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裏重要的不是幡動與風動在現象上有什麼不對,而在二僧的言說,從句式和意旨上,都是在尋找風吹幡動這一現象的原因。在慧能看來,二僧要從一個整體現象去分析出一個原因,會割裂和歪曲事物,方式不對。二人要以這種不對的方式去分析,是心動。心如是之動,不是獲得了對象,而是失去了對象,更重要的是心如是動,反而失去了本心。對風動幡動的爭論,又是兩人在尋找事物原因、探尋世界本體的爭論。而二人追求的指向,都是向外的,這就犯了兩個方麵的錯誤。就外部世界來說,談到最根本,四大皆空,本來無一物。執著於具體的現象——風或幡,都是膚淺的。在對具體現象的執著裏,本無的內心,從無(本性)入有(具體現象),執而不返,從佛性進入了凡心,落入俗理。慧能提出“心動”,是一個猛喝,讓其返回“本來無一物”的本心,以此心觀物,風幡之動,將會出現另外的意義。
塑性與佛性
先天元年,慧能對四眾說法,首先介紹自己,說:我忝受弘忍大師的衣法,今天來為你等說法,並不付衣,因為你們的信根成熟,不會懷疑,是可堪任大事的。然後說偈,偈雲:“心地含諸種,普雨悉皆生。頓悟華情已,菩提果自成。”就是說,眾生皆有佛性(種),遇到適當的因緣(雨)就會生長起來,頓悟之時,恰如花開之時,菩提果就自然而成了。這裏特別強調本心、因緣與自然,因此,說完偈,他又說:“其法不二,其心亦然,其道清淨,亦無諸相。此心本淨,無可取舍,各自努力,隨緣好去。”這裏隨緣講究的是不執,如果你知道此心本淨,你就一味地固執於靜,也是執,反而正是不淨。因此,一個僧人請教慧能,說:有一位臥輪禪師的偈語,不知道對不對?偈是:“臥輪有伎倆,能斷百思想。對境心不起,菩提日日長。”慧能說,這偈未明心地,如果按照此偈修行,隻能更加束縛。針對這種偏執,慧能拈出一偈:“慧能沒伎倆,不斷百思想。對境心數起,菩提著麼長?”說明了心雖本淨,不執於淨,有境心就起,境滅心就滅。現世猶如一清潭,在世之心猶如飛行的大雁,大雁過潭,潭中必然有影,但雁過之後,潭影即滅。禪宗之心,不是固執的不入世,而是隨緣入世,以空心入世。
防止“對境心不起”的執,是一方麵;另一方麵,又要防止入世而執於世,在世中失去本心。有位蜀僧,名叫方辯,來謁見慧能,說自己非常善於雕塑佛像,慧能嚴肅地說:你塑來讓我們看一看,方辯並沒有聽懂慧能話裏有話。就認認真真地做起慧能的塑像來,確實塑得與慧能一模一樣,高七尺,曲盡其妙。慧能看了之後,說:“你善於塑性,不善佛性。”禪宗講究的是內在的心領神會,而不是外在的確確實實。把外在的東西做得好,正說明執著於外在,特別是那些與一種看似神聖外在物(如佛像、佛經等)打交道的人,特別容易誤入歧途,把佛經認做是佛理本身,把佛像認做是佛本身。因此,慧能針對方辯的具體情況,提出塑性與佛性不是一回事,但方辯還是沒有領會慧能的意思,於是慧能隻有對方辯酬以衣物,這位糊塗僧也就禮謝而去了。
何為無念
無念聽到了一個公案:
一僧人問大休:“如何是師祖西來意?”
大休說:“黃瓜茄子。”
無念始終不理解這段公案是什麼意思,就怪自己太愚笨,於是遍找江浙名僧求道。一天來到廬山大安禪師處。大安問:“你號什麼?”答:“無念。”大安說:“哪個是無念?”無念茫然不知道如何回答。因為大安之問,不是明知故問,而是相當於慧能的“哪個是你的本來麵目?”無念對此確不知道,也不知怎麼回答。
大安問話的另一層意思還在於,他叫無念,但到處找人求解,卻是有念。無念,應在本來無一物的基礎上,無所念,他名無念,卻做不到無念。
晚上,無念聽到哭和笑兩種聲音混在一起,猛然開悟。這就相當於慧能問惠明說的“不思善,不思惡”,哭與笑是兩種對立的東西,放在一起,就顯出了每一邊的片麵,也讓人體悟出那超越片麵的東西來,即本體之無與現世之有的關係。
無念偶然一瞥,看見有一個盆擋在路中,便掇起來,放進櫃裏去。櫃裏有一果籠,他用手去推果籠,一不小心,櫃蓋打在頭上,不覺渾身流汗。立即笑道:“遍大地是個無念,還有什麼可以懷疑的呢?”
後麵這一段,講的是悟了之後應當如何保持。點問無念的大安有一個公案是與這一觀念相關的:
大安去見百丈懷海,問道:“學人想要求識佛,怎樣才能做得到這一點呢?”
懷海說:“這就好像一個人騎著牛卻尋找牛。”按照禪宗的觀點,佛就在自己心裏,向外麵去尋找,就是騎牛覓牛。
大安再問:“認識到了佛之後,是怎麼樣的一種情景呢?”
懷海說:“好像一個人騎牛回家。”
大安又問:“但是怎樣才能將它始終保持住?”
懷海說:“就好像牧牛的人持杖看著,不讓牛去侵犯別人的苗稼。”
禪宗特別強調保持無念的空心是自己的事,與任何別人都無關,甚至與自己的老師也無關。大安是溈山的學生,他的境界也主要是靠自己的體悟,因此,一些禪師在講解時舉大安的例子,就說:“大安在溈山那兒三十年,吃溈山飯,屙溈山屎,但不學溈山禪,隻看見一頭水牯牛,如果落入草中就被牽出來,如果侵犯人家苗稼就被鞭撻,久而久之,水牯牛已經變作露地白牛,常在前麵,終日露迥迥的,就是趕它去它也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