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無韻之《離騷》”(1)(1 / 1)

《報任安書》為我們解讀《史記》提供了一把鑰匙。司馬遷不但暢抒了他鬱積多年的委屈和憤懣,更向朋友袒露出他此刻的心情。這就是信中的第三層意思。司馬遷寫道,如今自己心願已了,所以他可以對過去所忍受的種種侮辱做出總答複了。什麼樣的總答複呢?他在信的末尾宣布:“要之死日,然後是非乃定!”可見他在寫這封信的時候,已經抱定了必死的決心。他要以死來澄清周圍的人們對他身殘處穢、隱忍苟活的誤解和蔑視,以死來控訴自己所遭遇的不平和不幸。所以對這封信,絕不可作尋常書信來讀。它既是司馬遷告別人世間的遺言,也是他經過七年的忍辱負重之後,終於昂起頭來抗議暴政的一篇戰鬥檄文。

《報任安書》傳達了司馬遷的心聲,但它也給後人留下若幹永久的謎團:像這樣一封寫給死刑犯的信,究竟是如何可能保留下來的?對操縱特務政治得心應手的漢武帝看到過這封信嗎?司馬遷之死究竟與他寫了這封信有沒有關係?曆史的魅力恰恰就在於,它老是喜歡用這樣的問題來考驗我們的想象力。

《史記》全書五十二萬六千五百字,雖然不能說是字字血淚,但它確實耗費了司馬遷十八年的心血;這還沒有把他的父親司馬談為準備撰寫《史記》所花費的精力算進去。就寫作字數而言,司馬遷似乎遠不及當代許多“著作等身”的教授。然而就是這部《史記》,卻成為中國文化史上一筆最光彩奪目的遺產。更有諷刺意味的是,一個被漢武帝閹割的人,卻因為他創作了《史記》而成為中國的“曆史學之父”!

《史記》將近殺青,對司馬遷的精神是莫大的解放。他對此生已一無所求,所以他覺得自己終於可以無所顧忌地挺直脖子說話了。《報任安書》就是在這種心情下寫出來的。他毫不掩飾地說,現在他最不甘心的,是在這輩子裏“不得舒憤懣以曉左右”。

司馬遷生活在一個特務政治盛行的時代。漢武帝到處安置“線人”,連自己親兒子的身邊也不放過。對這樣的局勢,司馬遷絕不會漠然不知。既然如此,給一個牽連在“謀逆案”中的死刑犯寫這麼長一封信,難道他不擔心走漏其中的消息?正是從這樣的推斷出發,一個文學史專家提出,司馬遷在寫《報任安書》時,他預期中的讀者其實遠不止是任安,而恰恰就包括了漢武帝其人;不隻是漢武帝,而且還有天下所有知道他的人,以及後世所有讀到《史記》的人們!

這當然是一種十分有見地的猜想。尤其當我們考慮到兩漢之際曾流傳的一則小道消息,說司馬遷後來因為“有怨言,下獄死”,那麼上述猜想好像就變得更有道理了:所謂“怨言”,是否就是被武帝讀到的《報任安書》裏那些“憤懣”之言呢?現在有不少人認為,在人類認識自己生存環境的過程裏,“浪漫主義”的想象力甚至比理性和科學還更加重要。這看來非常對。

不過,要想就此斷定《報任安書》實際上是一篇《報今上皇帝書》,也存在一個很難解決的困難。在這封信裏,司馬遷不但直言無諱地透露了自己當年之所以不肯死的真正原因,而且明明白白地宣布他此生的目標業已接近完成;也就是說,《史記》差不多已經寫完了。漢代的太史令並沒有寫曆史的職責。司馬遷寫《史記》,完全屬於他個人的一種“業餘”活動。這部一直寫到當代的著作(而且越是寫到當代就寫得越是翔實),會讓漢武帝喜歡嗎?如果這個喜怒無常、猜忌而刻薄成性的皇帝看了這部書不高興,《史記》還能逃脫他的追繳和焚毀嗎?要知道,在一個隻能靠數量極有限的手抄複本來傳播書籍的時代,著作遺失而不能傳世的可能性本來就很大;如果還有專製皇帝動用國家機器來對它進行搜繳銷毀,《史記》的命運不就更加岌岌可危了嗎?司馬遷忍辱苟活近十年,就是為了寫完這部著作。他怎麼可能置《史記》的安危於不顧,自動把關於它的消息報告給漢武帝?從這一點考慮,他在寫《報任安書》時,又似乎不可能以漢武帝為假想中的讀者。

到底應該如何解決這個疑問?最好的辦法,隻能是把它當作一個“開放性”的、還無法徹底地予以答複的問題來看待。古人說,讀書時應力求“平其心,易其氣,闕其疑”。所謂“闕其疑”,就是對一時還弄不清楚的問題不要強作解人,方鑿圓枘,而寧可持一種開放性的存疑態度。

說完了《報任安書》,現在讓我們把話題再拉回到《史記》上來。魯迅曾稱讚《史記》是“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前一句話的字麵意思比較好懂,讚揚《史記》是中國曆史學的一部巔峰之作。後一句話又把它比喻成《離騷》,這應當如何解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