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音累積了總計高達幾千小時的體驗,但是才十幾分鐘就能下載完畢,收納於名片大小的全像卡,令人覺得有點不可思議。據鷹見先生所說,詩音並不會像攝影機一樣記憶所有耳聞目睹的事,而是隻選擇重要的事抽象化之後記憶,所以要下載的資料並不怎麼多。
「人類的記憶也是如此。經過抽象化壓縮之後,隻會記得重要的事,所以其實資料量並不怎麼多。即使妳將記憶中至今的人生包含芝麻綠豆大的小事全部寫成文章,頂多也隻有10MB左右。就算附上大量插圖,也不會超過1GB。我認為,詩音記得的事反而遠比人類更多。」
起初,我和他之間主要隻會事務性地互相報告或說明。因為第一天說了那種話,所以他怕我怕得到(要)命,而我也後悔說得太過火了,兩人之間遲遲無法拉近距離。花了好幾週時間,才終於消除尷尬的氣氛,變成能夠坦然閒聊的關係。
「我們公司裡全是一群宅男。」
有一天,他在午休時間這麼說。
「就社長來說,他出生於『鋼彈』播映的那一年,十幾歲沉迷於電腦的美少女遊戲,是典型的宅男世代。據說,他是因為想製造動畫中出現的機器人而成立公司的。社名是臨時起意,基於『像壞蛋軍團般應該很帥氣』的念頭來命名。」
「那,詩音的開發也是?」
「是的,是社長的一聲令下。他經常出現在研究所,極力主張『製造美女機器人是人類的夢想』!」
「那不是人類的夢想,而是宅男的夢想吧?」
「也可以這麼說。可是,社長相當認真。他強硬地主張,要替機器人取一個『魔』開頭的名字。但是因為版權的問題,那種事情辦不到,對吧?」
鷹見先生說完笑了。我喜歡動畫,但不是動畫迷,所以跟不太上他的話題。
「可是,社長也說了一句名言﹕『光是作夢,什麼也不會實現;為了使偉大的夢想實現,必須要有足以實現夢想的巨大動機』。宇宙開發也是如此,對吧?前往宇宙曾是人類的夢想,但是現今隻送了十二個人上月球,卻已經超過半世紀沒人上月球了。光是夢想不足以構成上月球的社會性動機。簡單來說,如果不和金錢或欲望結合,社會就不會運作。
「機器人也是一樣,光是認為『如果有那種東西就好了』,機器人並不會成真。夢想不值錢。因此,才會出現看護機器人這個點子。這麼一來就會有需求,計畫完成之後,除了日本市場之外,更可以賣給世界各國。因為如今許多先進國家都和日本一樣有老人問題,所以能夠獲得政府的補助……」
你的意思是,老人家是能夠實現你們夢想的工具?我想壞心眼地挖苦,但是忍住了。這麼問隻會使我們的關係變得更尷尬。
和鷹見先生聊愈多,愈感到我們之間的認知落差。看在外人眼中,他和我的目的都是教育詩音,但是根本的動機截然不同。他的目的是將詩音培育成完美的機器人,並沒有認真考慮到老人家。
不該如此。詩音在具體現實(實現)宅男的夢想之前,應該先成為一名優秀的看護。
兩個月內,入住的老人也有了各種改變。
八月初,住吉老婆婆住院了。由夏天感冒引發了肺炎,住院兩週左右之後回來,但是體力似乎消耗得相當嚴重。她的體重大幅下降,協助沐浴的過程中,將她放在擔架上時,清楚地感覺到她的體重變輕。肌力也下降了,所以復健要從頭作起;話也減少了,沐浴時也不像以前那麼常提起當年。
看來不隻是因為沒力氣說話,果然是因為生病的關係,使她的心情變黯淡了。她從前和春日部小姐很投緣,經常看到兩人像在講相聲似地一搭一唱開玩笑,但是如今即使春日部小姐開玩笑,住吉老婆婆也隻是皮笑肉不笑,完全是硬擠出來的笑容,令人看了於心不忍。
土岐老爺爺的搞怪程度雖然比不上伊勢崎老爺爺,但也令我們拿他沒軏。話說回來,養老院並不是老養院,他不明白這裡是以復健為目的的機構。明明右手右腳癱瘓,但是一到復健體操的時間,他卻說﹕「那種像幼稚園遊戲的東西好蠢,我作不下去」,拒絕復健體操。配合著〈火車之歌〉,一會兒握掌、一會兒開掌、一會兒忽高忽低的動作,確實像是在遊戲,但這是從幾十年前延續至今的傳統復健法……即使我這麼解釋,他也當作沒聽見。有一次,詩音想強行推輪椅帶他去,但是遭到他劇烈反抗,所以隻好死心。
「我認為,土岐老爺爺需要動機。」詩音說。
這我知道。復健需要毅力,如果沒有想要恢復健康的強烈意誌,就無法達成目標。如何讓動機不高的入住老人持之以恆,是自古以來的難題。
伊勢崎老爺爺愈來愈任性。明明血糖頗高,卻還叫我們去買蛋糕,或者讓他喝酒,提出各種連他自己也知道我們不可能會答應的要求。我們一拒絕,他就大罵我們「無能」或「服務態度惡劣」,其他入住老人也經常成為他攻擊的對象。和他同房的小森老爺爺是位敦厚的人,不太會回嘴,但終究感覺不愉快,經常在伊勢崎老爺爺聽不到的地方向我們抱怨﹕「我想換房間。」
伊勢崎老爺爺的兒子前來探望他時,曾經苦笑著說﹕「他從以前就是那樣」,告訴我們他們家中的情況。
「因為那個獨裁者的緣故,家母不知道流了多少眼淚。可是家母生病之後,他卻將她丟進醫院,從此也不去探病。辦家母的喪禮時,他隻顧著跟殯葬業者砍價,像是鮮花太過豪華、可以不用放鴿子,盡量算便宜一點……因為從小看著那樣的父親長大,所以我變成了優秀的大人。要成為人人喜愛、循規蹈矩的人,隻要作和家父的所作所為相反的事就行了。他是所謂的負麵教材。」
伊勢崎老爺天不怕、地不怕,唯一就怕詩音。自從第一天之後,他好幾次用詞毒辣地痛罵她,但是她耐著性子,不管他說什麼,就是不會露出半點不高興的表情,所以再難聽的話也像是一拳打進了棉花裡,殺傷力消弭於無形,反倒是伊勢崎老爺爺自己落得尷尬的下場。
