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我們是同病相憐的兄弟(2)(3 / 3)

我突然想起阿三父母,還有掉進井裏的女孩妮妮……我並不害怕。那一個個躲在黑夜深處的靈魂,生前可憐,死後孤寂。他們都是好人。可是,好人不長命……我隱約覺得,但凡善良的靈魂,都會回來,回到人間,回到家人身邊……其實我不相信鬼神,但我相信靈魂。生者的靈魂,死者的靈魂,花的靈魂,樹的靈魂,草和葉的靈魂……還有徜徉在書頁間的靈魂。

我不知不覺停在了阿三家門口。阿三的奶奶摸黑在門外碼一堆幹柴。

“誰呀——”阿三奶奶聽到動靜叫了起來。我一下躲不及,隻好喚了聲“奶奶”。

阿三奶奶眼睛不好,耳朵卻還靈敏,她轉身一把拉過我手,激動地喊:“是沙莎嗎!沙莎回來了?”我不知該說什麼。

老實說我有點受寵若驚。平時在村子裏,我從不主動和人說話。我不習慣叫人,見人就躲。不知為什麼,這會兒我竟脫口而出叫了聲“奶奶”。阿三奶奶很意外,高興地拉我進屋,還說“阿三在”。

沒容我猶豫,阿三聞聲出來了。這是我第一次進阿三的房間。以前都是阿三來我家,我從沒去過他的家。我有些局促,不知道要坐哪裏,阿三指引我坐床上,我坐下來才恍然:原來,阿三昏暗的屋子裏連一個凳子都沒有。

我坐在床沿上,阿三就沒地方可坐了。他細長的影子投在牆壁上,放大了,漫漶開去。阿三尷尬地站了片刻,突然“噢”地拍了下腦門,奔出去。阿三去找凳子的間隙,我迅速掃視了下屋子,除比我家更暗的燈、更破的床、更黑的牆外,簡直可以說一無所有。

屋子裏亂糟糟的,衣服、褲子扔得到處是。鞋子床邊一隻,牆角衣服堆裏露出半隻。房間裏還有股味道,我進門時就聞到了,一陣陣彌散開來:像是衣物鞋子的汗臭腳臭,夾雜著經年不見陽光的老屋的黴味,依稀還有金屬的酸味。

我強迫自己屏氣,呼吸,再屏氣。阿三很快提了條燒火凳進來。阿三坐下來的時候很抱歉地兩手往大腿上來回搓。阿三低著頭,昏暗的燈光下看不清他的表情,我隻是從他的神情裏感覺到他有些不自在。突然他一骨碌跳起來,說給我“看寶貝”——我知道,他又要獻寶了。

阿三在我腳邊蹲下,頭鑽進床底,麻利地拖出來一個黑匣子。黑匣子漆黑油亮,不見一絲浮塵,每個麵都刻著繁複美麗的木頭花紋。我腦海裏突然想起爺爺房間裏的骨灰盒!——也是漆黑油亮的黑匣子,上麵畫著一朵朵盛放的金薔薇——當時猛然間看到,有種驚豔的窒息,不敢再看第二眼就屏住氣跑出來。

我知道那是我從未見過麵的奶奶的骨灰盒。奶奶死在饑餓窮荒的年代,這骨灰盒該是爺爺後來慢慢籌了錢從店裏挑來的。這個薔薇盛開的盒子裏裝了些什麼?骨灰早不在了。難道是奶奶的照片?很特別的紀念物?發絲之類……不得而知。雖說好奇,卻沒想著去揭開。阿三捧著黑匣子小心翼翼坐下來。阿三的黑匣子花紋是刻上去的,刻的人,刀功了得,一筆筆,宛轉、曲折、玄妙。我盯著那些木花紋看,既像是花,又像是蝴蝶,還像夜鳥的翅膀。花瓣盛放,蝴蝶翩然,夜鳥低飛。——都是輕盈美好的事物啊,可是,輕盈美好的後麵,卻是沉重、血腥和不美好。

阿三沉浸在刀子的世界裏,根本沒意識到我的情緒變化。阿三打開盒蓋的刹那,我仿佛看到輕觸花樹的夜鳥,轉瞬間翅膀折斷。

阿三的刀子,一把把,沉睡在護套裏。不用打開,我都能想象得出那個泛著金屬酸味的世界。阿三忍不住挑了一把,端在手裏。阿三看刀子的眼神光彩熠熠,就像換了個人。我不動聲色地坐著。阿三將蒙著鯨魚皮的護套慢慢拉開,我閉起了眼睛。阿三快樂地笑起來,我給了他期待的反應。

阿三說:“明天我帶你去水運碼頭,那裏熱鬧又好玩!”水運碼頭是阿三去得最勤的地方。

“你不用上學?”我脫口而出。其實我是想說,明天我要回柿園子,可話一出口卻拐了彎。阿三不假思索道:“明天也周末。”

我心生納悶:怎麼屋子裏不見阿三的書包、課本?也不見他翻書做功課……阿三看我不吭聲,鼓動道:“明天正好是秋閑趕集日,比過年還熱鬧!不去就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