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今我還記得第一次見到她時的樣子。
那時的她並不起眼,就像路邊隨處可見的野草,瘦小、幹癟,好像隨便哪個人,隻消動動腳,就能輕易結束掉她的生命。
一個可憐人——當時的我對於她,也是抱著這樣一種輕慢的心態。
然而,當聽到她如此用力地喊出自己的願望,我驚呆了。我萬萬沒想到,在那個枯樹般脆弱的身體裏,竟然會蘊藏著這樣的力量。我甚至有些羨慕。羨慕她能如此大聲地喊出內心的想法。其實那時的我,心底還在埋怨兄長不準我讀書取仕吧。
我父親早逝。而母親於我,隻是心中幾個模糊的片段。記憶中的母親總是一身濃重的藥味兒。她好像總是在哭,總是在抱怨。抱怨生成女兒身,抱怨命運對她不公,抱怨父親待她不好......
相比生身父母,我的兄長和大嫂更像是我的爹娘。大哥成家後很長時間一直沒有孩子,而我的母親又身體不好,因此我從小是在大嫂的房中長大的。即便嫂嫂很疼我,大哥也從來沒虧過我什麼。可是隨著年歲漸長,我依然明白了自己與劉子沛的不同。我不是大哥的兒子,隻是他的兄弟。所以我很聽話,也一直安於自己的本分。
我很喜歡讀書。人常說“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原本,和這天下眾多讀書人一樣,我也常憧憬著“十載寒窗,一朝得中”。原本,大哥也說過,希望我金榜題名、光宗耀祖。可是五年前,大哥卻毫無征兆地讓我跟著他學做生意,又過了一年,幹脆連教書的柳先生也辭了。
為了這事兒我找大嫂偷偷說過,可向來和顏悅色的嫂子那天卻嚴厲地斥責了我。嫂子最後哭了,她哽咽著、斷斷續續地,隻是重複著幾句相同的話:“…你一定要聽話,一定要爭氣……嫂子今後隻能靠你了…”
嫂子的眼淚讓我一夜之間長大了。是啊,大哥這幾年身體日漸不好,而嫂子和二夫人又一直無所出……嫂子的確是隻有我了。
與嫂子待我的恩情相比,我的那些還不知道成與不成的家國夢又算得了什麼呢?就這樣,我合上書本,成了劉府裏的二爺。
我知道,我做得很好。而且我也一直以為自己是甘願這樣的。
直到那天,看到她那樣振臂高呼,看到自己心中那漫溢的羨慕,才願意承認,原來自己一直就沒有甘心過。
買她純粹是出於同情吧。反正嫂子不會駁我,園子裏也不多她這雙筷子。
她進府的那天,我去了櫃上。成起跑來說劉子沛要去尋事兒時,我正跟蘇掌櫃在談事。我看見蘇掌櫃聞言眉頭一皺,心中不由冷笑:這老狐狸,精明了半輩子、算計了半輩子,沒想臨老卻走了眼,選了劉子沛這個阿鬥做依靠。
“二爺,不去瞧瞧麼?”
蘇老頭看了看我的臉色,小心翼翼地說,“可別弄出什麼事兒來”
“瞧什麼。”我不著痕跡地笑了,“總歸一個丫鬟,子沛喜歡給他就是了”
劉子沛那兩下子我是知道的,有心逞個強,可惜膽子小,又沒什麼心計。這次這麼大鳴大放地去尋事兒,恐怕虛張聲勢的麵兒大,隻不過想引我去管,好尋機找我的難看。行,我就偏不出麵,看他倒是如何收場。
“二爺還是去瞧瞧吧,少爺那個脾氣……鬧起來大爺又生氣”蘇掌櫃又勸。
蘇老頭兒的那份心思我怎會不明白。想給劉子沛找些開脫…哼,豈能如了他的意!
“唉,光天化日的,能鬧出什麼事兒。”我嘴上滿不在意地說著,腦中卻閃現出柳七妹瘦削、堅毅的臉龐,心裏多少有些擔心。
蘇老頭兒許是看出了什麼,立刻跟上一句:“換做尋常的或許也沒什麼,可這柳七妹多少也算個烈性人,又和柳先生有故,二爺…還是去瞧瞧吧”
我猶豫了片刻,最終還是讓成起回家知會大嫂一聲。
聽說她當街抽了劉子沛一個嘴巴。
她怎麼敢?!
在我印象中,柳七妹一直是躲在門後的一抹膽怯的身影。難不成這人經過生死,都會變了性情?果然如此,我倒真是希望自己也能得回“失心瘋”,可以無所顧忌,暢所欲言、為所欲為。
我讓梅香同她住到一起。梅香雖然年紀小,但自小在劉府長大,也算得上園子裏的“老人”了。有她從旁看顧,劉子沛要想耍什麼伎倆,也不那麼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