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裏的片段在這一刻如此清晰。
蘇落抬頭,看著遠處雲霧繚繞的紅梧山,那座每一天每一刻都被厚厚的雲霧繚繞籠罩著,每一到深秋都會揮灑下漫天鮮紅樹葉的巍峨山嶺,突然有一種做夢的感覺。夏天的炎熱即將消失的時節,山上的茂密大梧桐葉子開始泛著紅色,在微煦清風裏一大片一大片地蕩漾著波瀾,搖曳著散去了凝結的霧氣,又固執的慢慢凝聚,周而複始。蘇落知道,當那些霧氣散不掉的時候,小梧州就是要下雨了,紅梧山一直都是這樣的脾氣。
七月中,農忙已過。
田野裏的稻杆正值粗壯,稻草人直直站在田野中央,稻海起伏,它們卻日夜沉默。蘇落隨著蜿蜿蜒蜒的道路一直走,有人認出了他,笑著和他打招呼。多久沒有再見過那群被紅梧山和清溪養育了幾代的人們,久別重逢,並且還是在另一個不屬於自己靈魂的時空裏,蘇落一時之間不知道該怎麼辦,沒有答話,隻是急匆匆邁著腳步掠過,想快一些蘇家老屋。現在的他不想搞清楚自己是什麼狀況,身上發生了什麼事,他惦念著要回家去,看一看一些事和人。
現在的時候,不知道有沒有晚掉,倘若不是在夢中,父親也早已經真實得死去,自己卻回來了,再一次麵對他的靈堂,會怎麼樣?
蘇落很惶恐。父親死得太冤,太怨,太不值,太淩亂,太不可預料,這一些情緒都給了蘇落最大的遺憾和最徹底的心碎。他甚至不敢再去想那種讓人恐怖不安的推測,垂著頭頂著可以微微驅散他不安的溫和陽光,邁開腳步安靜地走。
腳下的水泥路剛剛告別石子,還很年輕,而且依舊平坦,依舊一路蜿蜒著,帶著小梧州這個小地方的淳樸和封閉彪悍通向外麵的陸離世界。不是旅遊季節,路上的車很少,小梧州是寧安縣小有名氣的風景區,紅梧山,清溪,梧州大水庫,還有以後將要建成的康莊大園,這一些在以後名氣漸現的景致都會讓這條路的車流量和行人多起來。蘇落知道,小梧州三麵環山的格局也可能被外來經濟徹底改變,可能路會多,田野會少,這裏的空氣也會變得沉重渾濁,但這一些蘇落可能都不會看到,前世的十九歲之後是如此,這一個時空也可能是如此。
風裏有的水汽很多,舒爽的涼意陣陣襲來,舒緩著他的複雜心緒。
以往的悲慘,事實上在很大程度上都是源於蘇洛的軟弱,可能是由於那場病痛讓他失去了正常少年人該有的陽光和堅毅,沒有知道他自己實事上得到過足夠歡樂和溫暖滋養,即使痊愈過後的他表現出了一些與眾不同的聰明天分,但這不影響他怯弱人格的最終形成,以至於在聽到父親的死訊後,在聽到蘇媃離開了蘇家獨自一人在外流落無依無靠的時候,聽到母親即將背著自己身上的麻煩病痛去辛苦掙錢供他讀大學之後,他都隻能是沒有辦法地忍受酸澀獨自掉淚,指甲掐進了肉裏,卻沒有想過要為父親的慘死複仇,怎麼樣改變這些殘酷狀況,也沒有想到過身為蘇家的最後一個能被女人所依靠的男人,他卻沒有依照家裏的人的期望去給家人以撫慰和倚靠,這些做法多讓她們對他產生失望和放棄的念想,他一直都處在被保護的狀態,像長滿羽毛卻不敢高飛嗷叫的鷹隼,最終卻隻是一個人孤獨餘生。
蘇落在很久以後想過這些問題,然而沒有得到可以說服他心安的答案。自己的無能是自己無根的主要原因,即使那個時候的父親安在,以後的自己也會是這個樣子。可當他明白這些的時候,什麼都已經發生了,什麼都已經救不回來。
清溪清澈依舊,無聲的流淌而過,帶著岸邊的楊柳,伴著溫柔的微風迤邐曲折,這一條寬闊卻不湍急的河流像不遠處的紅梧山一樣,默默盡著它的義務,滋養著一代又一代不願意走出家鄉的梧州人,卻也把他們的性格潤澤成了自閉,冷冽,強勢的善良,這一些性格,往後的蘇洛跟著學習過。
小梧州三麵環山,蘇家老屋離出山口的地方不遠,轉幾條彎彎繞繞的小道,踏著滑溜的青石子路,房子就在哪些鱗鱗次次的老土屋和幾棟剛剛翻新的小樓之間出現了。半成新舊,普通高矮,不見得多顯眼,可環境很不錯,四周小路都種著樹,現在的時候都鬱鬱蔥蔥的,涼意舒服宜人。
蘇落慢慢得調慢步子,心裏竟有些躊躇,心裏的記憶像止不住的汩汩清泉一樣湧現出來,那棟半成新的小房子在夏日的陽光下,在那些正值蒼翠的茂盛樹葉之間,離蘇落那麼近又那麼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