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二先生也隻好閉起眼睛,養起神來。
誰知過了半晌,虯髭大漢又開始問他了,道:"據說“七妙人”個個都是不大要臉的角色,但閣下看來卻不象。"~]
梅二先生閉著眼道:"拿了人家的診金,不替人治病,這難道還要臉了。"虯髭大漢笑道:"你若肯替那種人治病,才是真不要臉。拿錢和治病本來就是兩回事,那種人的錢正是不拿白不拿的。"梅二先生也笑了,道:"想不到你這人倒並不太笨。"虯髭大漢歎道:"世人眼中的小人,固然未必全都是小人,世人眼中的君子,又有幾個是真君子呢。"李尋歡斜倚在車座上,嘴角帶著淡淡的微笑,仿佛在聽他們說話,又仿佛早已神遊物外,一顆心早已不知飛到哪裏去。
人間的汙穢,似乎已全都被雪花洗淨,自車窗中望出去,天地一片銀白,能活著,畢竟還是件好事。
李尋歡心裏又出現了一條人影。
她穿著淺紫色的衣服,披著淺紫色的風氅,在一片銀白中看來,就象是一朵清麗紫羅蘭。
他記得她最喜歡雪,下雪的時候,她常常拉著他到積雪的院子裏去,拋一團雪球在他身上,然後再嬌笑著逃走,叫他去追她。
他記得那天他帶龍嘯雲回去的時候,也在下著雪,她正坐在梅林畔的亭子裏,看梅花上的雪花。
他記得那亭子的欄杆是紅的,梅花也是紅的,但她坐在欄杆上,梅花和欄杆全都失去了顏色。
他當時沒有見到龍嘯雲的表情,但後來他卻可想像得到,龍嘯雲自然第一次看到她時,心神就已醉了。
現在,那庭院是否仍依舊。她是否還時常坐在小亭的欄杆上,數梅花上的雪花,雪花下的梅花。
李尋歡抬頭向梅二先生一笑,道:"車上有酒,我們喝一杯吧。"雪,時落時停。
車馬在梅二先生的指揮下,轉入了一條山腳下的小道,走到一座小橋前,就通不過去了。
小橋上積雪如新,看不到人的足跡,隻有一行黃犬的腳印,象一連串梅花似的灑在欄杆旁。
虯髭大漢扶著李尋歡走過小橋,就望見在梅樹叢中,有三五石屋,紅花白屋,風物宛如圖畫。
梅林中隱隱有人聲傳來,走到近前,他們就見到一個峨服高冠的老人,正在指揮著兩個童子洗樹上的冰雪。
虯髭大漢悄聲道:"這就是梅大先生。"
梅二先生道:"除了這瘋子,還會有誰用水來洗冰雪。"虯髭大漢也不禁失笑道:"他難道不知道洗過之後,雪還是要落在樹上,水也立刻就會結成冰的。"梅二先生歎了囗氣,苦笑道:"他可以分辨出任何一幅畫的真偽,可以配出最厲害的毒藥和解藥,但這種最簡單的道理,他卻永遠也弄不懂的。"他們說話的聲音傳入梅林,那高冠老人回頭看到了他們,就好象看到了討債鬼似的,立刻大驚失色,撩起了衣襟,就往裏麵跑,一麵還大呼道:"快,快,快,快把廳裏的字畫全都收起來,莫要又被這敗家子看到了,偷出去換黃湯喝。"梅二先生笑道:"老大你隻管放心,今天我已找到了酒東,隻不過特地帶了兩個朋友來……"他話未說完,梅大先生已用手蒙起眼睛,道:"我不要看你的朋友,你的朋友連一個好人也沒有,隻要看一眼,我至少就要倒三年的黴。"梅二先生也跳了起來,大叫道:"好,你看不起我,我難道就不能交上個象樣的朋友麼。好好好,李探花,他既然不識抬舉,咱們就走吧!"虯髭大漢正在著急地問:"解藥未得,怎麼能走呢。"誰知梅大先生這次反而回頭走了過來,招手道:"慢走慢走,你說的可是一門七進士,父子三歎花的小李探花麼。"梅二先生冷冷道:"你難道還認得第三個李探花不成。"梅大先生盯著李尋歡,道:"就是這位。"