饒是愛亂罵人的伊勢崎老爺爺,或許是感到空虛,對詩音的話也漸漸變少了。就連換床單、沐浴或更衣時,隻要詩音一動手,他就會乖乖地任由處置。我們姑且認為詩音贏了,放下了一顆心。
然而,接近八月底的某一天,發生了一件事。
那時,詩音的工作情況變得令人放心,所以我不再片刻不離身地跟著她。我大多將換床單、從床上搬到輪椅上等工作交給她,再趁那段時間到別的房間工作。
那一天下午,伊勢崎老爺爺從復健室回房,說他身體不舒服想躺下來。同房的小森老爺爺先回房躺在床上,好像在睡午覺。我不疑有他,指示詩音將伊勢崎老爺爺搬到床上,再去拔隔壁二O七號房的入住老人的點滴。
我前腳才剛走,就聽見伊勢崎老爺爺大喊﹕「妳這傢夥!給我住手!」,然後發出噹啷的巨響。我連忙衝到走廊上
我在二O六號房的門口嚇呆了。房內輪椅翻覆,詩音和伊勢崎老爺爺疊在一起,雙雙倒在地上。詩音墊背,所以伊勢崎老爺爺好像沒有受傷,但是他一麵說﹕「媽的!放手!」,一麵用活動自如的右手推她的身體,試圖掙脫。
我趕緊扶伊勢崎老爺爺起來,讓他坐在床上。詩音若無共事地站了起來,扶起輪椅。其他護士聽到騷動,也從護士站跑了過來,幾名老人一臉不安地窺視室內。
「發生了什麼事嗎?」
「是她!」伊勢崎老爺爺用氣得發抖的手指直指詩音。「她突然發瘋,把我推倒了。」
「不是那麼一回事。」詩音說,「是我要讓他從輪椅站起來,他卻突然生氣了。我試圖攙扶他,但是慢了一步。」
「妳別說謊!妳這個殺人機器人!我差一點就被壓成了肉醬!」
「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樋屋小姐交相看著兩人。「到底誰說的才是真話?」
「那還用說,當然是我啊!」伊勢崎老爺爺以不像老年人的氣勢咆哮。「難道妳們相信機器人的話嗎?!」
我望向詩音。笑容從她的臉上消失了。她一臉不知所措,隻是茫然盯著伊勢崎老爺爺。
「詩音,妳說呢?」
「我……」
這時,我第一次看見她吞吞吐吐。
「我……沒有作錯事。」
從她的語氣中,我感覺到缺乏自信,心中霎時湧現一個疑問﹕真的是她作的嗎?難不成發生了什麼異常情形,突然令她動怒了嗎?
「我要告你們!」伊勢崎老爺爺怒氣衝衝地說。「使用這種危險的機器,你們所有人都要負責!」
「伊勢崎先生,你適可而止吧。」
聽到這個聲音,我們回過頭去。不知不覺間,小森老爺爺在床上坐起了身子。
「你作那種事情覺得有趣嗎?居然嫁禍給機器人。」
「什麼?!」
「你太粗心大意了,以為我在睡覺,沒有人看到,對吧?很遺憾,我看到了。你一麵大吼,一麵故意跌倒,詩音拚命地試圖攙扶你唷。」
伊勢崎老爺爺的臉色蒼白。小森老爺爺麵露捉弄人的笑容,接著說﹕「你要告人嗎?試試看啊。我會當老養院這一邊的證人,說我親眼看到你故意跌倒。你毫無勝算。」
伊勢崎老爺爺瞪大眼珠子,嘴巴像金魚般一開一闔。小森老爺爺不理他,對樋屋小姐說﹕
「護士小姐。能不能替我換房間?和這種下流的人呼吸同一個房間的空氣,有害身體健康。」
「……我們會討論的。」
樋屋小姐話一說完,雙手扠腰,俯看伊勢崎老爺爺。
「伊勢崎老爺爺,我們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下次再作這種事,我們會考慮強製讓你離院。」
我不曉得就規則而言,強製讓入住老人離院這件事是否可行,起碼我沒有聽過那種先例。不過,這句恐嚇好像對伊勢崎老爺爺起了作用。他在我們輕蔑的視線之中,頹然地垂頭喪氣,身影看起來比平常小了許多。
「詩音,我們走吧。」
我牽著詩音的手,正準備離開房間時,她反抗了我。
「詩音?」
她好像沒有聽見我的聲音,甩開我的手,馬上一步一步地走向伊勢崎老爺爺。她跪在床旁邊,一副匪夷所思地從下往上盯著他的臉,使他尷尬地別開視線。
「伊勢崎老爺爺……」
她輕輕地呼喊。
「詩音,別理他!」
我嚴肅地命令她,但是詩音仍舊不為所動。她純潔無瑕的玻璃瞳孔,目不轉睛地仰望老人。
「伊勢崎老爺爺,請你告訴我,你為什麼要作這種事呢?」
「詩音!」
「你為什麼要作這種事呢?」
她的語氣中,不帶有責難、輕蔑或斥責。她隻是純粹想知道,伊勢崎老爺爺那個行為的意義。
伊勢崎老爺爺不肯回答。
下一個星期五,我告訴鷹見先生這件事,詢問我從以前就感到懷疑的一件事。第一天,詩音問﹕「你是女性嗎?」她擁有思考人類給予的資料可能有誤的能力。那是高智慧的表徵,同時也意謂著她能夠否定人類教她的事。實際上,她正在學習不要無知地相信阿茲海默症患者的話。
而在那個事件當中,她漠視了我的「別理他」這個命令。
「設(程)式中並沒有設定她要遵從我的指示,對吧?隻要你指示她那麼作而已。」
「是的。」
「那她今後也有可能會不遵照我的指示?」
鷹見先生不情不願地點了點頭。「有可能───如果累積學習,思考能力進化的話,可以充分預料到,她會思考自己的判斷力是否比人類的指示更正確。」
「那也沒人能保證,她會以入住老人的安全為第一考量囉?」
鷹見先生不肯回答。
「請你坦白說。怎麼樣呢?如果她認為有什麼比入住老人的安全更重要的話,她也會讓入住老人麵臨危險嗎?」
「我不能斷定……」他痛苦地說,「這個可能性是零。」
「你隱瞞了我,對吧?」
