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次節目裏,我們談的是古人關於“讀書須成誦”的經驗對現代人培養讀書基本功的啟發。今天我想說說讀書不僅要用眼,還必須要動手的問題。當然,讀書總是要動手的。你翻書不就是在動手嗎?不少的人還有一麵看書、一麵吃零嘴的習慣,那就更需要一刻不停地動手了。我指的並不是這樣的動手,而是指讀書還要勤於用筆。用一句老話來講,這叫“不動筆墨不翻書”。讓我們從古人的另外兩條讀書經驗談起。這兩條經驗分別是“錄”和“校”。
“錄”就是抄書。前麵已經提到過,紙張成為中國人最主要的書寫材料,那要到大約兩晉之際,也就是公元4世紀之初。在這之前,一般人很難自備抄寫在竹簡或絹帛上的書籍。因為竹書體積太大,存放太困難;而絹書又太貴,買不起。所以當時隻好靠背誦來保存文本。紙張的使用流行以後,記誦作為吃透文本的一種讀書法被保留下來,而靠記誦來保存文本的方法就慢慢地被抄寫書籍的方法取代了。雖然從北宋開始,雕板印書廣泛投入使用,但在現代商業出版發展起來以前,人們獲得雕板書籍的機會畢竟還是很有限的,所以抄書成為很多人複製自備文本的一個重要辦法。
明朝的“開國文臣第一人”宋濂,寫過一篇很有名的文章,題為《送東陽馬生序》。在那篇文章裏,他回憶自己幼年的經曆說:“餘幼時即嗜書。家貧,無從致書以觀。每假借於藏書之家。手自筆錄,計日以還。天大寒,硯冰堅,手指不可屈伸,弗之怠。錄畢,走送之。不敢稍逾約。以是人多以書假餘,餘因得遍觀群書。”
為什麼他“不敢稍逾約”?當時人有“三癡”的說法,其中之一便是“借書與人曰癡”。意思是借書不還的事太多,所以書籍不可輕易借人。正因為如此,宋濂向人借書,不敢稍微超過約定的還書日期,否則再借就難了。
另一個例子,說的是金末元初人王思淵。此人“聞一異書,惟恐弗及。……誌氣精強,目覽手筆,日且萬字。不十年,得書數千卷”。
但是與記誦同樣,錄書也不僅是保存文本的方法而已,它本身即是一種讀書方法。所以古人有“一錄則勝數過”的說法,意思是抄錄一遍,其效果遠勝於從頭到尾地讀上好幾遍。司馬光在位於洛陽的“獨樂園”裏有一個著名的“讀書堂”,堂內藏書萬卷。但他仍然經常動手抄書。除了整篇整本的抄錄,摘錄、筆記也是通過“錄”來加深對文本理解的一種途徑。古人留下了很多讀書筆記,可以讓我們從中去琢磨、體會他們是如何讀書的。
所謂“校”,是指校勘,就是發現和求證書麵文本在被反複傳抄或雕刻印板的過程中所造成的各種錯誤,比如錯字、漏字、“衍文”(文本中本來不存在的多餘字句)、“錯行”或“錯簡”(把文本原來的行列次序或書頁次序搞顛倒)等等。
在印刷術投入使用前,古書都經曆過以記誦文本和抄寫本的形式流傳的階段,而且每種文本都被反複地輾轉記誦或抄錄了不知道有多少回。在每一次這樣的記誦和傳抄過程中,都不可避免地會發生若幹差錯。結果,年長天久,同一典籍的文本在這種方式的傳播中變得差異極大。上麵說到的情況,即使在印刷書籍出現之後仍沒有改變。一是印刷本所依據的底本原來就各有差異,二是印刷雕板過程中又會發生一些新的錯誤。
所以古人讀書,在誦、錄之前,第一步是先作文字上的校對,以求盡可能地保持文本的準確性。這裏有兩層很不容易做到的地方。首先,照本改字,就是選出一種版本,把它當作標準文本,來發現和訂正另一種版本的誤字。要把這一步工作做到家,也就是真正做到不錯不漏,本身即是一件說來容易做來難的事情。校書如掃落葉。院子裏的落葉,絕不可能一遍就打掃幹淨。校書也是這樣。書中的增衍錯漏之處,即使有反複多次的過細功夫,也是難得一網打盡的。不過,想要做到上麵這一步,雖然不容易,但它畢竟還像是一道很機械的工序,隻要有足夠的細心和耐心,總還是辦得到的。這很接近於現代印書業工藝流程裏的“校對”這樣一道工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