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向你坦白吧,隻有向你坦白了,我才能夠袒露心跡。我對你撒謊了!我其實還在柿園子,還有三個月才到管製時間。話說回來,三個月或者三天,對我來講都一樣,都無所謂。我很害怕離開了柿園子,我能去哪裏……你肯定會講回學校啊,可是我對自己沒信心。當初沒信心,現在更沒信心。我一錯再錯,好像越走越遠了……就說現在,我應該待在柿園子裏的,可是我臨陣逃脫了!我沒有準時回去。我知道擅自出走的嚴重性。可我還是明知故犯!作這個決定時,感覺好痛快!好久沒有這樣爽過了!可是,現在,我又後悔了。我很矛盾,我是回去主動接受懲罰呢?還是不管不顧就這樣走下去?
我現在漢中的一家招待所。我和我們村的阿三一起,就是那天在劇院裏和你說話的那個男孩。有他陪著,我才堅持到現在。我跟他講我要去成都,他就陪我上路了。你肯定要問來成都幹什麼?我也不清楚。如果一定要給自己一個理由,那麼,就是來看你!因為,在我的心裏,你就像一座路碑,在前方等著我們。隻要走,遲早會走到你那裏……外麵風很大,我睡不著。在天河見到你後,我和阿三一路往南,我們搭車到了漢中。阿三說明天運氣好的話去廣元。我不管去哪兒,反正最後到成都!
何老師,你不知道,你對我有多麼多麼重要!因為你,我愛上了閱讀;因為閱讀,我學會了看,學會了用局外人的眼光看自己;也因為你對“靈魂”的關注而令我確信,當命運對像我這樣的人(阿三也是吧)關上一扇又一扇門的時候,我其實並非一無所有……我說不好靈魂究竟是怎樣一種東西,但是好像靈魂——用一種感覺來比喻的話,就像刀尖抵在胸口的凜冽和刺疼。噢,我太熟悉這種感覺了!疼著,卻也清醒著。有時候我覺得,我是不是想太多了?想得太多,而讓自己煩惱。
何老師,有個問題,一直想有機會問問你和潘記者,可真的見到你當著你麵,卻沒有勇氣說出口:
你說我可不可以把自己的經曆寫出來?寫成小說?要是寫了,可以寄給你看嗎?我好想也和你一樣成為一個作家!(既然說出口了,就不怕你笑話。)你是不是覺得我太異想天開了?
很想聽聽你的意見。此致
敬禮!喜歡刀子的沙莎
兩頁紙,被我歪斜的大字擠滿了,最後署名字小得像螞蟻。我又從頭看了一遍,訂正了幾個錯別字,將酸麻的腿放正,靠向牆頭。就在這時,隱隱疼的小腹像是有股熱流緩緩淌過。我“騰”地跳起,跑向衛生間。
“老朋友”如期地來了。幸好早有準備,和阿三分手後,我又悄悄潛出招待所,在邊上的小賣部裏買了包衛生巾。可是我沒有換洗的內褲,一天兩天還好將就,時間長了可怎麼辦?……在柿園子一年,別的沒學會,講究衛生的習慣倒養成了。記得小時侯,一個大冬天都沒洗過澡,現在三兩天不洗就渾身難受。這下可好,沒有換洗衣服也沒足夠的錢,卻想一路流浪去成都!
迷迷蒙蒙還在做夢呢,咚咚咚的敲門聲把我吵醒。阿三在門外大呼小叫:起來了!起來了!天大亮了!
我腦袋昏沉地鑽出被窩,意識還在夢裏頭。
這個被打斷的夢,人物紛雜,認識的不認識的,相幹的不相幹的,全都一一出場了:阿三、何大草、周幹警、潘姐姐、蛛蛛、老爸老媽,還有爺爺、阿三奶奶、阿力、阿力的機動船,對了,還有西海固的家美和她的拖著鼻涕的弟弟妹妹們,全都串到了一起。
我夢見我和他們站在高山上。一堆人擠在一起,說啊笑啊跳啊。突然,他們全都不見了!就在眨眼間,他們變成了氣霧一樣的水蒸氣,消隱在蒼茫的天際。我急得跑去追,一個失足,掉下了懸崖!懸崖下麵是深不可測的山穀。我像離弦的箭,噌噌噌往下掉。突然,一片蘑菇雲接住了我。我踩在雲朵上還沒站穩,一陣強風又把我吹走,我感覺身體輕了些。我在空中緩緩往下。又一片茶花狀積雲托住了我。我輕飄飄地躺在了雲朵裏。現在,我變得跟一縷煙一樣輕了。
我悠悠地飄啊飄,飄過了開滿山花的峽穀——哇,那峽穀,是我夢裏見過的最美最美的聖地!沒有人,隻有盛放的花朵。潔白的梨花,天空藍的杜鵑,還有紫蝶紛飛的野豌豆……天空明朗,峽穀寂靜。
我又飄過一片楊樹林。楊樹的葉子黃透了,陽光照在上麵,璀璨得睜不開眼。那些葉片,在風中翻飛著,好像全世界的金蝴蝶都飛到了這裏。我接著飄,看到一片灰色建築,高牆深院,鐵絲網密布,噢——這不是柿園子嗎?我心一沉,“嗵”,摔到了地上。雲朵坐騎沒有了,我回到了原來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