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沿著街心花園繞啊繞,事實上一直在弄堂附近打轉。這時,我才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我迷路了!很可能,我因此被壞人拐走——這是奶奶常在我耳邊叨咕的。她囑咐過我多次,和米莉一起出去玩,千萬不能跑遠!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覺得天都要塌下來了。偏偏秦伯還在天井裏等我。我連買一包煙的小事都辦不好……我坐在石階一角,看走來走去的一個個人,都不是熟悉的臉孔。眼淚不爭氣地下來了。
米莉就在這個時候抱著一盆草出現。我驚喜地撲上去。米莉嚇了一跳。那盆草顫顫悠悠地也受了驚。米莉緊緊護著。
我裝著順路跟了米莉一道回家。心裏感激得要命,卻沒好意思“說”出來。
秦伯煙癮一上來,又偷偷“差”我去。後幾回我學乖了,總是結伴和米莉一道去。秦伯的老婆就是笑我是“啞巴”的張姨。她是個厲害的女人,我總是不敢直視她。可是秦伯就很和藹,瘦瘦高高的,走起路來像一隻孤獨的丹頂鶴。
米莉突然央求我學寫字。這個我在行。我都念完一年級了,馬上就升二年級。我會認不少字。
我從冷落了多時的書包裏取出課本和小學生字典,煞有介事地做起小老師來。米莉學得很專心。想不到她領悟能力超強,連我都覺得她是讀書的料——盡管她還沒上過一天學。
兩個人連比帶畫學一上午。下午照舊是玩。米莉帶我去了不少地方。大世界、複興公園、有很多小吃店的城隍廟……當然都是背著奶奶偷偷去的。我們都是走路去走路回,從來不乘公交車。省下錢來買赤豆棒冰。去的時候一根,回來再一根。有時肚子餓了一人一串臭豆腐。去城隍廟還吃了雙檔,粉絲百葉包油麵筋!那可是我頭一回見識那麼好吃的東西!
時間過得真快。我的這個暑假沒剩幾天了。爺爺寫了信,叫爸爸哪天、在哪裏碰頭。爺爺向來少言寡語,做事認真。他在信裏畫好了路線圖,生怕爸爸走岔。那個時候可沒手機,打公用電話也沒用。
爺爺和我一起坐長途汽車。爸爸在長途汽車的倒數第三站等我。
走的那天,米莉抱了一盆草來送我。就是那盆我差點將它撞倒的不知名的草。
米莉破天荒還給我寫了一封信。她將信和一盆草塞到我手裏,頭也不回地走了。我喉嚨口像被什麼堵住了一樣,想跑回去叫住她,哪怕和她拉一下手也好……可是爺爺催我快走。他的“生物鍾”時刻和那張路線圖連在一起,分秒都不容我耽擱。我將信塞進書包裏,抱著米莉送我的草跟爺爺走。
我回頭,沒見米莉的影子。奶奶一直不放心地跟出了弄堂。我向奶奶揮手,奶奶也揮手。肥碩的身子越來越小,直至看不見。
我坐在車上讀米莉的信。
米莉的字歪歪扭扭,少一撇或多一捺。有些筆畫多的字,用了我教給她的拚音。有的幹脆畫一個符號,好在我能夠看懂。
米莉在信上寫:
啞巴妹妹:
你好!你為我做了兩個月的啞巴。我會想念你!謝謝你教我寫字。現在我也會寫字了,我很高興。這個秋天,我也想去讀書。我想和你一樣,這樣我們就可以常常見麵了——寫信。
這盆草送你。是我在公園的河灘邊挖來的。別看它不起眼,它有一個好聽的名字——彼岸花。彼岸和此岸,這頭和那頭。是不是很美?它在秋天開花,花瓣是紅色的。我喜歡紅色!你要好好待它啊。好好待它,它就開花。
我讀完信,忍了很久的淚終於奪眶而出!我俯身抱起腳邊的草,想象它開花時的樣子。蓄在眼底的淚掉在葉片兒上。一滴,又一滴。我哭得更厲害了……回了家後,我安頓好那盆草,徑直去爸爸的書櫥。
我站在半人高的方凳子上翻找。最上麵一格都是爸爸“束之高閣”的工具書。我找出大百科辭典,費了很大勁翻到“彼岸花”一項,很訝異地發現,原來這種叫“彼岸花”的草頗有來曆,“原產中國,在日本極為常見”。花期與日本人秋季上墳的時期“秋彼岸”重合,所以叫“彼岸花”。也叫“紅花石蒜”。彼岸花開,隻一團火,花開無葉,葉生無花,相念相惜卻不得相見……這盆草後來果然開花了。如火如荼,熱情四射。我興奮地寫信告訴米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