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莎,你有沒有意識到,你其實很有文學天賦?你對文字敏感。這是你不同於很多和你一樣的留守兒童的地方——所以你千萬不要自卑,更不要自暴自棄,你擁有的,是比現實本身更強大的東西:心靈的自足。
“一個人退到任何一個地方都不如退入自己的心靈更為寧靜和更少苦惱,特別是當他在心裏有這種思想的時候”;“丟開無用的希望,來自己援助自己,如果你完全關心自己的話,而這是在你的力量範圍之內的”;“把一切發生的事情都看做是正當地發生的事情,如果仔細地觀察,你將發現它就是這樣。”
——這是兩千年前的一個古羅馬皇帝,在顛簸於戰場時寫下的人生思考。抄錄給你,是想告訴你:在你以為生活將你遺忘的時候,你並非兩手空空,你還有潔淨的心靈和高貴的文字。
兩個包裹,我用了快遞。我希望沙莎快一點看到。在她遭受懲罰而心情黯淡的日子裏,不至於因此而一蹶不振。而家美,收到那張彙款單時,興許還能過個像樣的年……事實上,這隻是我一廂情願的良好願望。沒有人知道,下一秒,等待著家美一家的是什麼。
從郵局出來,我踅回吉祥裏。那個小男孩還在。還在吃剩下的半個石榴。這一回,他看到我,笑了起來,一雙大眼眯成一條縫。我想他是認出我了,也衝他笑。他隨即揚了揚手中的半個石榴,可是沒抓牢,石榴從他手上滾落下來。
小男孩“哇”地哭了,想站起又坐下,傷心欲絕。他的貓一樣警覺的母親跑出來,兩隻大手,一下攬住了小男孩——原來、原來這個男孩站不起來!
我突然頓在那裏。一粒一粒水晶一樣的紅果實四散在水泥地上,觸目驚心。
我剛想彎腰去撿沒剩多少的半個石榴,那位母親衝我擺手。我起身,嗒然若喪。我往回走,竟沒有勇氣再回頭,看一眼陽光下正哭泣的小男孩。
幾天後,我在外麵開會,突然接到何大草打來的電話。我跟何大草算不上熟,也聯絡不多,他突然來電話,會有什麼事?
我走出會場聽手機。原來他收到了沙莎的一封信(又是沙莎!),沙莎信裏說從柿園子溜出來了,正在漢中,想搭車一路去成都。何大草看完信後很不放心,查詢柿園子少管所的電話又不通,就想到了我……我明白了何大草的意思,馬上告訴他沙莎已經回柿園子了,不用擔心!我說了柿園子的周幹警來電話的事,也跟他說明那個包裹寄晚了,前幾天才快遞過去。何大草說沒關係,還說他回故鄉演講時巧遇了沙莎——“真是巧啊,我就知道一個‘沙莎’,沒想在故鄉遇到了!……”
掛了電話後,我突然生出一個念頭,我被這個念頭攪得熱血沸騰!對,回去就跟領導商量,看這個計劃可行不?
又過了多日,我收到沙莎回信,用的是柿園子少管所的便箋和信封。
沙莎信中隻字不提自己的事,卻告訴我一個意外消息:她說她看到“家美”了——雖然她根本不認識西海固的家美,也沒見過家美的照片,但她直覺那個在漢中小吃店裏打工的黑瘦女孩就是西海固的家美。
沙莎帶來的這個消息,讓我好半天回不過神。與其說我相信沙莎的直覺(若沒有半大把握,沙莎也不會貿然寫來信),不如說我震驚於生活的無可預知。如此說來,家美一家的情況不妙?她父親出事了?近半年,常有各地礦難事件的報道見諸媒體,礦頂坍塌、瓦斯爆炸……在礦井工作,塌方和瓦斯爆炸,隨時都可能奪去礦工的生命。
我不敢想下去。但是沙莎的回信,卻更堅定了我心中的那個想法。作為一個社會紀實欄目的編輯,我覺得我有責任去記錄別樣的生活,別樣的生命和靈魂。我希望我能夠給身陷黑暗的人們帶來更多光亮——盡管這光亮,在巨大的黑暗麵前微弱得近乎無——但是,隻要這光亮沉積到內心,就有了力量和勇氣。在黑暗中行走,內心卻漸已明亮。
我承認我把自己看得太大了,或許還有些天真……沒有關係,有時天真一些也無妨。現在的問題,是要盡快聯係上我們報在西安、成都、武漢、長沙、南京等地的記者站和特約記者。我想請他們配合,和我一起“尋找柿園子留守兒童父母”。我問周幹警要了一份留守兒童父母手冊,也和她談了想以報社名義發起“春暖關愛活動”的設想,周幹警聽了很是振奮,當即表態說“全力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