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
佛性常清靜,何處有塵埃。
在傳說中,偈語的後兩句有另一種詞句,是“本來無一物,何處染塵埃”。兩種意思一樣,也可互注。這兩條偈語在禪宗理論裏具有最核心的地位和最多的引用率,其原因在於從比較中點出了禪宗的精神。
在神秀的偈語中,身心須要時時打掃,努力使之清淨,說明本不清淨。本不清淨之心,不是佛心。也可以說,它是自身佛心的失落,或它還處在自找佛心而未得的途中。慧能之偈,“佛性常清淨”,表明佛心已在心中,已圓滿自足,無須尋,不怕染。佛性圓滿,就是具有了“本來無一物”的空境。本來無物,誰能染之!
“本來無一物”,這就是禪宗的智慧。人始終生活在,也隻能生活在具體的時空之中,生存於“有”之中,任何具體的時空都是有局限的。人努力的方向、改善自身的方向、完美自身的方向隻要定義為一個具體的目標,無論這個目標是曆史的下一個階段,什麼什麼時期、什麼什麼盛世,還是身後的什麼什麼樂土、什麼什麼天國,總之還是一個“有”。“有”無論多好,總有缺點,因此都不可能是最高的境界。最好的隻能是“無”,更準確些說,“無”就無所謂好,也無所謂不好,最接近於人的本源。“本來無一物”的境界,從理論和邏輯上說,這是最超越的境界,也是最本真的境界。達到“本來無一物”的體認,是從人性向佛性升華的完成,而佛性,就是超越一切人的具體性的本真的人性。
禪宗的“本來無一物”,不是佛教以前所追求的死後的無(涅槃),而是現在世中獲得,處於具體時空的“有”,卻感受到超越“有”的具體時空的“無”。這是一個巨大的矛盾,而禪宗,就是要解決這個矛盾。禪宗的智慧,就在為解決這不可解決的矛盾中展開,禪宗的境界就在解決這個矛盾中呈現。
言歸正傳。五祖見慧能之偈,說:“這是誰作的?亦未見性。”眾人見師如是說,也就沒有把慧能的偈語當做一回事。傍晚,五祖潛至碓房,問慧能:“米舂白了沒有?”慧能說:“白了,但還沒有過篩子。”五祖用杖在碓上擊了三下,走了。慧能在三鼓的時候去了五祖室內,五祖說:“諸佛出世是一件大事,因時因地因情不同隨機而作,有了十地、三乘、頓漸等旨,成為各個佛派,但以無上微妙,秘密圓明,真實正法眼藏付予迦葉,從迦葉以後,傳了二十八世,到達摩來到中土,從慧信傳到我,現在我將法寶和所傳袈裟傳予你,你要善自保重,無令斷絕。”接著五祖念偈:“有情來下種,因地果還生。無情亦無種,無性亦無生。”這偈說的還是,人生在世(具體時空),不要被世(具體時空)中之情所染,雖然在世,但保持本有的空心,以空心入世,雖入世而不覺入世。也就是“本來無一物”的意思。慧能當即跪受衣法,又問:“法我已經受了,衣應該付給誰呢?”五祖說:“當初達摩初來東土,人還不甚相信,因此用傳衣來證明得法,現在禪已經有信任度了,衣反而會變成爭端,就到你這兒為止,不要再傳了吧。”五祖又說:“受衣之人往往有危險,你現在就悄悄地遠離此地去隱居。”慧能問:“應該隱到什麼地方去呢?”五祖說:“遇懷即止,遇會即藏。”於是慧能對五祖盡了禮數,捧衣而出,在眾僧全不知曉中,連夜向南方奔去。
慧能的故事顯出了禪宗智慧的幾個主要特點:
一是用故事的方式來述說思想,其實這從“拈花微笑”就開始了,慧能故事是一係列的小故事構成整體,顯示了禪宗呈示思想的基本方式,小到一個故事片斷,大到一串故事,既靈活隨緣又意義深刻。故事就是邏輯,邏輯就是故事。
二是在關鍵之處使用偈語經。偈語相當於論文中的定義,但定義意味著從內涵到外延定得死死的,偈語用詩的形式呈現,卻是活的。定義一覽無遺,偈語需要體味。
三是主要人物,也是禪宗史上最重要的人物,慧能,是一個不識字的人,這是禪宗“不立文字”最典型的象征。也是對佛不假外求,隻在內心的一種最極端的隱喻。
四是慧能多次的“悟”,構成他成長的關節點,禪道唯在妙悟,這在慧能的故事中得到了體現。
五是慧能與神秀兩種偈語的比較,是全故事的核心,禪宗的理論蘊含以及它與其他佛教派別的區別,基本上都在這兩偈語的比較中表現出來了。
風動、幡動還是心動
好幾種禪宗典籍裏都講了一個大同小異的故事。這裏引用《五燈會元》中的記載。話說慧能到了南海,遇上印宗法師在法性寺講《涅槃經》。當晚慧能就宿在廊廡間,暮夜時分,大風起來,吹動刹幡,兩位僧人就開始爭論,究竟是什麼在動?一僧人說,是幡在動,另一個說,不對,是風在動。二人各據其理,爭論不休,卻又未能深入。於是,慧能喝斷二人,說:既不是幡動,也不是風動,而是心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