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奇異的婚禮(1 / 3)

今天是左光輝的大喜日子。一大清早他就起床了,對著鏡子把自己收拾個溜光水滑。藏青呢子長袍,外套一件黑緞子提花馬褂,頭上一頂黑禮帽,腳著一雙黑皮鞋,擦得鋥光瓦亮。這身打扮,與他的年齡和身份很吻合,既莊重,又不落俗套,既不土,也不洋。胸前的那朵大紅花,格外搶眼。他對著鏡子審視了半天,終於露出了得意的神色。又用右手反扣摸了一下屁股上的匣子槍,這身打扮再配上這支槍,他覺得自己渾身上下又透出勃發的英氣。在縣一級的領導中,那支槍可是獨一無二的。是區裏領導為了表彰他的功績,親自發給他的。

縣太爺要娶媳婦了,這可是龍脈縣裏最大的新聞。大街小巷都在傳:新娘子叫劉美玉,是個大學生,長得如花似玉。啥叫才貌雙全?這樣的姑娘,才叫才貌雙全。家境也很不錯,是縣裏大糧商劉老二的養女。這樁婚事,哪個男人不豔羨。縣太爺辦婚事,他底下這幫人還不是爭著給他幫忙,三天前就安排妥當了。公安局長常永瑞負責落實吹鼓手、花轎、新郎騎的馬和結婚當日的治安維持;民政局長周泰安負責接待來賓,以及陪伴新郎去劉老二家迎娶新娘;糧食局長馬奇山最忙了,他既是介紹人,又是司儀,還要負責落實宴請賓客的“獨一樓飯莊”,光菜單就修改了三次;縣政府辦公室主任翟斌負責布置新房,隻有副縣長閻永清推托家裏有事,置身其外。其實左光輝心裏清楚他是對自己這樁婚事有意見,故意找來托詞。

左光輝收拾利索後,周泰安已經進來催了,原來已經有賓客陸續來了。左光輝走到門口一看,好生喜歡。大門前一頂紅呢花轎停在那裏,連花轎的門簾也是一色紅呢的。轎前是一班吹鼓手,也是一水的紅襖紅帽。這會兒,見著新郎官出來,便咿咿呀呀格外賣力地吹了起來。兩邊早已站滿了黑壓壓一片看熱鬧的人。解放了,龍脈縣趕上了太平盛世。縣長娶親,誰不來湊份熱鬧呢?有抽著煙袋鍋的老人,有嗑著瓜子的女人,那些帶著孩子的,幹脆就讓孩子騎在大人頭上……人們在七嘴八舌地議論著,知道些掌故的老人在告訴後生:這獨幢婚房可有些來曆,在前清時,這裏曾住過舉人,後來幾易其主,破落了。但那飛簷畫棟,那新刷的黑漆大門上的黃銅門環,雖然僅剩一個,卻依然能顯示房屋舊主人昔日的風光。最引人注目的還是翟斌貼在大門前的大紅婚聯:

上聯是“年青媳婦中年郎”,下聯是“幸福全靠共產黨”。橫批是“雙喜臨門”。

字是用金粉書寫的,配上翟斌那一手灑脫的隸書,在這小縣城裏也算是藝術珍品了。左光輝看得心裏樂滋滋的。“年青媳婦中年郎”,這是說自己中年有福,33歲天賜佳緣;“幸福全靠共產黨”說出了自己的心裏話。要不是解放了,我左光輝能當上這縣長嗎?不當這縣長,能有這段佳緣嗎?不靠共產黨靠什麼?“幸福全靠共產黨”,共產黨愛看,人民更愛看。這兩年自己又當縣長又娶新娘,豈不是“雙喜臨門”嘛!真是我們老左家祖墳上冒青煙了。翟斌這小子有才氣,今後有機會多提攜他就是了。左光輝心裏這麼想著。

左光輝隻顧著欣賞,周泰安領著縣裏的各界名流雅士朝他走來,在一番恭維、賀喜之後,大家不約而同地隨著左光輝把目光移到了那幅對聯上,一個捋著山羊胡子的名流對著周泰安耳語了幾句,周泰安微微點頭稱是。隨後,他就找到了左縣長:

“左縣長,這婚聯好像有點兒小問題。”周泰安巴結地說,

“什麼問題?”左光輝不解。

周泰安一字一板地念:“幸福全靠共產黨--”

“這沒錯啊,沒有共產黨,哪有我左光輝的今天?”他故意提高了嗓門。

周泰安有些委屈,“我不是說這個,是說全靠。要是全靠的話,還能說明咱左縣長你有點兒能耐不?”