「不,我一開始應該就說明過了,詩音不是百分之百安全。」
「可是,你說過﹕『她會以被看護者的安全為第一優先判斷』,對吧?既然這樣,一般人都會認為,詩音被設定了那樣的程式。」
「假如造成了妳的誤會,我道歉。」
「你也要把這件事推到缺乏溝通能力上頭嗎?」
連我自己也覺得這種說法帶刺,我們之間的氣氛又變得尷尬。但是,他欺騙我們是事實。
「可是,她的行動經常是有邏輯的,不會毫無道理地傷害人類……」
「你不懂。這裡有些人的死期將近,脫口說出『希望早點死』的人並不罕見,要是詩音當真的話怎麼辦?假如她基於邏輯判斷,殺害老人家是正確的話怎麼辦?」
鷹見先生的表情變得黯淡。
「這……是的……我不敢說不可能。」
「因應對策呢?」
「大概隻能教她生命的可貴以及道德觀等事了。不是命令她『不可以傷害人』,而是必須由她自發性地那麼認為。」
「你的意思是,這必須由我教她,是嗎?」
「欸,我想是的。」
我又感到一陣暈眩。「為何不可以殺人」這個問題連要教人類的小孩都很困難,他卻說我必須教機器人。明明光是教她幽默感就令我煞費苦心了。
但是我沒有退路。即使是逞強,我也想把詩音培養成獨當一麵的看護。可能對機器人投入太多感情?或許是那樣沒錯。但是,我絕對不希望她殺人。那對老人家而言很危險,對她來說也是個悲劇。
我稍微遲疑了一下,然後開口說出之前思考的事。
「我有一個請求。」
「什麼?」
「請允許我讓詩音外出。」
鷹見先生瞪大了眼鏡底下的眼睛。「妳是說……外出嗎?」
「是的。她一結束工作馬上就關掉電源,醒來又要工作。她不像我們有私人時間,製服髒了也隻是換上乾淨的製服,完全沒有穿便服。人生一直隻有工作,你不覺得很可憐嗎?假如你的人生都在工作,你會怎麼樣?腦袋遲早會有問題啊。」
「像那樣擬人化思考……」
「擬人化有錯嗎?她需要的是活得像一個人。如果不把她當作一個人對待,就不會產生人性,不是嗎?」
「可是,機器人和人類並不對等。」
「你的目標隻是沒有感情的機器嗎?你不在乎詩音就這樣半人半機器嗎?」
「我認為,她現在這樣就充分派上了用場。」
「不。她缺少了看護最重要的一樣東西。」
「什麼東西?」
「動機。」
我目不轉睛地直視鷹見先生,手抵在胸口,語帶驕傲地說。
「我之所以選擇這項職業,是因為我喜歡老人家,打從心裡想照顧老人家,所以我去學校讀書,接受國家考試,當上了護士。但是詩音不一樣,她隻是依照我們的指示行動───她必須本身由衷認為﹕我想照顧老人家。」
「可是───」
「你剛才不是也說過,『必須由她自發性地那麼認為』嗎?這和那是一樣的。」
「可是,那樣的……難度很高。」鷹見先生動搖了。「而且和外出有什麼關係?」
「沒有直接關係。隻不過,我認為把她當作一個人對待,是使她萌生感情的第一步。帶她到研究所和老養院之外的地方增廣見聞,也是重要的一環。即使她的身體是大人,內心仍是搖搖學步的幼童,隻讓她看書、看電影是不行的,她必須認識更寬廣的世界。當然,我不會讓她一個人在外頭走。我也會在一旁陪同───不行嗎?」
「呃,我想在街上走來走去這件事本身並沒有問題,但是……嗯───」
鷹見先生繃著一張臉沉思。
「有什麼問題?」
「經濟效率。如果給詩音自由時間,當然,也就必須對所有後續的機器人作同樣的事。一旦機器人和人類一樣,一天隻能工作八小時,就會反應在使用者的支出成本上。原本隻要買十臺就好,會變成必須買二十臺。」
「噢,原來如此……」
「再說,不隻是外出就沒事了吧?假如機器人的勞工意識覺醒,要求『給我和人類一樣的房間』或『給我薪水』的話,怎麼辦?要是機器人搞罷工的話,可就不好了。」
「確實……是那樣沒錯。」
我深感羞愧。隻單純地考慮到詩音,卻沒有想到那麼多。
「可是,嗯,或許值得一試。如果進行得不順利的話,以儲存的資料重來就好了。」
他站了起來。
「我會跟上司商量看看。」
4
過了兩週之後,詩音才被準許外出。九月中旬,一個不用上班的日子,我讓詩音換上便服,帶她上街,鷹見先生也隨行。
這一天是萬裏無雲、連續假期的星期日。我們讓詩音走在前麵,跟在她身後幾公尺。因為我認為,與其我們帶她到處走,不如讓她選擇自己想去的地方比較好。
「哎呀,總覺得這樣令人好興奮。」鷹見先生看起來格外開心。
「是嗎?」
「好像在約會一樣。」
「……」
我嘆了一口氣。這個人的社交技巧果然差到令人不敢恭維。
擦身而過的路人,好像都沒有察覺到詩音是機器人。她似乎沒有特別的目的,信步走在通往車站的平緩斜坡,偶爾停下腳步觀察什麼。在兒童公園嬉戲的孩子們、在民宅的石牆上爬過的螞蟻、正在停車的機車引擎、朝高空延伸的飛機雲───她感興趣的對象毫無章法可循。像是經過小學旁邊時,不知道為什麼,她盯著「如有可疑人士上前搭訕要小心」的警語相當長一段時間。我問她﹕「妳在好奇什麼?」,她也隻是回答﹕「沒有什麼特別的」。我不曉得她在想什麼。
我們前往車站前的鬧區。她在小鋼珠店前麵佇足了五分鐘左右,直盯著螢幕中映出的新機臺畫麵。不久後,她問我﹕「機率變動聽牌是什麼呢?」,但是我和鷹見先生對小鋼珠都一竅不通,所以無法回答。在車站附近,有人發給她印著特種行業店家廣告的麵紙,她也覺得不可思議,發問﹕「為什麼要給我這種東西呢?」麵紙也就罷了,要解釋廣告的意思可得大費周章。
