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我也“餓”過——感覺昏昏然、輕飄飄,虛弱得想抓住一點什麼,但很快我就能吃上很多東西,家裏沒有,就去樓下的便利店,再多走幾步,就是麥當勞、肯德基和緣祿壽司——我的意思,我生活的年代想吃什麼就能夠隨便買到什麼;我從來沒有體驗過什麼是真正的饑餓,尤其無法想象吃樹皮、米糠和草根的滋味。聽爸爸說,奶奶是為省下家中一丁點的米糧,吃草根和樹皮吃壞的。因為饑餓和營養嚴重不良,她的雙腿浮腫得厲害,一按一個坑……如此想來,奶奶的死著實慘啊!而我現在是不是太幸福了?有時候太容易得到,就不曉得珍惜。
我的第二個奶奶(就是我現在奔去想要見最後一麵的上海奶奶),和我第一個奶奶(鄉下奶奶)年輕時是小姐妹。上海奶奶是後來嫁到上海去的,小時候也在鄉村長大。她很早就沒了父母,是個孤兒。我的第一個奶奶一直很照顧她,兩人還結為“義姐妹”。
比較起來,上海奶奶遠遠要比鄉下奶奶好福氣——嫁到上海,從此做了“上海人”,還活得很長壽。我沒記錯的話,上海奶奶該有九十高齡了。我在上海讀大學的日子裏,每個周末都要去奶奶的小閣樓住一晚。我乘上71路公交車,中間再換乘24路“辮子車”,馬當路下車,走幾分鍾就到奶奶的石庫門弄堂了。
我到了後,就在樓下門口的躺椅上歇腳。奶奶已經給我備好了吃的。夏天是冰西瓜和番茄——我喜歡吃番茄,奶奶換著花樣給我做糖番茄、番茄炒蛋、番茄色拉、番茄炒西芹,臨走的時候再裝滿整整一個塑料飯盒,讓我帶回學校。春天則有新上市的炒蠶豆,碧綠鮮嫩的蠶豆上沾了切得很細的小青蔥。秋天是剛出爐的生煎饅頭、鮮肉月餅、糖炒栗子。冬天換成煎帶魚、紅燒肉凍、炸春卷……總之我對奶奶的回憶充滿了食物的氣味。想起奶奶,就想起她肥碩的身子在廚房裏忙進忙出的樣子,想起我回學校路上手裏提著的一盒一盒飯格子。好像她在她“好姐妹”那裏欠下的,如今要一點一點加倍還在我身上。
我在漆黑走道裏摸索著找扶手。
樓梯窄而且陡。木頭都已經老化了,踏在上麵咯吱咯吱響。
奶奶家我來過數不清多少回了,每一回都是屏住呼吸、抓緊了扶手摸著黑上。樓梯口有燈繩,可是我永遠搞不清線頭密布的溜黑燈繩,哪根是爺爺奶奶家的,哪根是左鄰右舍的。
奶奶家住二樓半——上海人都知道那是小閣樓。奶奶住小閣樓的曆史,從她二十來歲嫁到上海來就開始了。她和我爺爺住了大半輩子的小閣樓,後來也搬過家,但僅僅是從這個閣樓搬到那個閣樓,中間隻差了兩條馬路。
我從來沒見奶奶因房子而衝爺爺發火,儼然習以為常接受的樣子。倒是為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比如差他去買“許家生煎”,他就近買來了別家攤點的,奶奶一吃,發覺不對味,就要數落半天……總的來說,我印象裏的爺爺奶奶,盡管和弄堂裏的大多數人家一樣,也吵、也爭、也為子女的事生口角,但是兩個人相濡以沫一輩子,知根知底對方的性格脾氣,終是一方將就了另一方。——尤其奶奶生有一雙不一般的大腳。奶奶的大腳可真是“氣壯山河”!她的兩條小腿粗壯得和大象可有一比(其實是有病)。冬天還好,要是夏天,走長一點的路就氣喘不止,這個時候,爺爺總會奇跡般的出現。在我眼裏,爺爺就是奶奶的保護神。我在樓梯口站定。閣樓上傳來仿佛天籟的樂音,梵唄聲聲。我心裏一頓,知道,這一回,是真的,永遠也見不到奶奶了。
樓梯轉角靠後天井,新開了一扇小窗。細碎的陽光從紗窗裏透進來,泛著舊紙的黯沉的光,就那麼一瞬間,那些斑斑駁駁的、閃著亮片的童年回來了!
對,沒錯,那個剪著童花頭、蒼白瘦弱敏感的“小啞巴”就是我。
那年夏天的整個暑假,我沒有了自己的名字。弄堂裏的爺叔、阿姨們一律高喊著嗓門叫“啞——巴”。連奶奶也不再喊我“小美”,順著人家叫“啞巴”!
我很生氣奶奶也這麼叫我。可是有什麼辦法呢?怪我自己不爭氣。從爸爸牽著我手,坐上長途汽車,轉呀轉來到這個陌生的大城市,我就很不適應馬路上那麼多的車和那麼鬧的人。我開始後悔。我不想去奶奶家了。我想和爸爸一起回家。
可是爸爸說:講都講好了,爺爺奶奶在家等著,怎麼說不去就不去了呢?再說我還得趕回去上班……沒辦法,隻好硬著頭皮去了。
這是我小學一年級的暑假,第一次出遠門,來到一個陌生的城市。此前,我隻跟爸爸去過家鄉的小鎮。爸爸在小鎮上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