“這倒沒錯,那年解放軍搗毀日本開拓團時,咱左縣長還打死過兩個小鬼子呢。我知道這事兒。”一老者附和道。

周泰安臉上現出得意的神色,於是進一步說:“咱左縣長要是沒有點兒能耐,這龍脈城裏的一枝花--劉美玉小姐能跟咱左縣長?哈哈哈哈--”說完,周泰安帶頭笑了起來,周圍的人也都附和著笑了起來。

也有人在一邊小聲嘀咕的,那是夾在看熱鬧人群裏的幾個糧商。陳玉興冷笑著對站在邊上的孫文懷說:“得了便宜還賣乖,要不是劉老二那土老鱉又扣門,又貪財,怎麼會舍得把自己辛辛苦苦拉扯大的閨女,輕易地就嫁給這麼個半大小老頭呢?”

“我看呐,他還不是為了背靠大樹好乘涼!”孫文懷應道。

馬立文也幸災樂禍地跟著幫腔:“他呀,不光是乘涼來著,那不還省下一大筆嫁妝的開銷嗎?”馬立文咬著孫文懷的耳朵:“這事兒,肯定是劉老二的老婆方麗霞的主意,真看著不是她自己身上掉下的肉了,也不顧美玉願不願意,這當嬸子的心可真狠!”“我最看不慣的就是周泰安這些舔屁眼的,啥能耐也沒有,除了會舔人屁眼,還會個啥?”陳玉興說完這邊幾個也跟著哈哈笑起來了。

“哈哈哈哈!”

左光輝隻當沒聽見,心想:這大喜的日子,不跟你們計較,癩蛤蟆吃不著天鵝肉,--眼什麼氣?以後收拾你們幾個的日子長著呢,走著瞧。對著那副婚聯,他一思忖了一會兒,對周泰安說:“周局長,那你說該怎麼改?”

沒想到左光輝會反過來將自己一軍,周泰安有些不好意思,急急巴巴地說:“我沒想好--沒想好--”恰好剛才對著周泰安耳語的那位名流還在身旁捋著胡須,於是周泰安就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他,那人略一思忖,脫口而出:“幸福多虧共產黨。”

“好!”左光輝帶頭鼓起了掌。他知道,這樣改既突出了共產黨,又不貶低自己,於是對翟斌說:“這麼改好,就這麼改。”那些名流雅士中也有人品出這樣改的妙處,也就附和著鼓起掌來。至於陳玉興那幾位所討厭的那些舔屁眼兒的,也不管明白不明白,一起都大聲叫著好,使勁鼓著掌。

馬奇山看這邊準備得差不多了,和周泰安一商量,就對左光輝說:“時辰不早了,那邊該等急了吧,咱出發吧。”這時,早有人把一匹大青馬牽到了左光輝的跟前。那馬刷洗得幹幹淨淨,馬的腦門子上也戴了朵紅花,馬鞍上披了塊紅布,顯得格外喜慶。左光輝翻身上鞍,回頭瞅了周泰安一眼,周泰安心領神會,一聲“起轎--”!隨後,這支浩浩蕩蕩的迎親隊伍,吹吹打打地向劉老二家進發了。

那劉老二家是縣裏數一數二的大糧商,他的“劉老二糧鋪”就開在城裏最熱鬧的街麵上,以搞批發為主,兼搞零售。不顯山,不露水,攢下了不小的家當。他這個人最大的特點就是不好顯擺,穿戴土得掉渣。他討厭那些有點兒錢,就四處顯擺的人。在同行跟前,他最忌諱說他的買賣,誰要說他家買賣做得大,他就跟人急。縣裏的頭頭腦腦來找他,他就裝出一副窮酸相,人家還沒開口呢,他先用話把人堵死,別的說啥都行,要錢要糧的事兒沒得商量。他這人最大的嗜好就是:在不做生意時,一個人在他的糧庫裏轉悠。這兒瞧瞧,那兒摸摸,仿佛那些都是他的兒孫,他則是大家族裏的老太爺在享受那種子孫繞膝的榮耀。那一堆堆的小米、麥子、稻米、高粱,在他的眼裏更像是一座座金山、銀山。尤其是在這兵荒馬亂的日子裏,隻有每天看著這一堆堆的糧食,他這一宿才能睡個安穩覺。這已經養成了習慣。於是同行裏的人就給他起了個外號叫“土老鱉”。真是天作地合,土老鱉娶了個遠近聞名的“母夜叉”--方麗霞。這夫妻倆一搭一檔,一唱一和,一個來陰的,一個來陽的。隻能占便宜,吃虧的事,他倆半點都不幹。