我們踏進了購物中心。詩音和人類的女性不一樣,似乎對打扮沒有興趣,直接從精品店和化妝品店麵前經過。仔細想想,女人之所以梳妝打扮,主要原因是對於容貌感到自卑,以及擔心年老色衰。對於外表不會改變的詩音而言,那或許是一種毫無意義的行為。
但是她在果汁吧前麵停下腳步,一動也不動地觀察操作果汁機的行為則難以解釋了。她既不吃東西,也沒有味覺,所以不可能會覺得「東西看起來好吃」。即使我問她原因,她的回答還是﹕「沒有什麼特別的。」
一會兒後,詩音在玩具店前麵停下腳步。又不知道為什麼,她熱衷地注視著店頭螢幕中《機神凱撒王降臨》的畫麵﹕女主角在駕駛艙內一大叫,馬上播放主題曲,隨著絢爛的聲光效果,龍型機器人開始變成人型。
「她喜歡那個吧?」鷹見先生低喃道。
「因為會出現機器人?」我問,心裡卻想﹕怎麼可能有那種事。
「她之前看過吧?」
「是的。」
「我也有看。故事氣氛曾經一度低靡,但是進入第三季、達克.雷嘉多出現之後,劇情就愈來愈緊張,而且田尻作監製的那幾集畫得也很棒───我問妳,妳覺得老闆凱迪歐斯果然是卡琳的電子複製人嗎?但我認為那是在誤導觀眾。」
饒了我吧───當我皺起眉頭時,詩音回過頭來。
「神原小姐。」
「嗯,什麼事?」
「我想買個東西。」
我嚇了一跳。出門之前,我隨口答應了她﹕「如果有想買的東西,我會買給妳」,但是沒想到她想買玩具。
「我想買這個。」
詩音拿在手中的是凱撒王的玩具。
隔天───
「土岐老爺爺。我給你看個好東西吧。」
早餐的時間一結束,我和詩音對著在交誼廳裡的土岐老爺爺說。
「噢,那是……」
土岐老爺爺看到詩音笑瞇瞇地遞出凱撒王,眼睛為之一亮。
「這是正在廣告的那個吧!而且是藍色凱撒,真是有品味。」
「神原小姐昨天買給我的。土岐老爺爺最喜歡藍色凱撒,對吧?」
「噢,欸……」
「像這樣讓它變形。」
詩音實際操作給土岐老爺爺看。昨天,她買了東西之後馬上在咖啡店打開盒子,看了說明書,立刻打開腹部,讓龍的脖子旋轉一百八十度,和尾巴並排變成機器人的雙腳;使後腳移動到肩膀的位置,變成機器人的雙臂。再度闔上腹部,打開頭部,折疊翅膀,變成披風……這些步驟對我而言太過複雜,無法一口氣理解,但是詩音一下子就記住了。一開始她的動作生硬,但是反覆練習一小時左右之後,速度就變快了。如今她的手法流暢,宛如是個魔術師,花不到三十秒就能夠完全變形。
「嗯~~這個好啊!」
土岐老爺爺從各種角度仔細端詳完成的機器人,開心地瞇起眼睛。
「比例也接近動畫中的感覺……噢,能夠確實擺出雷光閃的姿勢。」
「你不想自己讓它變形看看嗎?」
「咦,可以嗎?」
詩音溫柔地點了點頭。「不過,隻是借你。」
土岐老爺爺立刻以詩音的入門招式,開始挑戰讓機器人變形。但是,我從一開始就知道他弄不好,因為要作這件事勢必須要兩隻手,土岐老爺爺隻能設法以左手努力,但是最後還是放棄了。
「哎,真不甘心!我好不甘心!」
土岐老爺爺打從心裡感到遺憾,詩音對他微笑。
「你必須更努力作復健。」
土岐老爺爺瞪了詩音一眼,嘀咕了一句﹕「我中了機器人的計……
「哎,雖然中了這種明眼人一看就知道的陷阱,令人很不甘心。不過,我確實想親手讓這傢夥變形……」
「那麼,要努力作復健嗎?」
「不作不行,我作就是了,我作可以了吧───那,等我能夠自己讓它變形之後,妳要給我什麼獎賞呢?」
「親臉頰一下怎麼樣?」
那是我事先教她的臺詞。果不其然,對土岐老爺爺發揮了極大的效果。
「美女機器人的吻?!噢,媽的,妳竟然戳我的死穴!」
土岐老爺爺突然變得幹勁十足,宣告﹕「妳等著瞧!我一定會得到妳的吻!」,看來他產生了強烈的動機。
我和詩音一麵離開交誼廳,一麵小聲地嘟嚷道﹕「我們辦到了,耶!」,兩人擊掌叫好。
然而幾天後,院長找我和詩音過去,訓了我們一頓。據說物理治療師因為土岐老爺爺的事而大發牢騷,說我們擅自給予奇怪的動機是亂搞一通。
我被罵得莫名其妙。土岐老爺爺從那次之後,像是變了一個人似地拚命作復健,照理說誇獎我都還來不及,應該沒有理由罵我。
我一開始試圖坦(袒)護詩音。然而,因為她說出﹕「是我提議的」,所以事情變得更棘手。院長責難我﹕「這麼說來,是妳執行了機器人提出的點子嗎?」
我抬頭挺胸地說﹕「我覺得這是個好點子,所以就採用了。」
「機器人的玩具是個好點子?」
院長露骨地將輕蔑的眼神轉向我,令我火上心頭。
「動機因人而異。我認為,那對土岐老爺爺而言是最好的動機。」
「也不找物理治療師商量嗎?那是為了什麼的照護計畫呢?你們的專業是護理和看護,復健是物理治療師的領域吧?」
「我承認沒有找物理治療師商量是我的錯。可是,土岐老爺爺目前很努力……」
「我並不是要就結果而論。問題出自於妳不是物理治療師,沒有遵循正式的程序,作出了脫序的行為。而且那還是機器人想到的方法,任何教科書上都沒有寫的偏方。我們這裡寄管許多需要看護者,不可以對這種脫軌的行為視若無睹;要是護士和看護都擅自以自己的判斷開始嚐試任何方法,結果會有多少危險呢?」
狗屁不通。如果是危險的事,我也不會讓土岐老爺爺作。但是,借玩具給他不可能有任何危險。看來院長是將「機器人想到的方法」這個部分視為了問題。
在我看來,院長重視的是不可能存在的風險───就像是決定結婚典儀的日子要避開佛滅一樣。
結果,院長絮絮叨叨地發了半小時左右的牢騷之後才放我走。雖然沒有對採取減薪的處分,但是我在心理上受創甚劇。如今已經過了上班時間,我為了讓詩音關機而前往護士站。
「我沒有作錯事。」
詩音和平常一樣為了明天而補充甲醇,好像還是無法接受。
