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相關實踐來看,我們現在能夠知道的,是陳煥章在1899年就在自己家祠中祀天以孔子配了:“吾昔在高要創昌教會,即設聖位於硯洲鄉之陳氏祠,繼又設聖位於紐約之中華公所,後又設聖位於硯洲書院,去歲冬至且在硯洲南郊高築天壇,以祀天而推聖師為主,以實行公羊無主不止,及中廳配天之義。今春在鄉建勵剛家塾,以祀先君麗江公並及三代,則又特奉昊天上帝與至聖先師之牌位而崇祀之,以創尊天尊聖尊祖之儀,而為三本一堂之製。皆此誌也。今國人莫不有家,家莫不祀其先人,蓋報本之教然也。曷不推大報本之義,而宗祀孔子於家,以配上帝,且以時讀經,以為安身立命之計乎。誠如是,則家家皆有一孔教堂,處處皆有無數孔宅矣。”(陳煥章:《孔宅詩序》,載《宗聖學報》,總第十六號。)三本堂也見於康有為晚年在上海設立的天遊學院。劉海粟回憶說:“學院右邊有一間平房,門上康先生題著‘三本堂’橫匾。我請他解釋,他說:‘人受生於天,受教於聖,傳類於祖若父母,三者人生之本,絕不可忘,每逢朔望,必率兒孫後輩至三本堂焚香叩頭。孔子聖誕,所有學子皆來拈香。’”(劉海粟:《憶康有為先生》,見夏曉虹編:《追憶康有為》,309頁。)
如果陳煥章在家祠中祀天以孔子配的做法來自康有為的話,那麼,我們說,康有為至少在1899年之前就有了這個想法,但從康有為的現存文獻來看,他對祀天以孔子配這一製度設計的具體闡述則初見於國教折。我們知道,梁啟超曾稱康有為為“孔教之馬丁·路德”,據說是出於康有為的自況,這個說法當然主要並不是說康有為以基督新教為藍本——或模仿基督新教——而建立孔教,而是說,康有為對於孔教的改革,類似於馬丁·路德對於天主教的改革。(誠然,不可否認的是,康有為人人祀孔、人人祀天的孔教改革主張,的確受到基督教的影響。在寫作於1914年12月的《人民祭天及聖袝配以祖先說》一文中,康有為認為人人祀天、祀孔、祀祖對孔教來說堪稱完備之禮,也明言其中人人祀天之義得自基督教的啟發:“故吾國民於所在地祀天及聖,以其神及祖先配之可也,義之至也,禮之隆也。基督教人祀天聖而不祀先,吾國民祀先而不祀天,其士祀聖亦不祀天,各有缺典,皆不完不備之禮也。孔子曰:‘明乎郊社之禮,禘嚐之義,治國其如示諸斯乎!指其掌。’蓋人道莫大於仁,而孝弟為仁之本。故祀天以明萬物皆本於天也,則萬物一體矣,所以教仁莫大焉;祀先以明身體與宗族皆本於祖、父也,則以親九族矣,所以教孝莫深焉。令國民皆仁且孝,人道備矣,天下治矣,孔子之道行矣。故及今宜令國民祀天及聖,以祖先袝配之禮。”(《康有為全集》第十集,202頁))比較一下我們會發現,康有為的孔教改革與馬丁·路德的宗教改革最相似的即在人人可以祀孔、人人可以祀天這一點上。馬丁·路德的宗教改革是通過“因信稱義”的教義而使信徒能夠直接與上帝溝通,在客觀上削弱了教會的權力;康有為的孔教改革則通過援引經典而提出人人可以祀孔、人人可以祀天的主張,關聯於當時的實際狀況,這一主張當然意味著打破原本由官方壟斷的祀天、祀孔權力。我們知道,根據文獻記載,上古時期的中國曾發生過一次宗教改革,史家刻畫為從“家為巫史”到“絕地天通”,如果不考慮其中“巫史”概念與後來儒教義理之間的實質差異的話,那麼,我們說康有為的孔教改革所遵循的路線其實是類似於從“絕地天通”返回到“家為巫史”。
另值得注意的是,在國教折中,康有為依據他的三世說,刻畫了中國政教關係應該遵循的發展道路,即從適應於據亂世的治教合一發展到適應於升平世的治教分途,他也明確指出,在這一發展過程中,要點是從原來的“立天下義、立宗族義”發展到今後的“立國民義”:“夫孔子之道,博大普遍,兼該人神,包羅治教,固為至矣。然因立君臣夫婦之義,則婚宦無殊;通飲食衣服之常,則齊民無異。因此之故,治教合一。奉其教者,不為僧道,隻為人民。在昔一統閉關之世也,立義甚高,厲行甚嚴,固至美也。若在今世,列國縱橫,古今異宜,亦少有不必盡行者。其條頗多,舉其大者,蓋孔子立天下義,立宗族義,而今則純為國民義;此則禮規不能無少異,所謂時也。孔子自有平世之義,臣所輯《春秋筆削大義微言考》,略發明之。但今未明,若盡以據亂舊道繩人,則時義事勢不能行;若不以孔子大教為尊,則人心世道不可問。故今莫若治教分途,則實政無礙而人心有補焉。”(《康有為全集》第四集,98頁。)我們知道,康有為原來認為中國兩千年總總皆小康之道,而西方已先中國一步漸至大同。但他後來轉變了看法,認為西方與中國差不多皆處於據亂之世,而尚未達至升平之世。他的這一看法的轉變,正是在1904年遊曆歐洲之時。(錢穆1944年作《讀康南海〈歐洲十一國遊記〉》,其中說:“南海早年,實為歐洲文明之謳歌崇拜者,其轉而為批評鄙薄,則實由其親遊歐土始。”(《中國學術思想史論叢》卷八,325頁))此義見於《意大利遊記》:“竊觀今者歐美風俗人心,與中國正相若,其去性善自由,皆甚遠也。國爭若是,險詐橫生,此正大行《春秋》之時,且一切據亂之義,尚合於今時,而萬不能求之高遠。吾昔者視歐美過高,以為可漸至大同,由今按之,則升平尚未至也。孔子於今日,猶為大醫王,無有能易之者。”(《康有為全集》第七集,374頁。)可見,國教折“立國民義”背後對時代性質的判斷與《意大利遊記》中對時代性質的判斷是一致的,即二者皆斷當下的時代為據亂世,而所提治教主張皆留意於如何從據亂世達至升平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