也許是報應,這摳門的劉家兩口子,都快四十了,連個孩子都沒懷上,也不知吃了多少藥,使了多少招,半點效果也沒有。最後,兩口子死心了。自己生不出來,就去要一個。沒有孩子怎麼養老啊?身邊沒個小的轉悠,也不是個事兒,再說了這麼大一份家業,也得有人繼承不是。還是方麗霞有主意,那年年關前,兩口子特地去了一趟長春劉老大家。

原來劉家就這麼兩個兒子,爹媽死後兄弟倆從不走動。前些日子,劉老大上班的工廠倒閉了,失業在家,偏偏這時家裏又添了個兒子,一家人正為生計犯愁呢,劉老婆讓丈夫去找他叔幫忙,可當哥的知道弟弟的為人,所以就沒敢開這個口,沒想到弟弟兩口子倒自己來了。先是方麗霞主動提出幫哥嫂在長春開個糧店,好讓他們維持生計。要糧就派人來龍脈拉,讓哥嫂賺個差價。這一招果然把哥哥嫂嫂哄得感恩戴德,感覺弟弟兩口子一下子變了,自己簡直是遇上了活菩薩了。其實劉老二心裏明鏡似的,說好聽的是在幫哥嫂開店,其實在這樁買賣中,自己並不吃虧,隻當是在長春又開了個分店而已,哥嫂隻是幫著經營罷了。方麗霞就趁著劉老大夫婦感激之際,順水推舟提出了想過繼劉美玉做女兒的事。當然沒說的,又是自家兄弟,這事就這麼成了。他倆來前根本不知道哥哥家新添了個兒子,所以也就沒敢提過繼兒子的事。離開了長春,劉老二兩口子的後悔勁兒再提也沒用了,過繼個女兒就當兒子養吧。

自打把劉美玉接到了龍脈,雖說和長春比隻是個小縣城,可好苗插哪兒都一樣能好好生長。這美玉生性聰明好學,為人也乖巧。從小到大,無論是學校的老師同學,還是街坊鄰居,隻要提起劉美玉,人見人誇。那叫額頭上架扁擔--頭挑。自從家裏有了美玉,老兩口成天樂得合不攏嘴,對小美玉更是寵愛有加。中學畢了業,在女兒的一再要求下,劉老二忍痛掏錢又供她上了大學。沒想到大學快畢業了,反倒讓老兩口犯起愁來。俗話說“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一轉眼美玉已經二十四了,該找婆家了。可這屁點兒大的龍脈縣城,誰又能配得上他們家的美玉呢?在嫁閨女這件事兒上,劉老二夫婦有三條原則:一是,男方要有錢有勢,這兩項中起碼也得占一項,嫁過去了,不能跟著吃苦受累啊;二是,這人的社會關係要簡單,那樣的話,招個女婿等於又有了半個兒子,自己有了靠山,生意上有點啥事能給撐著罩著,那樣的話,做起買賣都順當啊;三是,自己這些年養育女兒,又供她上了大學,花了那麼多錢,也不能白給人家做嫁衣裳,那份彩禮至少得像樣,投資怎麼也得有回報啊;這老兩口把整個龍脈縣裏沒成家的男人,扒拉來,扒拉去,一個也挑不上。隻有左縣長,除了年齡比劉美玉大了九歲,別的方麵還算符合自己的條件。最關鍵的是他是個外鄉人,在龍脈沒有半個親戚,思前想後就決定選他了。再說了,這姑娘大了,總拖著也不是個事兒。於是找能和左縣長說上話的去給自己提親,在他倆認識的人裏邊,隻有糧食局長馬奇山。於是兩人厚著臉皮,去找馬奇山,正巧周泰安也在。沒想到剛說明來意,平時並沒有多少往來的馬局長、周局長竟然都痛痛塊塊地應承下來,兩人答應給說合。不久就傳來消息說這事兒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