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牢騷淘盡英雄(2)(2 / 3)

曆史常常未必公正,無往不勝的曆史法則一旦遭到藝術法則地有力滲透,便有可能上演一場滑鐵盧。羅貫中的《三國演義》便提供了一個明證。

在這部中國最早的長篇小說中,作家主要傾全力塑造了三個人物:曹操、諸葛亮和關羽。作家對曹操竭盡鞭笞、挖苦之能事,對諸葛亮和關羽,則無限景仰、不吝讚詞。為了誇大諸葛亮的神奇作用,羅貫中不惜讓自己同樣偏愛的劉備為之墊背,不惜向倜儻風流的周瑜栽贓:自諸葛亮在小說第三十八回神龍現身後,劉備便就地降格為一個唯諸葛亮之命是從的傀儡型人物了;周瑜淪為一個氣量褊狹的典型,接受嘔血身亡的屈辱命運。羅貫中筆下的曹操,雖奸猾萬狀,但大多事有所本;同樣出自他筆下的諸葛亮和關羽,出乎想象的內容則意外的多,因而作家的筆墨在這兩人身上也騰挪得最為酣暢,享受的創作自由也最為充分。而曆史上的關羽,確實是一個義薄雲天的人物,隻不過他的命運要比《三國演義》裏麵的關公悲壯得多。

曆史上能夠成就大事的人物,多數都能夠在逆境中采取較低的姿態,我們通常把這叫做“忍辱負重”,韓信胯下受辱,終成一代名將;勾踐屈身事敵,以口試糞,終得吞滅吳國。這樣的例子,或許一般人做不出,但在實力相當的情形之下,向對手表達一定程度的尊重應該不難,而如果在實力、地位都明顯高出對手的情況下,仍然能夠謙虛謹慎,我們就可以說他能“禮賢下士”,這樣的人,是王霸之才。

很不幸,關羽不是能夠受得了胯下之辱的人,也不是能夠向對手表達尊重的人,更不是禮賢下士的人,他就是一個沒來由自高自大的人。這自高自大,使他在後來的人生中,由順境走入逆境,由逆境走入死境。

黃仁宇在《中國大曆史》中對關羽作了一番很具現代意識的點評:“此人(關羽)武藝必有獨到之處,譬如他與顏良對陣,‘羽望見良麾蓋,策馬刺良於萬眾之中,斬其首還’,文中又沒有提及兩方隨從將士之行動以及對陣之地形及距離,類似僥幸,又若有神授。他之不受曹公優渥,一意投歸先主,應係實情,也與他的性情相符合。關雲長對部下不能開懷推恩地掌握,對於敵情判斷、側衛警備也全部馬虎,又破口罵人,缺乏外交手腕,造成兩麵受敵的危境而不自知,最後他的部隊毫無鬥誌,不戰自潰,他自己隻能率領十餘騎落荒而走,再也沒有表現出斬顏良時的英勇。以這樣的記載,出之標準的文獻,而中國民間仍奉之為戰神,秘密結社的團體也祀之為盟主,實在令人費解。”

此言頗有見地,若沒有這番全景的考慮,讀者就隻會一味想象關羽如何具有萬夫不當之勇,將誇大之詞盲目坐實,待到後來需要正確理解關羽死因時,便難免破綻百出,陣腳大亂。須知東吳派去斬殺關羽的潘璋,並不是什麼名將,而實“博蕩嗜酒”之輩,實際擒獲關羽父子的,更隻是潘璋手下一個名叫馬忠的小角色。

關羽和張飛,兩人一世英名,結果皆不得好死,雙雙身首異處。關羽更慘,不僅他的兒子關平當時就隨自己陣亡,由於他此前處死了拒絕投降的曹操悍將龐德,龐德怒發衝冠的兒子龐會後來隨鍾會、鄧艾大軍滅蜀時,夷滅了關羽全族。

關雲長刮骨療毒,史有明載,“羽嚐為流矢所中,貫其左臂,後創雖愈,每至陰雨,骨常疼痛,醫曰:‘矢鏃有毒,毒入於骨,當破臂作創,刮骨去毒,然後此患乃除耳。’羽便伸臂令醫劈之。時羽適請諸將飲食相對,臂血流離,盈於盤器,而羽割炙引酒,言笑自若”。當然為他做開刀手術的不該是華佗。正因為關羽是在沒有任何麻藥的情況下接受“刮骨療毒”,他的勇氣才使人敬意陡生。

這樣的英雄是不會向任何人屈服的,這樣的大將即使沒有一把飄飄美髯助威,他也同樣有理由對別人表現得傲慢一些。即使這個“別人”是社會地位在自己之上的孫權。黃仁宇先生說關羽缺乏外交手腕,當指拒絕孫權和親一事。孫權貴為吳主,為示吳蜀和好之意,曾為自己的兒子向關羽女兒求婚,“先是權遣使為子索羽女,羽罵辱其使,不許婚,權大怒。”我們知道,孫權派出的親善使者遭到關羽一陣毒罵,《三國演義》的說法是關羽大罵:“虎女安配犬子。”用理性的眼光來看,關羽此舉十分不明智。你可以拒絕婚姻,但沒必要貶損他人;何況,逞一時之快的侮辱,是要付出代價的。尤其你侮辱的對象,乃是那個連曹操都頗為忌憚的孫權。

關羽隻是一個勁兒地張揚著自己,以至於把自己弄到怪誕的程度。他為什麼不能稍稍節製一下傲慢呢?有節製的傲慢,才有可能升華為人格魅力,若表現得傲慢無邊,則不僅令人生厭,還可能帶來危險。

這種危險,在和平時期會使人丟掉飯碗,在戰爭期間,有可能使人丟掉腦袋。以關羽的地位,以他平素的為人作風,他的身邊注定會出現一些慣於阿諛奉承的家夥。這是一種規律,有什麼樣的上級就有什麼樣的部下。那些沒有在史籍中留下名姓的小人,究竟在多大程度上助長了關羽的天神意識,則成了一個有意思的疑問。反正,在關羽走向生命終結點的旅程中,我們發現正是他那無法自拔的自大自戀意識,敲響了他生命的喪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