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1 / 1)

突然有人輕輕咳嗽,一聲,又是一聲。我和阿烏同時回頭,發現床上躺著個人,腦袋包在一隻半透明的大罩子裏,旁邊橫七豎八堆著些書,他的身材如此扁平,以至於必須仔細觀察,才能發現絲麵繡花被下淺淺凸起的輪廓。

“咳咳。”那人又細咳了兩聲。

“康船長,是嗎?”我想起來了,我聽過這聲音。

那人緩緩弓起身子,罩子和被麵間露出一截細長的脖頸。他伸出手,在床邊摸索,這隻布滿皺紋的魚一樣的手,在被褥下摸到一個按扭,按下去,床頭緩緩抬起。

他似乎感覺輕鬆了,在被子裏微微擺正身體。我抓緊阿烏。康船長回過頭來。這張窄長的麵孔上,似乎連兩眼並排的空間都沒有。蒼白,多皺,眉毛和睫毛早已落光,像龍卷風突襲後的荒地。

“你們……你們……”

我和阿烏往後退,退到屋子另一側,停下。對峙片刻之後,門外一陣騷動。阿烏迅速將我拉到大桌子底下。我往裏縮,他也試圖擠進來,桌麵太窄,塞不下倆人。正手忙腳亂著,門開了。我們不敢再動。阿烏的大半隻腳丫還露在外麵。

“別驚著康船長,你們在外麵等。”是老餘頭。

小聲議論,門打開,又關上,一雙穿皮鞋的腳走進來。

“康船長,您看見有人進來嗎?”

阿烏在我身邊捏緊拳頭,繃起肌肉,準備衝出去,我摁住他。

康船長咳了兩聲,不加理睬。

“康船長,不好意思打擾了您睡覺,您瞧見有人進來嗎?”

康船長仍不吱聲。老餘頭隻能自己察看。我在桌底盯著這雙腳,它東轉西轉,突然朝著我們的方向停住。

腳步越來越近,把我貼地的半張臉震得生疼。一隻皮鞋探過來,上麵沾著泥垢,猛地踩住阿烏露在外麵的光腳板,阿烏的小腿抽搐了一下。老餘頭彎下腰,朝桌底張望,不露感情的雙眼瞄來瞄去。皮鞋又挪開,鞋尖點了點地。他直起身。

“這兒沒人。”他大聲說。

“再好好搜一下,”幹部在門外嚷,“怎麼可能?這倆家夥跑哪兒去了?”

“已經搜過了,康船長在睡覺,不便多打擾。”

老餘頭向康船長打了招呼,走出去。門關上了。

“他們到哪兒去了?老餘頭屋裏也沒有。”段仔說。

“他們可能從島旗那邊重新出去了,”幹部氣惱道,“我剛剛讓你看住那兒,你偏要跟過來。”

又亂了一陣,門外終於安靜了。我們灰頭土臉地爬出來,康船長正瞧著我們。大罩子下露出的半張臉,像一粒光滑的大蟲卵。

“陪我說說話,說話。”他的眼珠子是灰色的。

“你很有錢嗎?”我正視他。

“說話,說話,”他咕噥著,“沒人說話。”

“好吧,說就說,”我不再害怕,“你是個變態,是個怪物,從裏到外、從頭到腳!”

“從裏到外、從頭到腳,怪……”康船長重複我的話,突然噎住了,急促而響亮地蹦出“怪”字,猛吸一口氣,雙手攀住頭罩的邊沿。

我一驚,阿烏一步竄上,拽著半露在外的胳膊,一把將他拖下床。

“嗚——”康船長呻吟著,從被子裏滑出大半個身子。床頭的書散落下來,有兩三本砸到他的背上。他裹著一件柔軟的貼身睡衣,蟲子似地慢慢扭動。

“惡心。”我別過臉,在眼角留出一點好奇的餘光。

大頭罩往後一褪,康船長的整個腦袋現了出來。我立刻想起漁女誕下的怪胎。康船長也是個沒有頭蓋骨的畸形人,後腦勺齊刷刷地一刀平。阿烏低吼一聲,叉開五指朝軟軟的頭皮拍下去。

“別——”

康船長的臉被壓扁了,麵皮隱隱滲血,並被扯得略微向左皺起,嘴巴將整張臉咧成兩爿,兩行淡黃的腦漿從鼻孔裏淌下來。他苦惱地蹬著腳,最後兩聲幹咳卡在了喉嚨口。

一陣惡心。我撲到旁邊的書架上,抽出一本書,撕下一頁,胡亂塞進嘴裏。地下室空氣的鹹濕味道,還有紙張本身的微酸。咽下去的東西旋即被吐出來,我不停嘔吐,嚼碎了的白色紙糊,很久以前吃的一點樹皮殘渣,最後就是清水般的胃酸。我仿佛會一直這樣吐下去,直到所有的不潔感被排出體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