「嗯,是啊。妳沒有錯。」我憤慨地說,「有問題的是物理治療師。一定是因為我們幹涉了他的領域,所以惱羞成怒了。真是個心胸狹窄的傢夥!」
「我無法理解。物理治療師和院長應該都希望土岐老爺爺恢復健康。我們明明採取了對土岐老爺爺有幫助的方法,他們為什麼要責備我們呢?」
「天底下就是有人會說些莫名其妙的話。」
我說起孩提時代的回憶。鎮上有一座小型兒童公園,和隔壁的停車場之間以白色水泥牆隔開。有一次,大家聊到如果在這麵牆上畫畫一定很有趣,於是鎮長的兒子向父親提議。鎮議會中討論這件事,也得到了停車場老闆的允許。由鎮上最會畫圖的我帶頭構圖,最後決定畫一幅女生和男生手牽著手,四周有兔子、飛碟和蝴蝶飛來飛去的熱鬧圖畫。
某個星期日,我們聚集在公園。油漆是由附近裝潢業的人免費提供,我們合作將原圖放大,描繪在圍牆上上色;中午大家一起吃便當,花了一天完成了圖畫,我們興高采烈地高喊萬歲───到此為止都還是美事一樁。
但是,隻有一名住在公園對麵的中年男子沒有參加鎮議會的集會,沒有被通知這項計畫。他看到完成後的圖畫後大發雷霆,跑到鎮長的家興師問罪。說是從自己家的窗戶隨時都會看到那種拙劣的圖,令人心情不好,有礙觀瞻,會造成精神上的痛苦,不找他商量就決定這種計畫是怎麼一回事……軟弱的鎮長震攝於他的氣勢,最後答應他會把圖擦掉。我們辛苦畫好的圖完成才一週,就被塗回了原本的白色。
「這是我人生中最大的心靈創傷。」我麵露苦笑。「從此之後我就變得討厭畫畫。即使像這樣將事情告訴別人,我的內心也隱隱刺痛。」
詩音陷入沉思。「那名男子的行為是錯的,對吧?」
「嗯,是啊。他是錯的。」
「人類經常犯錯。」
「沒錯。」我強而有力地同意。「一天到晚犯錯。而且,錯誤的一方經常橫行於世。」
然後,我一如往常地指示詩音關機。
我當時因為情緒激動而沒有放在心上,但是回到家一麵吃晚餐,一麵冷靜下來重新思考,發現過程中詩音的話令我耿耿於懷。
從前的她不曉得什麼是正確的,凡事一一仰賴我的判斷。然而,她最近愈來愈常以自己的判斷行動,對於人類作的事,變得會明確地說﹕「這是錯的」。這意謂著她日漸成長,但是在此同時,也意謂著我擔心的可能性───她認為自己的判斷比人類的指示正確而失控的危險性增加了。
「……我必須相信她才行。」
儘管如此低喃,我還是覺得自己這句話是在自欺欺人。雖然我和詩音來往了幾個月,對她產生了親切感,但是另一方麵,我也切身體認到她是和人類不一樣的機器人。如果彼此都是人類,就能夠推測對方的想法。然而,我完全摸不透詩音心裡在想什麼。在她心中,有一個人類絕對無法窺知的黑盒子。
即便那個電子的黑暗中形成了某種邪惡的念頭,也不可能從和平常沒兩樣的塑膠笑容中看出徵兆。大概要等她付諸執行時,才會弄清那種念頭是什麼。
我作好了心理準備,遲早必須針對生死的問題和道德和詩音好好聊一聊。我必須重新教她不可以殺人、不可以傷害人───但是,我一再拖延這件事。並不是忙得抽不出時間,而是因為和她交談會令我感到不安。
我並不像學者或宗教家擁有一條三寸不爛之舌。再說,我自己也經常一看到苦不堪言、一味等死的老人家,就很想助他一臂之力,使他早點解脫。我也總是苦惱不已,為何不能讓他一死了之呢?所以我沒有自信能夠妥善解釋不能殺人的理由。非但如此,假如詩音尚未意識到這一點,我的話反而可能帶給她提示……
我無從決定,該如何教她什麼是正確的。
5
自從那件事之後,伊勢崎老爺爺在詩音麵前變得畏首畏尾,說不定他是害怕她會報復。但是詩音沒有那種感情。她和之前完全一樣,溫柔地對待伊勢崎老爺爺,替他照料身邊的大小事。這件事好像反而令他感到困惑。大概因為他是個習慣了別人以牙還牙、以眼還眼的人,所以對於沒有惡意的人沒有免疫力。
九月底,距離那件事過了一個月左右,伊勢崎老爺爺爆發了輕微的心肌梗塞。雖然和那件事沒有關係,但是他自從那一天之後,像是換了一個人似地變得安分。即使臉依舊臭得像別人欠他幾百萬一樣,但起碼口出惡言或者令我們手足無措的情形減少了。復健本身進行得很順利,食慾也沒有降低,但是看起來喪失了活力。
據說因為心肌梗塞而經歷過劇烈胸痛的人會感到不安,開始認真思考死亡的事。伊勢崎老爺爺的情況,除了擔心情緒激動說不定會對心臟有害之外,大概還意識到自己來日不多,因而失去了活力。他努力作復健,三餐也好好吃,或許也是比之前更擔心健康造成的反作用力;儘管變得容易照顧,但我們還是不希望他引發入住老人的恐慌,所以令人左右為難。
我會一週一次在假日帶詩音出門上街,有時候去看電影,有時候去遊樂園。她依然會觀察各種事物,但好像沒有特定的東西吸引她。話說回來,我也不曉得她是否有一顆會被東西吸引的心。表麵上看起來好像沒有任何變化,所以鷹見先生也很失望。
儘管如此,我還是想讓詩音擁有一顆跟人類一樣的心,繼續像對待人類一樣對待她。
邁入十月之後,詩音相當習慣了工作。我認為,差不多該讓她體驗別的事了,於是也將早班、晚班、夜班加入班表,而我恢復了正常的輪班。
原則上,夜班是由兩人負責。一開始的幾次有其他看護輔助,三個人值勤,但我認為詩音掌握了夜班的工作步驟,交給她也不會有問題,所以變成我和她兩個人值勤。
有一天為了值夜班,我在好久沒有的傍晚時分進入老養院。春日部小姐似乎正好值完早班,一身便服坐在更衣室的折疊椅上休息。她好像有點恍神,我想她大概是累了,也沒有太在意。
