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1 / 1)

地下室過於悶熱。我睡了醒,醒了睡,居然無人打擾。可能是發燒了,渾身出著粘乎乎的汗,手腳卻不停發冷,我將被子擁作一堆,枕頭墊在背脊和潮濕的牆壁之間,這才稍覺舒適。這舒適把我催入夢境,但口舌的幹燥又將我拉回現實。

其間我下過兩次床,恍恍惚惚想找食物。惹人厭的小房間裏,隻有灰塵,蛛網,和摻了老鼠屎的碎餅幹片。阿烏仍躺在那裏,我迷迷糊糊地看了他一會兒,又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久,我終於完全清醒,是被一股怪味擾醒的。

當時我正在做夢,夢見在田野裏奔跑,景物像是用豔麗的蠟筆畫出來的:明黃的泥土,蔚藍的天空,溪水在白雲間流淌,紅花綠葉貼在太陽粉嘟嘟的臉上。仿佛因為缺乏空間,笨拙的色塊們擠在了一起。我穿行其中,大口呼吸。

突然看見阿婆,她站在藍天下,像剪紙人物那樣平平一片,風吹過時,她的一條腿抖抖地掀起來,真似粘在牆上的便條箋。一頭牛在風裏向我歡快地跑來,他有一對人一般的大眼睛。他在我麵前停下,朝我微笑,於是我看到了他碩大的家夥,覆在一叢黑黑的毛發下。

我感覺奇怪,這不符合透視法啊。透視法透視法……我默念這個詞,它具有了一種魔力,逼我往下探究。多奇怪啊,這頭牛,他以一種不符合透視法的方式向我敞露它的器官,還以一種人類的步態向我走來。他附到我的身上,慢慢進入我的身體。我的身體隨之變得透明。我覺得可笑,正準備吸一口氣笑出來,卻發現阿婆正站在近處窺視,身體歪斜,不知是出於憤怒,還是羞愧。

就在這時,我聞到了腥味。起先以為是老人臭,但馬上否定了:阿婆的體味清爽柔和,散發著洗衣皂的芬芳。那麼就是牛身上的臊味,汙垢或者糞便。我抽了兩下鼻,發現也不對。

我意識到自己在做夢,事實上我始終意識到自己在做夢,隻是不願意從快樂中醒來。我逐漸判斷出,牛在夢境裏,怪味道卻來自現實。爛桔子,要麼是麵包?或者其他什麼腐爛著的東西?是的,腐爛,腐爛的味道。

我睜開眼,爬下床,搜索房間。鋼絲床的一條腿鬆動了,一枕一被,床邊一張桌,桌前是椅子,椅子邊是樣式簡單的櫃子,櫃子裏有些破報紙,麵包和爛桔子就是那裏發現的。滿櫃惡臭和我夢裏聞到的不同,爛桔子味道酸澀,帶點依稀可辨的水果味,而夢裏的臭更濃更重。

我捏緊鼻頭,兩根手指在報紙裏亂搗,又翻出一條大紅短褲,褲襠裏有幹糞便的汙跡,鬧烘烘的臭氣,熱愛肮髒的微生物的狂歡。夢裏的味道雖然單薄,卻有點殘酷。我渾身一泠,扔下短褲。

牆角一隻藍色塑料盆,盆裏扔了把光禿禿的掃帚。再邊上就是門,門邊又是床,搜了一圈回到原地,心神不定,從頭再搜。我機械地重複每一個動作,被單掀起了再鋪好,椅子挪開了又放回,櫃門開了關關了開,報紙推向一邊,再堆向另一邊,無目的的重複又讓我恍惚,腦袋發脹,身子疲軟,下體又癢又疼。我回憶起在青山醫院,被注射了鎮定劑後,每樣東西都在身體裏飄。我拚命翻找,那條用來綁人的鏈條究竟藏在哪裏了,滿世界都是鏈條。左手掐右手,右手掐左手,它們滲出血來,虎口上兩道月牙形的淡紅印子。

我被自己折騰得筋疲力盡,坐在床上嚶嚶地哭。哭了一會兒,再次被腥臭薰得透不過氣。這不是夢,我醒了,正坐在地下室的床上。這時候我看見了阿烏。

阿烏俯趴在床前一動不動,我一直對他視而不見,潛意識中,害怕他會把我帶入一係列令人煩惱的事實:阿烏是死是活,我怎麼逃出去,大西北如何了,幹部又會怎麼對付我們……我挪了一下屁股,鋼絲床吱吱作響。

阿烏的一條手臂向外半屈,似要握住什麼東西。他看起來更像一件物品,被人從高處拋下後,以一個隨意的姿勢固定。我盯著這件物品看,心想它怎麼會有頭發,裏麵剩著沒挑幹淨的雜屑。隨即我狠狠嘲笑自己:這明明是人,我的男人,阿烏,他躺在那裏,隻是昏睡了而已。

我向他走去,屏息彎腰,忽然發現他的左耳在淌水,地上的一灘已凝住。他的耳朵發炎了。我心疼地捧起他的腦袋。

於是看到了這張臉。

仿佛有人從內部給了它一拳,擾亂了原有的形狀。粘乎乎的眼皮半開著,眼窩像兩個填滿東西的洞。鼻尖似被不鋒利的刀削去一小截,一隻有殼的蟲子從一個鼻孔爬出來,又從另一個爬進去。他的嘴比任何時候都大,且微微鼓起,仿佛含著一大泡膿水。

這隻腦袋從我手裏滑落,軟軟地掉在大腿上。我想把它抖開,使不出勁。想喊,喉嚨鏽掉了。我發抖,仿佛脊椎裏有根繩子,猛地一抽,全身肌肉收縮,一大口清水被擠出來,把食道衝得酸疼。

嘔吐了一會兒,我漸漸積聚起氣力,推開阿烏的頭,試著站起來,試了三兩次,索性爬向門口。我的大腿怎麼也並不攏,仿佛阿烏的身體還夾在中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