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著爸爸走進一條弄堂。奶奶家在弄堂的最深處。我走呀走,弄堂裏人聲雜遝,煙霧嫋嫋。有人在水鬥邊洗菜、淘米、刷牙,有人彎著腰在生爐子,有個阿婆坐在門口剝毛豆,還有個大叔穿著背心褲衩旁若無人地嚼大餅油條……我緊拉著爸爸的手,生怕一個閃失,弄丟了自己。暗暗覺得這弄堂太深太鬧了,到處是眼睛……不知走了多久,爸爸終於停下來,說到了,就這個門牌號。我跟著爸爸站定,看到黑漆漆的門牌號裏走出來一個矮個老人,又一個矮個老人。兩個老人笑眯眯地同時伸出手來。
他們就是我從未見過麵的爺爺奶奶。
飯後,奶奶囑我上樓睡午覺。我隨奶奶上樓——盡管事先早有準備,我還是嚇了一跳!——這就是奶奶在上海的家嗎?小得像個鴿棚,我家豬圈也比這裏寬敞!白天還要開燈。奶奶那麼胖的身子跨進門,跟在後麵的別想加塞兒!
小閣樓裏塞滿了雜物,靠牆兩麵放兩張床後就沒什麼空間了。門口有一個馬桶,用一塊布簾子擋著。剩下的,就是當中一塊我用來睡覺的地板了。
地板擦得都掉了色,顯出老舊的紋路。奶奶走在上麵,感覺整個房間都在震動。我真是提心吊膽。
奶奶交代完就下樓了。我在地板上躺下又坐起。緊靠樓下走道的牆麵,開了一扇小窗——這是這間小閣樓唯一的一點亮色。我朝小窗的一格一格窗欞裏看去,發現可以看到走道外麵的弄堂。奶奶在樓下走動的身影也清晰可見。
突然一個小女孩閃進身來——她看上去比我大不了多少,眼睛黑亮,長得清秀白淨。她衝我笑。我也不明就裏地回她一個笑。她用手指指上麵,意思她就住樓上。我會意地點點頭。接著她又指指樓下,做了個玩耍的動作,我猜她是想叫我和她一道下去玩。正舉棋不定,奶奶上來了。小女孩衝奶奶一點頭,貓一樣閃身,突然又折回,指了指樓下。
奶奶說你怎麼和啞巴說話?我一愣,這個女孩是個啞巴?!
奶奶見我愣怔著,自言自語道:“這孩子真可憐……唉,生在這麼個家庭……”
我很快和啞巴成了朋友。啞巴有名字,叫米莉,可是沒人叫她米莉——叫了也是瞎子點燈白費蠟。米莉的父母整天沉迷麻將,從來不管女兒的事。米莉都七歲半了,還沒去上學(她應該上聾啞學校的吧?)。米莉每天樓上樓下、弄堂天井的亂竄。她似乎有著無限多的精力和探險的熱情。好像她耳朵不能聽、嘴巴不能說,反而激發了她眼睛和鼻子上的功能。她的眼睛像兩顆晶亮的紫葡萄,可以看穿你的心思。她的鼻子很靈,不用回頭也能猜到誰站在她身後,是快樂還是正發著怒……“啞巴”並不阻礙我們交流。對兩個小孩兒來說,眼神和手勢足以叫我們心意相通!米莉帶我去樓下的後天井捉蝴蝶和蟋蟀,看長在牆頭縫裏的苔蘚和蕨類植物。我們還穿越弄堂,去馬路對麵的街心花園找金龜子、綠蟬、天牛,聞野薔薇的花香……總之無限多的樂趣!
我天天和啞巴鑽進鑽出,交頭接耳打啞謎。隔壁張姨有一天當著奶奶麵笑我:“小鬼頭,儂叫啥?哪能沒(讀mē)聽儂講(讀ɡānɡ)過閑話(讀音‘唉喔’)?要麼又是一個喔子(‘啞巴’的諧音)?”
奶奶笑著歎氣。我則低了頭不說話。我在陌生的大人麵前緊張得要命,不敢說話。越是不說話,就越緊張。和米莉則不同。我覺得我和她天然的親近。和米莉在一起,我願意也是啞巴!
現在好了,我也成了啞巴。兩個啞巴在一起,能有什麼事呢?
有一天,我蹲在後天井裏等米莉,可遲遲不見她的影子。隔壁的秦伯躡手躡腳不知從哪兒冒出來,他左顧右探,好像確定了沒有人就向我招招手。我跑過去。秦伯示意我小聲點。他快速地從褲袋裏掏出一遝卷了邊的零錢,塞到我手裏,指點我出了後門,穿過街心花園,向右拐,走一段路,再向左拐,看到一片煙紙店,在店裏買一包“飛馬”回來。他就在原地等我。
我揣著錢拚命點頭。光顧著記香煙牌子、出了門後怎麼走,手心都滲出汗來了都沒覺得。我箭一樣向弄堂口飛去,緊張又興奮!那種被賦予信任的小小虛榮心,感覺驕傲無比!
我買好了煙往回走。可是走著走著發覺不對頭了。我忘了回去的路!來上海好多天了,可我還是不認路。我辨不清東南西北,覺得上海的弄堂馬路很相像,這裏那裏沒啥區別。像我這般路盲就很容易迷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