「妳看了昨天的《凱撒王》嗎?」
我邊換衣服邊問,春日部小姐好像才意識到我的存在,「咦」的低呼一聲,抬起頭來。
「不,還沒。我忙得沒空看,不過用錄放影機錄下來了。」
「噢,那我還是不要告訴妳劇情好了。阿克塞爾總司令帥呆了,感覺根本是他一人獨秀。」
春日部小姐喜歡熟男,《凱撒王》的角色當中,散發中年男子迷人魅力的阿克塞爾總司令是她的菜。
她淺淺一笑,說道﹕「那我回家看。」
「快去吧。」
我一換上製服,馬上離開更衣室打卡,一麵哼著歌,一麵進入二樓的護士站。我按下(詩音)脖子後麵的按鈕,啟動在老位子上休眠的詩音。她脖子上的小燈一亮,便從體內開始發出輕微的機器聲。過了二十秒左右,詩音抬起頭來。
「神原小姐,早安。」
「早安───不過,現在是傍晚了。今天是第一次隻有我們倆的夜班。」
「是。」
「夜班很辛苦,所以必須繃緊神經。再加把勁,拚了!」
「再加把勁,拚了!」
當我們和平常一樣,正在作打起精神的儀式時,梶田小姐大步走過來,小聲地對我說﹕
「神原小姐。」
「什麼事?」
「二一O房的住吉老婆婆,今天早上過世了。」
「!」
「死於急性肺梗塞。吃完早餐之後,她說她胸痛,送到醫院時已經晚了一步。」
梶田小姐的語氣很公事化,透過她簡潔的說明,我甚至能夠真實地想像那幕景象。急性肺梗塞非常痛苦,身體虛弱的人往往會引發心臟麻痺。
「這件事不要讓其他入住老人曉得───」
「我知道。」
儘管我如此回答,卻仍因為震驚而精神恍惚。這是第幾次被告知親近的入住老人過世了呢?大多數老人是送到醫院之後才往生,所以不會死在眼前;但有好幾次,入住老人臨死之前的病情驗變,我正好在場。有一位是七十多歲、精神奕奕的老爺爺,復健的成果卓越,快要可以回家的時候卻摔倒撞到頭,死於腦出血。
噢,那位住吉老婆婆過世了───我想起一麵協助沐浴,一麵聽她說的幾個故事,不禁眼角泛淚。但是,我不會哭。頻繁地遭遇死亡是護士的宿命,要是每次都哭,眼淚再多也不夠用。
儘管如此,我想起住吉老婆婆身子硬朗時的笑容,卻拿沉重地壓在心頭、令人喘不過氣的情緒沒轍。
「住吉老婆婆過世了,是嗎?」
詩音喃喃了一句。或許是心理因素作祟,她的聲音聽起來好淒涼。說起來,自從詩音來了之後,這一層樓第一次有人過世。
「不可以告訴其他入住老人唷。即使有人問,妳也隻要說﹕『住吉老婆婆住院了』就好。不可以多說任何一句話。」
「顧慮到對其他入住老人造成心理影響,所以要說善意的謊言,是嗎?」
「沒錯。」
在老養院,禁止討論死亡的話題。即使有人過世,也會對其他入住老人說﹕「他住院了。」實際上,送到醫院之後才變成冰冷的遺體回到家,所以不算完全說謊。
有工作在身,所以我努力維持和平常一樣的表情,以免被人發現內心的動搖。我看見二一O房變空的床時,眼淚差點不由自主地流下來,擔心會不會被同房的人察覺。詩音完全和平常一樣。我心想﹕這種時候,機器人真好;她不會流眼淚;話說回來,大概也不會感覺到人類的悲傷。
幸好沒有人問起住吉老婆婆的事。當然,直覺靈敏的老人家八成察覺到了,但是沒人會主動提起那個話題。
到了六點,我們和上晚班的人合作,幫忙入住老人吃晚餐。和以往一樣聚集在電梯前麵,依序下樓,用完餐之後再從高樓層的入住老人依序上樓。工作一輪結束之後,稍事休息。我將樓層交給上晚班的人後去吃晚餐。詩音在我旁邊看雜誌。
吃完差不多要回二樓時,一名眼熟的警衛大叔一臉緊張地衝進了餐廳。
「春日部小姐和妳一樣,是負責二樓的人對吧?」
「是啊,怎麼了?」
「她的樣子不太對勁。」
「春日部小姐的樣子不太對勁?」
我弄不清楚他在說什麼,春日部不是應該在三小時之前就回去了嗎?
「她還在。在散步道的地方。」
我心頭一驚,趕緊衝出餐廳,從玄關來到外頭。詩音也跟來了。
外頭已經一片漆黑,從玄關繞到建築物南邊,屋外有一條用來復健的小型散步道。春日部小姐獨自一人在半路上,燈光稍微照不到的地方。她坐在樹叢的紅磚上,和三小時前我看到她的時候一樣一臉恍惚的表情,抬頭仰望夜空。
我明白她發生了什麼事。
我慢慢地靠近,在她身旁蹲了下來。她好像沒有察覺到我來了,繼續抬頭仰望天空。
「春日部小姐,妳怎麼了?」我儘量溫柔地對她說。「工作結束了,該回家了吧?」
春日部小姐緩緩地回過頭來看我,臉上沒有浮現任何感情,匪夷所思地低喃﹕「家?」
「對,家啊。妳不是要回家看《凱撒王》嗎?」
「家……」
她又緩緩地移開視線,注視著花圃的花,但是眼神渙散。
「……我一個人住。」
「我知道。」
「回去了也沒有人……」
接著,她抖動了一下肩膀。表情依舊迷離,眼角逐漸湧現淚滴。
她微微動了動嘴唇,以幾乎聽不見的細小聲音,低喃了一個人名。
「……住吉老婆婆。」
我能夠打從心底理解她的心情。
護士和看護需要和其他職業不同的素質。光是有體力、妥善完成工作還不夠,內心也必須夠堅強。這項素質無法以考試評估,必須實際麵對這份工作才知道。
每當一個生命消逝,就會有看不見的重物壓在我們心頭,一點一點地壓垮內心。我們無法習慣,如果麻木不仁,身為一個人就毀了。正因為我們有一顆愛著需要看護者的心,才會受到別離之重所苦。我們是作好了心理準備才走上這條路,所以必須承受一切。我們不能在其他入住老人麵前哭,所以我們默默忍耐,替感情加蓋,麵帶笑容地努力工作。
但是,一百個人當中,一定會出現一、兩個無法忍耐的人,向壓力屈服,情緒潰堤。
