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持續不斷的響聲,仔細一聽,居然是空調。空調幹燥的暖氣,與地下室悶熱的潮氣混雜在一起,我邊跑邊大口呼吸,隱約回憶起遙遠的文明世界。
眼睛在刺激出不少清水之後,漸漸適應了燈光。這條類似劣等船艙的過道,兩壁滲下黃色水漬,歪歪扭扭,彼此交錯,像圍起陰森森的柵欄。日光燈管在天花板上排作一列,有小蟲子繞著飛,燈管兩端嗡嗡輕響,交雜在空調隆隆的重音裏。
有幾根燈管壞了,我和阿烏快行於明暗相織的模糊裏。突然出現一扇門,接著又一扇,更高更寬。它們在走廊中突兀而孤立,像兩張藏滿秘密的緊閉的嘴。味道越來越不好聞,吃喝拉撒集於一處的醃臢氣讓人呼吸不暢。我跑不動了,阿烏幾乎在提著我前進。
我們終於到達通道的盡處,一座大鐵門迎麵而立。回頭一看,通道其實不長,時間故意惡作劇,一分一秒拉得遙遠。阿烏推門,門不開,用肩膀頂,還是不開。
“別急。”我摸索到一個極小的鑰匙孔,突然發現手裏的鑰匙不見了。
“阿烏,在不在你這裏?”
阿烏茫然地舉起雙臂。
“鑰匙,鑰匙。”我做了個拎東西的手勢,晃了兩晃。
阿烏順原路跑回。我緊跟著他,留心每處地麵,終於發現了那串小金屬片,被甩在角落裏,正挨著並排兩門中較大一扇的門縫。阿烏俯身去撿,門突然咯吱開出一條小縫。
兩人同時靜止,緊張地等待變故。門不動了,停止發出聲響。阿烏仍保持彎腰拾東西的姿勢,他在猶豫。
“別管它,開門出去了再說。”
我們跑回大鐵門前,一把一把地試鑰匙。直到最後一把,阿烏放慢動作,小心翼翼地插進去,鎖孔咬住鑰匙,長短寬窄正合適。手指有點打顫,他看了我一眼,輕輕轉動鑰匙。轉不動。他又瞧了瞧我,將鑰匙拔出,重新插入,再轉,還是不動。
我傻站在那裏,阿烏撲擊鐵門,鐵門以冰冷的咣咣聲回應我們。鑰匙從匙孔裏震出來,鐺地掉在地上。我們情不自禁地相擁,周圍的一切都在後退,隻剩下我和他,在絕望的籠罩下彼此依靠。
突然,阿烏捧起我的臉,嘴唇貼上來,第一下落在鼻梁邊,第二下落在眼睛上。然後他害羞了,腦袋側向一邊。我的心底有點打飄。
我們終於能夠正麵現實了,鬆開擁抱的手臂,原地對視片刻,轉身往回走。回到那扇微啟的門前,它仍保持我們離開時的模樣。我往阿烏背後閃了閃,阿烏推開它。門撞到後麵的牆,又反彈回來一半,阿烏拉著我進去。
空氣爽潔了很多,燈光亮晃晃地紮眼。我注意到正對麵的大桌子,桌後牆上釘著一隻大木架子,滿滿擺著十幾隻顯示器,桌前一把寬大的工作椅,椅背高得出奇。
我慢慢走過去,錄像畫麵擁著擠著,直逼過來:12號的空屋到處結著蛛網;漁女的床邊扔著一條止血繃帶,一大灘血跡已經發黑;我和美佳的屋子在第二排右手的第二隻顯示器裏,那是一片大垃圾場,破碎的碗,被拆成棉絮的枕頭,掉在地上全是髒腳印的床單,兩隻光禿禿的木板床是有人居住的唯一痕跡。
除了淩亂的住房,還能看見勤雜室,碗筷胡亂地堆疊在一起,碩大的老鼠啃噬著殘渣;會議廳倒還幹淨,椅子排成一長排,近門的一隻被撞歪了,就一直岌岌可危地歪著;最後就是倉庫,紙箱子翻倒了,滿地灰撲撲的布花,零散的書頁被風翻動,兩張揉皺的紙被看不見的手推著走,吹出一段距離碰到牆壁,就縮卷起來,貼著壁角瑟抖。
我扶了扶桌沿,阿烏過來攙我,我推開他。顯示器前的桌麵上散放著什物:精致的銅製薰香壺在冒煙,一隻磨砂玻璃盒,整齊地疊放著印有淺凸花紋的紙巾,帶保暖隔層的瓷杯還留著半杯水,一瓶開過封的藥,貼著英文藥名和說明文字。
除了監視壁,另外三堵牆上全是通天的紅木書櫥,所有的書都用白紙包起來,一些白書皮已經泛黃,開始生長黴斑。一張大床緊貼著左側書櫥,往右是一個小茶幾,半碗黑糊糊還在冒熱氣,碗邊擱著勺子。阿烏走過去,好奇地舀了兩下,又把茶幾前的一把輪椅推到書櫥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