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光對自己能窺破曹操心事頗為得意,他說道:“此《遺令》之意,曆千百年無人識得。昨夕偶窺破之。”接著,他又鄭重其事地告誡學生:“非有識之士,不足以語之。”這位被老師視為“有識之士”的客人真是受寵若驚,連忙反過來恭維老師說:“非溫公識高,不能至此。”吹捧歸吹捧,司馬光的如炬目光,不能不使我們佩服。這種眼光,與他“見得真味”的讀書法當然是息息相關的。
提倡讀書要存“疑”、要“入味”,不等於說就可以對文本作任情隨意的主觀發揮。毫無約束的“疑”,會變成“疑心生浪鬼”;毫無規定性的“入味”,會引得人走火入魔。為此,在讀書時保持一種“大其心”而“使自得”的精神狀態,也就顯得特別重要。
“大其心”而“使自得”,是說讀書“當玩味大意,就自己分上實著體驗。不須細碎計較一兩字異同。學問之道無它,求其放心而已”。或者如程頤所說:“讀書當平其心,易其氣,闕其疑(存疑),則聖人之意見矣。”
疑與入味,都應當避免過分的、刻意的人為操作成分,盡可能追求一種自然而然的認識過程。完美實現這一過程,關鍵在於要保持一種平心、易氣(即氣度舒坦、平易)的精神境界。平心易氣,換一個說法,即“須放心、寬快、公平以求之”,或曰“須是大其心,使開闊”。大其心之所以必要,因為“心大則百物皆通,心滯則百物皆病”(俱見《近思錄》引)。心大,百物皆通,對世間萬物的理解自然達成,這叫“優遊涵善,使自得”。所以宋儒認為“大抵學不言而自得,乃自得也。有安排布置者,皆非自得也”。這裏所謂“安排布置”,指挖空心思的純主觀臆測,指過分地依賴於各種人為技巧或手段,對文本作牽強附會的過度解釋,指拿某種絕對的、主觀的、一成不變的尺度去衡量人間和自然世界。
如果允許我略微離開一點本題,那麼我要強調,平心易氣,或者“大其心”,不僅是一種讀書態度,在宋儒那裏,它也是一種更廣泛意義上的為人處世的態度。古人說:“士大夫視天下不平之事,不當懷不平之意。平居憤憤,切齒扼腕,誠非為己。一旦當事而發之,如決江河,其可禦耶?必有過甚覆溺之至”。此種心態的人,宋朝就有一個典型在,那就是王安石。可以說,這就是宋朝以及後來諸多中國政治家與王安石的根本對立之處。儒家講“視天下不平之事,不當懷不平之意”,那意思不是說人不應該有是非好惡的基本立場或基本態度。儒家追求自己的政治和道德理想,態度是很執著的。但他們反對通過激烈的、顛覆性的社會動員手段去達成自己的政治主張。他們向來對革命所天生帶有的偏激性質保持著高度的警覺。當然,革命在有些曆史場合很難避免。在這時候,儒家的立場就顯得有點保守。但當革命出現“如決江河”、“矯枉過正”的局麵時,儒家立場的合理性就較容易被人們認識了。這當然是另一個話題。因為對“不當懷不平之氣”一句很容易引起誤解,所以在這裏附帶說幾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