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門縫鑽出去。門外是黑暗,燈和空調不知何時已經熄去。地麵潮濕,有小塊汙穢沾在手掌和膝蓋上。我貼著牆壁爬行,漸漸歪出去了,就左右亂摸一氣,直到肩頭再次碰壁,才確定方向,重新前行。
通道沒有盡頭,像蠕動著的大腸,越來越逼仄,仿佛要把我擠迫到死亡裏去。不,我不會死,我正在思考,還能呼吸,或許一切是夢,隻需往回爬,推開那扇門,再往屋裏看一眼,假象就會打破。於是我大聲取笑自己,跳著跑著,過去拉阿烏的手,將那暖乎乎的大巴掌在臉上擦來擦去:看啊,阿烏,我多傻,我這個傻女人!
可是,這是夢嗎?這些意象是哪裏來的?是壞桔子黴麵包嗎,還是櫃子裏髒短褲散發的惡臭?難道我不希望看到美嗎?為什麼要幻想超乎經驗的醜陋?不,絕無可能,它們不會是從我腦袋裏生出來的。它們存在於現實之中,就在那裏,腐爛著,消失掉。
這推理未免可笑,可它有迫人信服的力量,硬生生地逼到我麵前。我身上一絲不掛,形影不離的“小青”忘在了地下室,同被細菌分解著的阿烏在一起;美佳走了,波波死了,連大西北都下落不明。我拖著虛弱的手和腳,寄生蟲一般在地上爬。
就在這時,我看到了他。
他是一團霧狀的黑,我能把他從周圍的黑暗裏分辨出來。沒有傳說中黑袍白骨的猙獰模樣,更像一個清瘦憂鬱的中年人。在青山醫院,或者治療室的電擊床上,我從未被他真正擊垮過。雖然我懷疑,可懷疑裏始終存在被拯救的希望,以及某日突然獲得答案的可能,因為孤島之外有個彼岸。
清瘦憂鬱的臉微微一笑,側身退回黑暗裏。我推開鐵皮門,從窄縫間擠出去,來到美佳葬身其中的洞穴。光從洞口照下來,照亮曾經囚禁阿烏的鐵牢籠,它還保持我們離開時的樣子,門半開,地上鋪的草墊發了黑,糞便和髒東西堆成一坨一坨。
頭頂的洞口亮晃晃的,喧鬧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搬動砂石,陌生的口音,機器的隆隆聲。聲波在洞壁上來回蕩漾,互相交疊。我爬進鐵籠裏,蜷在光線直射不到的角落,漸漸適應了日光。洞底的地麵凹凸不平,幹泥中夾雜著硬石塊,小灰塵在光柱裏上上下下,臭氣被一撥撥地蒸騰起來,它們經由熱力的過濾,聞起來健康生動,我放肆地大吸兩口,把淤在胸中的腐爛氣換掉。
草墊上有個淺淺的人形,顯出比周圍更深的黃。我摸爬過去,將身體貼合到這個人形上。他的腿比我的長出一截。想象阿烏平躺的樣子,我就笑了。不斷有泥沙和小石塊落下,閉起眼睛,仍有灰塵順著睫毛掉進去,我的眼窩流水了。
我爬起來,向籠子的另一頭暗處摸去。角落裏有隻缺口的碗,半碗發綠的水,碗底沉著灰垢,水一晃,灰垢跟著晃。我一飲而盡,立刻又被胃酸裹著吐出來。一隻米色的胖蟲子從我麵前慢慢挪過去,鑽進一堆黑黃的東西。
外麵天色一暗,燈光就亮了。人聲散落了重又喧雜開來。我爬回阿烏碩大的的人形上,聽見自己動物般地哼哼著,阿烏在我身下靜靜不動,我捏了捏草墊,仿佛聞到他的味道。我翻過身,抓了一把光,卻隻抓住瘦長的手指影。這些影子跟著我的肢體移動,落在肚皮上,我就看見了自己的肋骨。肋骨們一字排開,像鋼琴揭了支架裸出的琴弦列。乳房已癟得看不見,雙腿隻剩一把青筋、兩隻關節。我大叫著跳起來,想擺脫這具可怕的骷髏,卻終究徒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