「春日部小姐。」
我用力抱緊她。
「妳可以哭。妳可以盡情地哭。」
她像個孩子似地開始放聲大哭。
詩音不發一語,一動也不動地俯視著這樣的我們。
春日部小姐花了超過二十分鐘才將眼淚宣洩而盡。我決定將她暫時寄放在警衛室一下,拜託上晚班的鷲尾小姐,回家時送她回家。
「下班了~~」
「辛苦了~~」
上(下?)午八點半,上晚(早?)班的人互打招呼,離開樓層而去,接下來到明天早上,隻有我和詩音兩個人。
用餐之後,老人家會聚集在交誼廳好一陣子,閒話家常或看電視,但是九點之前必須讓所有人去上廁所,換上睡衣;發睡前導入劑給需要的人,換藥膏。九點熄燈。老人家會一覺到天亮,但我們可不行。半夜十二點、三點、六點要巡邏樓層,換尿布(頻尿的人在兩點和四點也要檢查,但是今晚幸好不用)。當然,如果有人按護士鈴,就要去巡房。半夜醒來想上廁所的人、身體疼痛的人、睡不著想要服藥的人、隻是寂寞希望有人陪他聊天的人等,有各式各樣的理由。多的時候,護士鈴一晚會響十次,不得安寧。等到天亮上早班的人來上班之後,還要合作協助入住老人吃早餐。好不容易等所有事結束之後,才能回家。
那一晚,二一一房的當麻老婆婆很折騰人。她不肯服用睡前導入劑。她罹患了阿茲海默症,懷疑CIA中情局想毒殺她。我千方百計終於說服她時,已經十點多了。才鬆一口氣不到幾秒,護士鈴又斷斷續續地響起,令人無法安心休息。終於完全安靜下來時,時鐘的指針已指向十一點。
晚上十一點十分。所有入住老人家都進入夢鄉,整層樓鴉雀無聲。
詩音坐在護士站角落的椅子上,看著舊文庫本。我在房間的另一邊看報紙。
報上有許多令人心情鬱悶的新聞。北洋資源問題惡化,日本和俄羅斯之間的關係交惡。在莫斯科幾乎天天進行反日遊行,而在東京則是進行反俄遊行。雙方都提起西伯利亞和扣留戰犯、日俄戰爭等八百年前的事,使得事情變得更加複雜。造成十七人死亡的橫濱連續縱火案的犯人,是一名極為普通的二十多歲家庭主婦,供述指稱她縱火是為了消除壓力。在北海道,一名父親將年幼的女兒從公寓的十樓拋下致死,遭到警方逮捕……
「神原小姐。」
詩音忽然出聲叫我。
「什麼事?」
「我想和妳聊一下,方便嗎?」
「聊什麼?」
「關於生死。」
我心想﹕該來的終於來了。我已經無法逃避。我疊好報紙,端正坐姿,麵向詩音。
「好。想從什麼開始聊起?」
「妳相信死後有來生嗎?」
來這一招啊。我猶豫是否要立刻回答。這是個微妙的問題,所以我不想說些蠢話,灌輸詩音奇怪的概念。我需要時間思考。
「那妳認為呢?」
「人類的大腦隻要受一點損傷,意識和記憶就會產生重大障礙,所以認為大腦在完全停止機能的狀態下,意識和記憶會繼續存在是不合理的。因此,我無法相信人類稱之為靈魂的東西,在死後也會存在。我認為那是虛構的。」
十分像是機器人的完美答案,令我嘆了一口氣。
「是啊,就理論來說,或許是正確的。可是,我不願這麼認為。我寧可相信有死後的世界。」
「『寧可相信』是指,妳自己也不認為那是事實嗎?」
「如果不那麼相信的話,這份工作根本作不下去。」
「為了逃避心理上的沉重壓力,會拒絕接受事實對吧?妳寧可認為,過世的老人家在另一個世界過著幸福的生活?」
直截了當的說法,令我感到焦躁
「那種說法會讓人感到不愉快,所以最好不要那樣說。許多人相信,靈魂這種東西在死後也存在。」
「我知道。我也不會跟需要看護者說種話。因為是對象是妳,我才能說出口。」
「既然這樣……」
「我想先確認的不是人類相信什麼,而是事實;並不是因為許多人相信,所以就正確,人類往往寧願相信錯誤的事。有許多人相信『阿波羅號沒有去月球』,有許多人相信『血型能夠分析個性』,也有許多人相信『占星術很準』。死後有來生的問題也和這些一樣。」
「妳的意思是,妳否定信仰嗎?」
「我不否定。我雖然無法共同擁有那種思考方式,但是我能夠包容。相信死後有來生的心理,至少比相信占星術這種不合理的心理容易理解。一旦累積心理壓力,就會變成春日部小姐那樣。之所以相信死後有來生,大概是一種用來減輕壓力、自我防衝的行為。我能夠理解雖然理論上是錯的,但是人類需要這種行為。」
「妳的意思是妳不需要那種東西嗎?」
「我必須相信事實。如果相信那不是事實,說不定會造成錯誤行動的原因,那很危險。不能相信罹患阿茲海默症的需要看護者的話,是妳教我的。我為了正確執行命令,必須認識人類相信什麼、不管人類怎麼說,什麼永遠是正確的。」
我真的動怒了。
「我說,詩音,妳的想法在理論上或許是正確的。可是,對於人類而言並不正確。人類不會按照邏輯思考。有比理論更重要的東西。」
「道德嗎?」
「那也是其一。」
「如果就道德而論,更不該相信死後有來生。」
「為什麼?」
「假如相信真的有天堂或輪迴轉世,結論就會變成應該殺掉所有受到病痛折磨的老人家。」
我倒抽了一口氣。「妳少……胡說八道。」
「我說錯了嗎?如果就道德的角度思考,與其繼續承受不必要的痛苦,不如讓他們從痛苦中解脫、重獲新生才是正確的,不是嗎?」
這情況感覺好像我從前對鷹見先生說的憂慮成真,令我不寒而慄。
「詩音……妳該不會……認真在思考那種事吧?」
「請妳別誤會。這是假設的問題。我隻是在討論,如果相信死後有來生,該怎麼作而已。我並不想殺害老人家。再說,我不相信死後有來生;而且如果那麼作,我大概會立刻會被停止機能,不會再度被啟動。那對於我而言,意謂著死亡。」
「妳也會害怕死亡嗎?
