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遷對郭解被處死充滿了惋惜。他並不盲目崇拜所謂“俠義之士”。在他看來,像戰國“四君子”那樣的“俠義之士”,不過是憑借了強大的政治經濟勢力,就像是“順風而呼,聲非加疾,其勢激也”。還有一大批俠客被司馬遷稱為“豪暴”,專門欺淩貧弱、橫行霸道,是遊俠中的醜類。但像郭解這樣的俠客,雖說他為人短小,貌不及中人,也不會說話,但言必信、行必果、諾必誠,有舍生赴義的氣概;所以天下人無論社會地位高下,全都仰慕他的名聲。司馬遷讚揚郭解,很可能是把郭解一類人看作是“在鋪天蓋地的專製政治巨壓下”為走投無路的人掙紮出來的“一條縫隙”(徐複觀語),至少使受壓製的人能喘上一口氣。他悲哀地感歎,自從郭解死後,天下為俠者雖多,卻再沒有足以稱道的人了。
在長安讀書將近十年後,二十歲的司馬遷在父親的支持下出發,遊曆全國各地。他要用自己的親身經曆,去驗證書上所提到的種種山河形勢和民間風情,去感受那些凝聚了沉重的曆史分量的古跡舊地。他要通過行萬裏路來激發自己的曆史想象力,使從書麵記載裏獲得的知識活起來、豐滿起來、立體起來,使它們真正化作能在自己腦海裏一幕一幕展演的曆史劇。
對司馬遷的出遊,還不能僅僅從“讀萬卷書,行萬裏路”的角度來理解。盡管他已身處當時的政治、文化中心長安,但這個都城所在,也包括司馬遷故鄉所在的那個區域,當時恰恰又是文化底子較薄弱的地方。
秦漢帝國的核心地區在華北,華北作為核心地區又可以分為兩塊。東邊是黃河中下遊平原,西邊是渭水平原;這兩塊之間被太行山、呂梁山脈以及由北向南流的黃河所阻隔,隻有在南麵比較容易互相聯通。連通兩邊的最主要一條道路上,有一個著名的關口,叫函穀關(秦漢以後函穀關湮廢,它的功能遂為更西麵一點的潼關所取代)。潼關附近,有天險華山。所以東麵這一塊稱為關東,又稱山東,西麵的渭水平原稱為關中(不大稱關西,因為渭水平原四方都有關隘,被它們包圍在當中,通向關東的,也不隻有一個函穀關,如它東南還有武關,也是一處天險要塞,劉邦從關東殺進關中,就沒有走函穀關,因為那裏有重兵把守,而是走的武關)。古代中國文化底蘊最豐厚的地區是關東。關中是秦統一全國的根據地,但秦在很長時期內被關東六國看作“虎狼之國”,是沒有什麼文化的。春秋戰國時文化名人,差不多沒有出於關中的。這裏本來文化底子就不厚,加上秦始皇焚書坑儒,執行得最徹底的,當然是在他統治的根據地,所以關中在文化上一向不如關東。要講曆史文化的沉澱,那優勢全不在關中,而是在關東。
在上麵所說的核心地區之外,秦漢時代的次發達地區就是淮漢以南的南部中國,當時稱為楚地,又分東楚、西楚和南楚。這個廣袤的地區,在春秋戰國時期發展得極快。從政治軍事的實力來說,楚國在對抗秦國的局麵裏占有一種非常特殊的地位。當時曾流傳“楚雖三戶,亡秦必楚”的說法;秦始皇死後,起來反秦的人,果然都打出楚的旗號。司馬遷因此在秦、漢之間特別插入一個“秦楚之際月表”,按月來記載這“五年之間,號令三嬗”的複雜形勢(除此之外,《史記》裏的其他表都是按年記事的“年表”)。楚的文化也與關東傳統很不相同。老子、莊子、屈原都是楚人;隻要比較一下《詩經》與“楚辭”在風格上有多麼不同(每句字數的整齊與不整齊,語氣詞的不同,鬼神氣象的有無),就不難體會兩種文化傳統之間的差異之大。漢初推行的黃老之學,它的基礎其實就是楚文化。三楚以外,那就是秦漢帝國的邊緣地帶,遠了,不去說它。
現在我們知道,關中文化從它的曆史根源、曆史積澱來說,遠不如關東地區來得豐厚發達,甚至也遠遠落在楚地文化的後麵。所以,如果枯坐在關中,盡管有再多的書看,有再多的飽學之士可以請教,總還難免隔靴搔癢,缺乏真實的體驗。司馬遷的誌向,在“原始察終”、“通古今之變”、“著(彰顯)……興壞之端”。所以,對他來說,親眼看一看那些著名的故跡遺址,親耳聽一聽故老傳聞,是必不可少的。我們完全可以想象,即將開始的壯遊,將會怎樣把有關此前兩千年的記載和傳說,在司馬遷的胸臆間激發成一幕接著一幕活靈活現的曆史偉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