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麥小節是看完日劇《跟我說愛我》後想起啞女米莉的。
那個唯美惆悵的連續劇，麥小節看了一遍想看第二遍，看了第二遍想學手語。
晃次，豐川悅司演繹的失聰畫家。清俊，修長。笑的時候，嘴角若有似無一抹柔軟的憂鬱。
他看著她。慢慢打出一個手勢。他十指深情地舞動。像海底曼妙的水草，纖細而柔美。
他用手語說：跟、我、說、愛、我。跟——我——說——愛——我！
麥小節在上海的奶奶來信——
小節，都念初一了，想不想來上海？願意的話，在奶奶家過暑假。別忘了帶上暑假作業！
收到奶奶的“邀請函”，麥小節興奮地把信看了一遍又一遍。奶奶給我寫信了！奶奶第一次給我寫信！！麥小節聽到陽光下，麥子抽穗拔節的聲音。
高速公路。綠色的隔離欄杆。麥小節固執地不要爸爸送，接過票，踏上開往上海的高速大巴。
車子飛起來。綠色隔離欄杆帶著小姑娘般的喜悅。手拉著手，笑嗬嗬，站成漫長的一排。敞開的車窗，麥小節嗅到她們身體花蕾般的氣息。
奶奶家住亭子間。白天也開燈。
“上海房子緊張啊……不過要不了多久——延安路、西藏路……好多路都在拓寬，老房子拆了一大片，馬上這裏也要拆！所以呢，奶奶的亭子間推倒之前你來住住……”奶奶肥碩的身子晃啊晃，震得木地板甕聲甕氣直哆嗦。麥小節有些擔心等不到推土機來，木地板就要坍塌。
巴掌大的地方，奶奶卻變戲法般掏出芒果、話梅、五香豆、鮮奶多、開心果、波力海苔、可口可樂……鋪鋪滿滿堆了一地板。麥小節驚喜：這麼多東西夠開一個零食鋪了，奶奶竟有本事將它們“收拾”得看不見！那些眼花繚亂的零食，奶奶準備了多久呢？晚上，爺爺和奶奶熟睡的時候，地板下的小人阿麗埃蒂·波德會不會來“借”這些零食呢？有借不還，奶奶知不知道？奶奶是有意裝出不知道的吧？
……
麥小節走神的時候，奶奶搖晃著身子下樓了。門敞開著。電風扇吱咯吱咯扇出聲響。一個陌生女孩探進身。短發，杏眼，睫毛濃密。她露出一個漂亮的smile。眼睛向上翹，彎彎的，顯示出友好。從麥小節這邊望過去，無比生動。
麥小節喉嚨滑動了一下，陌生女孩先於她指指天花板，隨即給她一個肯定的點頭。麥小節懂了。陌生女孩是要告訴自己：她住樓上。見麥小節會意，女孩滿意地閃過身，上樓了。
樓上，隱約傳來一女子慵懶的嗬斥聲。一陣陣，顯出睡意被打擾的惱怒。
麥小節是從奶奶處得知樓上女孩叫米莉的。米莉不能聽不能說，是個啞巴。小時候，因為一場漫長的高燒失去聽覺。米莉失去聽覺後，爸爸媽媽吵架聲不斷。媽媽摔東西，神經質尖叫。爸爸摔了門早出晚歸，甚至不歸。米莉習慣了爸爸媽媽的啞劇表演。她在無聲的世界裏沉默。
米莉長到十三四歲時，啞劇表演偃旗息鼓。他們好像煩了，不再吵吵鬧鬧。媽媽有了新寄托：搓麻將。爸爸也是，可不在一塊兒。他們各有固定的牌搭子。
這條弄堂裏，人人都知道有個啞女，其父其母沉迷麻將。
清早，霧氣彌漫。爺爺雷打不動去複興公園打太極。樓下水龍頭嘩啦啦響，奶奶和隔壁張阿姨、李阿婆，你一句我一言討論著當天的菜價。
麥小節躺在地板上賴著不起來。雜遝的市聲、好聞的糍飯油條香，從木柵欄小窗口一縷縷飄來。昨天竟沒發現這個木柵欄小窗！麥小節欣喜地睜大眼。她感到了睡地板的好處——木柵欄小窗就在地板上方。她可以毫不費力從小窗口望見弄堂進進出出的人。他們拎著早點，提著菜籃。奶奶的一舉一動也在麥小節“監視”之中。奶奶在漱口，奶奶在洗菜，奶奶提著早點上樓了。麥小節知道，這個時候，她該支起身子喚一聲“奶奶早”了。
米莉出現在麥小節麵前時，麥小節正往嘴裏塞雞蛋煎餅，嘴囫圇著說不出話，示意米莉進來。
“你、叫、米、莉！”麥小節早點下肚，連比畫帶做手勢。“你、我，一樣大！”麥小節繼續比畫。
［你、會、啞語？］米莉瞪大眼睛打手語。“嗯？”麥小節疑惑，旋即又豁然，笑而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