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開始放棄博覽群書,每天的自習課就陪著倩兒出去玩。從下午一直玩到傍晚。我們的足跡印遍了上海的大街小巷,上海所有的公園電影院都讓我們尋覓到。那幾天敢說是我今生玩得最多和最痛快的了。我們放肆地消耗時間,大膽地蹉跎和享受青春。我無所顧忌地對倩兒大談我的奇談怪論,把我蔑視真理懷疑一切的思想表現得淋漓盡致。我堅決認為真理和荒謬隻一步之遙,高尚的背後就是卑鄙,真誠和虛偽的本質上是一回事,大智若愚大善如惡大忠似奸大道無邊。倩兒讓我的胡言亂語給怔往了。她睜大純淨的眸子崇拜而又懷疑地盯往我。我依舊喋喋不休像鳥兒一樣叫著。我說英國人發動鴉片戰爭是一次野蠻行為,可效果恰恰是非常文明的。它讓中國從此邁向現代。曆史上很多事情往往是以野蠻的目的出發而結果卻恰恰是非常文明的,我從心底感激英格蘭人的野蠻侵略。倩兒的臉脹得通紅,激烈地反駁我,罵我是叛徒。我不得不暫停,用一些其他的話題把倩兒的憤怒引開。我開始談文學和藝術,誇張地玄耀從書本上得來的剽竊品,肆無忌憚地大談意識流和存在主義,抽象主義和達達派,裝模作樣地說自己如何欣賞康定斯基的“構圖第二號”,如何喜歡普魯斯特的“小瑪德蘭點心”和“斯萬的愛情”的寫法。實際上我也是似懂非懂,書雲我雲,搞不清究竟好在什麼地方。我時不時地插上一些薩特和西蒙波娃肖邦和喬治桑的愛情故事讓倩兒感動一番。我還說上些幽默小事,讓倩兒笑一陣。倩兒笑時很動人。她笑時我便會愣住,著迷地看著倩兒的笑態,心裏特別的舒服。倩兒也時不時地說上些班上同學的事情。很明顯,倩兒的心情恢複了。
市區已再沒什麼可以玩的了。我們便商定到浦東郊區去玩。那天早上我們都沒去上課,我和倩兒一人騎上輛自行車背上幹糧袋上路了。
浦東真是一片未開墾的處女地。我們沿著窄小的建平路揚高路往南騎,立刻一股全新的感覺湧入心底,我心裏生出股強烈的激動和興奮。對置身於一望無際的綠色田野中間在心中會產生如此清新爽朗的感覺我是未曾料到的。我的血脈在突突地跳著,心裏產生了想使勁吼一吼的欲望。立刻我就吼了起來,隨著吼聲我渾身毛骨悚然。倩兒在車上咯咯地笑。我又扯著嗓子唱起了《祝酒歌》。倩兒說,當心把人嚇暈過去。
我們在一條河邊停了下來,河岸坡上長滿了小小的青草。倩兒一屁股坐了下來,脆聲叫道:
“真累死我了。”
我也在倩兒邊上坐下。河水綠油油的,微風吹起漣漪,河兩岸一望無際的水稻被秋風吹得嘩嘩地響,透溢出黃燦燦的香味。綠色的水麵泛起溫馨和清甜。周圍空無一人。驀地,我心裏湧蕩起激動,眼睛竟有些潮。我看著浩瀚的稻海,喃喃地說:
“多好……大自然……多好……生活……”
倩兒一動不動地凝視遠方,低低地說:
“青春多美麗。”
兩顆晶瑩的淚珠流過倩兒的臉頰。
7
按命相書上說,蔣怡明是屬於那種生來要和多個男人睡覺的女人。盡管她品行周正,做人端莊,按占卜者說這是命。換一種說法有點接近中國的一句古話:紅顏薄命。放寬點說,蔣怡明算過了近二十年的幸福生活。而實際上,蔣怡明的父親蔣明倫在決定他一生命運的關口時刻,沒有聽他的好友玉佛寺的道濟和尚的話,就已定下了後半生的生活走向。當時決定國民黨命運的徐蚌會戰在即,上海城人心惶惶。蔣明倫便去拜訪老友道濟和尚。聊談之餘自然談到局勢。蔣明倫問道濟對局勢有何見解。和尚手撚佛珠,靜默良久,道出八個字:大勢已去新主出世。蔣明倫又問他以後該如何動作,因為當時蔣明倫已接到校方通函:隨時準備隨政府搬遷。老和尚微閉眼慢慢吐了一字:走,或勤奮工作免開尊口。
蔣明倫受到進步學生的鼓動和赤化已有多年,對延安毛澤東共產黨的向往和對未來新社會的渴望已到了很衝動的地步。盡管蔣明倫年紀已近半百,可依舊有一顆年輕的心。他像許多知識分子一樣,對毛澤東共產黨和未來的新中國充滿激情,他要把自己的知識才智全部貢獻給新中國。所以他平生第一次沒有聽老友道濟的話。當徐蚌會戰國民黨大敗後,蔣明倫便在進步學生的幫助下擺脫了軍統特務的監視,率全家逃到了鄉下。蔣明倫夫婦在青海勞教農場自殺前,他曾仰天長嘯:他一生都聽老友的話,可關鍵時刻忘了道濟免開尊口的教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