李尋歡微笑道:"不敢,在下正是李尋歡。"
梅大先生上上下下望了他幾眼,忽然一把拉住他的手,大笑道:"慕名二十年,不想今日終於見到你了,李兄呀,李兄,你可真是想煞小弟也!"他前倨後恭,忽然變得如此熱情,李尋歡反而怔住了。
梅大先生已一揖到地,道:"李郎休怪小弟方才失禮,隻因我著兄弟實在太不成材,兩年前帶了個人回來,硬說是鑒定書畫的法家,要我將藏畫盡拿出來給他瞧瞧,誰知他們卻用兩卷白紙,換了我兩幅曹不興的精品跑了,害得我三個月睡不著覺。"李尋歡失笑道:"梅大先生也休要怪他,酒癮發作時若無錢打酒,那滋味確不好受。"梅大先生笑道:"如此說來,李兄想必也是此道中人了。"李尋歡笑道:"天子呼來不上船,自道臣是酒中仙。"梅大先生笑道:"好好好,騎鶴,先莫洗梅花,快去將那兩壇已藏了二十年的竹葉青取出,請李探花品嚐品嚐。"他含笑揖客,又道:"好花贈佳人,好酒待名士,在下這兩壇酒窖藏二十年,為的就是要留著款待李兄這樣的大名士。"梅二先生道:"這話倒不假,別的客人來,他莫說不肯以酒相待,簡直連壺醋都沒有,隻不過,李兄此來,卻並非來喝酒的。"梅大先生隻瞧了李尋歡一眼,就笑道:"寒雞之毒,隻不過是小事一件而已,李兄隻管開懷暢飲,這件事在下自有安排的。"草堂中自然精雅,窖藏二十年的竹葉青也極香冽。
酒過三巡,梅大先生忽然道:"據說大內所藏的“清明上河圖”,亦為膺品,真跡卻在尊府,此話不知是真是假。"李尋歡這才知道他殷勤待客,其意在此,笑道:"這話倒也不假。"梅大先生大喜道:"李兄若肯將之借來一觀,在下感激不盡。"李尋歡道:"梅大先生既然有意,在下豈有不肯之理,隻可惜,在下也是個敗家子,十年前便已將家財蕩盡,連這幅畫也早已送人了。"梅大先生坐在那裏,連動都不會動了,看來就象是被人用棍子在頭上重重敲了一下,嘴裏不住喃喃道:"可惜,可惜,可惜……"他一連說了十幾聲可惜,忽然站起來,走了進去,大聲道:"騎鶴,快將剩下的酒再藏起來,李探花已喝夠了。"梅二先生皺眉道:"沒有“清明上河圖”,就沒有酒喝了麼。"梅大先生冷冷道:"我這酒本來就不是請人喝的。"李尋歡非但不生氣,反而笑了,他覺得這人雖然又孤僻,又小氣,但率性天真,至少不是個偽君子。"虯髭大漢卻已沉不住氣,跳起來大喝道:"沒有“清明上河圖”,連解藥也沒有了麼。"這一聲大喝,震得屋頂都幾乎飛了起來。
梅大先生卻是麵不改色,冷冷道:"連酒都沒有了,哪有什麼解藥。"虯髭大漢勃然大怒,似乎就想撲過去。
李尋歡卻攔住了他,淡淡道:"梅大先生與我們素不相識,本來就不是定要將解藥送給我們的,我已叨擾了人家的美酒,怎可再對主人無禮。"虯髭大漢嘎聲道:"可是少爺你……你……"
李尋歡揮了揮手,長揖笑道:"恨未逢君有盡時,在下等就此別過。"誰知梅大先生反而又走了回來,道:"你不要解藥了。"李尋歡道:"物各有主,在下從來不願強求。"梅大先生道:"你可知道若沒有解藥,你的命也沒有了麼。"李尋歡微笑道:"生死有命,在下倒也從未放在心上。"梅大先生瞪了他半晌,喃喃道:"不錯不錯,連“清明上河圖”都舍得送人,何況自己的性命。這樣的人倒也天下少有,天下少有……"他忽又大聲道:"騎鶴,再把酒端出來。"
虯髭大漢又驚又喜,道:"解藥呢。"
梅大先生瞪了他一眼,冷冷道:"有了酒,還會沒有解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