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讀書須成誦”的啟示(2)(1 / 1)

那麼古人為什麼會在記誦能力方麵大大超過現代人呢?

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在印刷術普及之前,在紙張取代竹帛成為最基本的書寫材料之前(此種取代之完全實現要晚至兩晉之際),也就是當人們在一生中隻有很珍貴、很稀少的幾次機會能夠接觸到他們知之已久的那些典籍的時候,記誦是一般人保存文本的最可行的辦法。也正因為這樣,人們記誦文本的潛在能力就被最大限度地發揮出來了。這種能力不但在少數人身上表現得特別突出,同時對很大一部分讀書人來說,它也是一種必須掌握的基本技能。

朱熹說過:“古人皆用竹簡。除非大段有力地人,方做得。若一介之士,如何置?”他舉東漢一個名叫吳恢的人為例子說,吳恢準備用竹子製成竹簡,抄寫《漢書》。他的兒子提醒他說:“你如果真把《漢書》抄下來,所用的竹簡要足足堆滿兩輛牛車。”吳恢聽了,才不得不放棄這個念頭。非有力之家,自己既然置備不起書麵文本,那怎麼辦呢?朱熹說:“蓋古人無本,除非首尾背得,方得。至於講誦時,也都是背得,然後從師受學。”例如漢人黃霸在監獄中,要想跟著夏侯勝學《尚書》,就花了一年多時間先將《尚書》文本背出來,然後才敢請夏侯勝替他講解。

人身上很多器官的功能,其實都是極有開發潛力,也極有彈性的。我還看見過這樣的老先生,能在先秦諸子的書裏隨便提拎出哪一句都接著往下背。比我年輕的人,大概就很難再見到這樣的學者!但是我想大家一定還記得自己的奶奶或母親輩,在二十年前她們都還有很強的心算能力,能在菜場上一分錢不差地把自己所采購的副食品價錢很快心算出來。可是自從手掌計算器普及之後,人們的心算能力急劇衰退,現在連賣小菜的人都已經變得不會心算。前幾天有一個朋友告訴我,在手機流行之前,他能記住一百多個電話號碼,但是現在因為依賴手機,他連十個電話號碼也記不住了。

背書能力的減退,也跟人們有了更多更方便的替代背誦來保存文本的方法有直接關係。所以朱熹在宋朝就已在埋怨:“今人所以讀書苟簡者,皆有印本多了。”既然發明了印刷,書籍的獲得比過去已經大大便利了,背誦是否就不再必要了呢?

顯然不是這樣。記誦潛力的發揮固然與典籍難求有一定的關係。但是在中國古人的讀書傳統中,記誦又遠遠超出了作為機械地保存典籍文本的方法或手段的意義。朱熹說:“讀書須成誦,方精熟”,就是這個意思。即使手中有了書麵文本,還是強調“成誦”的原則。

在這裏,我們還要舉蘇東坡為例。有一個夜晚,他在《赤壁賦》裏提到過的“雪堂”中,再三再四地誦讀《阿房宮賦》。每讀完一遍,即反複谘嗟歎息,至夜深時分還不肯罷休。這就苦了在外間侍候的兩名陝西老兵。主人不就寢,他們當然也隻好幹等著。其中一人長歎說:“知他有甚好處!夜久寒甚,不肯睡,連作冤苦聲。”另一人說:“也有兩句好。”先說話的這位大怒道:“你又理會得甚底?”答曰:“我愛他道:‘天下人不敢言,而敢怒。’”原來他是將杜牧的這兩句話,當作了宣泄自己怨氣的寄托。

所以,成誦的目的,主要不是為了簡單地複製一個文本,而是為了在“精熟”的程度上去充分地對它加以解讀。它不但是一種儲存書籍的方法,而且也是一種讀書的方法。還是如朱熹說過的:“書須熟讀。所謂書,隻是一般。然讀十遍時,與讀一遍時終別。讀百遍時,與讀十遍時,又自不同也。”

現代人還有沒有可能把自己要讀的書,哪怕是最需要讀的那幾本書,全都背將出來呢?當然已經完全不可能了。還有很多人不僅看漢文的書,也看不止一種外文的書。你要叫他都背下來,否則就說他還沒有看得“精熟”,那怎麼行?

如此說來,我們剛剛說的古人所謂“讀書須成誦”的那些經驗、那些故事,對我們還有什麼益處嗎?我以為仍然是有的。這裏有兩點值得提出來說一說。一是讀書要進入狀態,就需要有一種凝神聚氣的專一精神。怎麼才能使人具備這種全神貫注的精神狀態?背誦就是培養一個人在讀書時能很快把自己調理到入神狀態的基本訓練方式。背過書和沒怎麼背過書的人,在這方麵是大不一樣的。

二是如果有人想體認或是有血有肉地感知中國傳統文化,背誦最經典的那些篇章,是一種極有效的學習方法。你如果能熟讀背誦一兩百篇不太長的名作在心裏,你對中國文化傳統的體驗和感受,就會和沒有這種背誦經驗的人完全不一樣。另外,你閱讀古漢語的能力也就基本解決了。

所以今天的人還需要講究背誦。它的最主要的目的之一,在於培養一種讓人能很快進入閱讀狀態的好習慣。背書大概是現在的學生最頭痛的一門功課。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背誦已經差不多被人們當成了“死記硬背”的同義詞。但是最害怕、最討厭背書的人,常常是那些讀書時最容易走神的人。可見把一些最精美的篇章讀到能“成誦”,依然是今人學會讀書的一項基本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