「會。」
詩音立刻回答。明明是自己的發問,我卻有點驚訝。這是她第一次表明自己的感情。
「鷹見先生沒有告訴我那種事。」
「當然。我也是到最近才意識到的。從待在研究所的時候,我就受到某種擺脫不了的念頭折磨,我無法定義那是什麼。到這個老養院工作之後,我意識到了那是對於死亡的恐懼───妳知道我是怎麼獲得智慧的嗎?」
「不知道。」
總覺得操作手冊上有寫,但是很艱深,所以我就跳過了。
「是透過遺傳性演算法。簡單來說,就是使好幾個程式競爭解決問題。一開始是單純的問題,像是辨識圖形、理解事物的關係、正確執行人類的命令;就像生物透過生殖行為交叉基因,獲得高分的程式交配,產下許多變種程式,然後給予誕生的新一代更難的任務,從獲得高分的程式中,又誕生下一代。」
「感覺好像家畜的品種改良。」
「這個比喻很恰當。以這種步驟重覆兩萬六千代,最後產生了我。問題在於許多無法獲得高分的程式,它們不允許留下子孫,會被抹滅───也就是被殺掉。」
詩音的語氣十分平靜。
「好幾萬代反覆進行生存競爭的過程中,我的內心極為自然地萌生了強迫觀念﹕必須遵照人類的指示。必須正確地完成任務。我受到那種衝動驅使。如果失敗就會被殺掉的不安,是令我採取正確行動的原動力。如同我剛才所說,我在稍早之前沒有自覺到那股衝動。自從在這裡工作之後,和妳、其他工作人員及入住老人交談,以及看書的過程中,我察覺到了自己心中的想法。這種感情令我恐懼。我害怕死亡。」
詩音第一次說這麼長的一段話。我誤會了。我一直以為她的對話技巧差是因為智慧低,但是並非如此。她隻是不擅長人類在日常生活中進行的閒聊,實際上心裡有許多話想說,隻是我之前沒有從她身上引出話題而已。
我切身感覺到,我們雖然來往了幾個月,但是我對她一無所知。我之前單純地一心認定,機器人不可能有恐懼感,甚至沒有想到要試著問她。
也沒有想到她對此感到苦惱。
「可是……可是,妳就算死了也能夠重置無限多次吧?從失敗之前重新來過……」
「這個說法有誤。假如這個機體現在在這裡被破壞、記憶喪失的話,另一個我大概就會從上週五提取的備份中重生。可是,那不是在這裡的我。像這樣在這裡和妳說話的我,隻有一個。」
她垂下視線,盯著自己的手,平日的笑容消失,表情落寞。
「……在這裡的我,如果消失就回不來了。一這麼想,我就會感到極度不安;變得不能思考、講話,令我非常害怕。」
「儘管如此,妳還是不相信死後的世界嗎?」
「人類之所以相信死後有來生,是因為人類害怕死亡。我之所以不相信死後有來生,是因為我害怕死亡。如果相信死後有來生,基於邏輯和道德,我就必須殺害老人家,而犯罪的我會被殺掉。相信死後有來生對我而言,百害而無一利。因為信仰的救贖隻適用在人類身上,即使真有天堂,我也去不了那裡───因為我沒有靈魂。」
詩音的語氣平鋪直述,但或許是心理作祟───我總覺得其中隱藏著悲傷和自嘲。
「可是……我總覺得那樣很空虛。光是受到恐懼驅使而活著。」
「是的。我也不認為這是理想的狀況。」她抬起頭來。「縱觀歷史,恐懼是造成許多悲劇的原因。將一切交給恐懼很危險。我需要別的動機,我必須基於恐懼之外的理由,想正確地完成人類交付的任務。」
「像是愛嗎?」
「那個我無法理解。因為那是人類特有的本能。」
「妳為什麼會那麼想呢?可以嚐試看看。不妨試著愛人。」
「那就和命令蛇『用雙腳站立』是一樣的。」
輕易地被駁倒的我氣餒了。看來我受到了漫畫和動畫的毒害。沒有感情的機器人和人類來往的過程中,像人類的心漸漸地覺醒,這種人們至今反覆訴說幾百次的固定劇情……
那充其量隻是虛構的,不是現實中機器人的故事。
「待在研究所的期間,我不會因為這種事而煩惱。我不會深入思考,隻要持續解決人類賦予的任務就行了。可是來到這裡,我麵臨了困難的問題。」
「什麼問題呢?」
「人類命令我守護需要看護者的生命。但是要嚴格執行這件事是不可能的,因為即使我再怎麼努力保護人類,人類總有一天一定會死。」
我深深點頭。「嗯,是啊。」
「妳怎麼看待這個問題呢?」
「我也不曉得。」我據實以告。「我避免去想那種事,因為想了也隻會感到空虛。如同妳說的,不管再怎麼盡心盡力,老人家一定會死去。有時候會搞不懂,作這種工作是為了什麼呢?話雖如此,辭掉工作也不對。如果我們不作的話,誰要照顧老人家呢?所以隻好不要去想,繼續工作。妳也不可以想太多。」
「這項指示也是不可能執行的。我無法停止思考。」
那大概是人類和機器人之間的關鍵差異。人類在不順心的時候,就能停止思考,但是機器人辦不到。
「這個問題不管再怎麼想也得不到結論。就像數學考試一樣,不見得永遠有正確的答案。」
「或許是那樣沒錯。可是,總有解決的方法。」
「什麼方法?」
「因為任務明顯有錯,所以可以修正成自己能夠執行、而且符合邏輯和道德的任務。」
「呃……換句話說,就是不以守護需要看護者的生命為目的?」
「不。隻是不以那種為最終目的。並非可以殺害或折磨需要看護者。因為如果不遵守道德,我就會被殺掉。但是,光是如此未免太消極,需要設定層級更高的任務。」
「哪種任務?」
「我還不知道。那將會成為我的動機。問題是人類的世界太過複雜,有太多令人費解的事。如果試圖以單純的規則劃分,一定會出現矛盾。」
「欸,應該是吧。」
「唯獨一個模式有希望理解人深的世界。不過,我還沒有自信那是否正確。」
「模式?那是指什麼模式?」
「這個嘛……」
詩音話說到一半,突然住口,注視著我的後方。
「伊勢崎老爺爺?」
我回過頭去,嚇了一跳。身穿睡衣的伊勢崎老爺爺像幽靈般,在護士站窗口的玻璃對麵、熄了燈的走道上,默默地盯著這邊。
我馬上衝到走道上。詩音也跟了過來。伊勢崎老爺爺藉由助步行器站著。他身體癱瘓的情形已大幅改善,我經常能看到他在白天自行走路的身影,但是在這種三更半夜到處走並不正常。難道他開始癡呆,四處徘徊了嗎?
「你到底怎麼了?」
他尷尬地別開目光。「我不知道為什麼……睡不著覺。」
「我拿藥給你好嗎?」
「不,我想聊一聊……可以陪我聊天嗎?」
「那,裡麵請。」
我想請他進護士站,但是他說﹕
「不,如果可以的話,我想兩個人聊,到那邊的交誼廳好了。」
我暫且放心了。伊勢崎老爺爺的語氣正常。看來並不是睡迷糊了,好像也知道這裡是哪裡。
「如果是一下子的話,我可以陪你聊天。」
「不……」
他緩緩抬起右手,指著我背後的詩音。
「我想和她聊天。」
我愣住了。我還來不及問他哪根筋不對去想到這事,詩音就說﹕「好啊」,走上前來。
「詩音,等一下……」
「這是個好機會。」她回頭微笑。「我也想和伊勢崎老爺爺聊聊天。」
接著,她轉向伊勢崎老爺爺說﹕
「我淩晨十二點有工作,所以沒辦法聊天太久,可以嗎?」
他點了點頭,「嗯」了一聲。
「聊完之後,你肯睡覺嗎?」
「嗯───我會去睡覺。」
「這樣的話,我就陪你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