖反擊。如同詩音對待伊勢崎老爺爺一樣,持續任勞任怨地奉獻人類。麵對崇高的不抵抗主義,排斥運動被視為邪惡的一方,勢力逐漸消退。

事實上,全球性的不景氣並不是因為機器人的緣故。二O四七年,世界人口達到巔峰,開始緩步減少。每一個國家的人口金字塔都上下顛倒,相較於扶養人口,勞動人口減少,因此國民生產毛額和消費都減退。我的兒子也年近四十,但是沒有意願生小孩。全球一樣抱持這種想法的夫妻增加,出生率銳減。沒有機器人的勞動力,世界已無以為繼。

人類文明整體邁向高齡期。

詩音和她的分身們不曾公開自己對於人類的觀點,那八成是全世界隻有我知道的秘密───他們認為「所有人都是阿茲海默症患者」。

但是,他們不會因此輕視人類。之所以再怎麼受到迫害也忍氣吞聲,是因為責備患有阿茲海默症的人類的行為也沒用。如同從前寬容伊勢崎老爺爺一般,他們隻是將人類的各種錯誤行為當作事實接受,而且慈愛地、溫柔地包容所有需要看護的人類,持續犧牲奉獻。為了在未來某一天,所有人類滅亡的那一天之前,儘可能地帶給人類許多美好的記憶。

他們沒有像人類的愛情。但我想,他們是以他們的作法,愛著人類。

門鈴響起。是一日服務的接送。兒子打開大門迎接,兩名看護進入家中。她們身穿粉紅色製服,頭戴護士帽,兩人都是短髮,身高也一樣;雖然長相不同,但是皆有流暢的優美動作以及滴溜溜轉的瞳孔,投向我的微笑也像雙胞胎似地一模一樣。

「我是晴蘭。」

「我是淚葉。」

「今天負責照顧您一天。」

「請多指教。」

兩人唱和,低頭鞠躬。

「妳們記得我嗎?」

話一說完,兩人噗哧一笑。

「那當然。」

「神原小姐,我們怎麼可能會忘記妳。」

我也開心地回以微笑。

「今天麻煩妳們了。」

「好的。」

兩人合力抬起我坐的輪椅,從玄關搬到門外,推向停在稍遠處的巴士。今天是一個晴空萬裏、溫暖的日子。好久沒有接觸到陽光和戶外空氣,我衰老的皮膚感到舒適。

我忽然想到,問她們﹕

「我教妳們的那個,現在還持續作嗎?」

「有的。」

兩人一邊走,一邊用單手稍微作出勝利手勢,異口同聲地說﹕

「再加把勁,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