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我們是同病相憐的兄弟(2)(2 / 3)

可能正午的陽光太烈,雖是秋天,太陽直直照在身上,還不停地刨地,年輕壯勞力都受不了,何況八十八歲的爺爺!我叫喊著撲過去。阿三眼明手快扶起爺爺,示意我先去陰涼地坐一會兒。

兩個人一邊一個攙著爺爺走。爺爺對我的出現,並沒我預想的那般驚訝。興許是他還沒緩過氣來吧。越過兩道田埂,邊上有片小樹林,我們在小樹林裏挨肩坐下。

說是小樹林,卻也有不少樹:銀杏、槲樹、樅樹、皂角樹、苦楝樹、有點像楊樹的楸樹。這些樹,我小時候就在了,長到現在,很有林子的氣象。它們勾起我很多童年回憶。小時候,我常坐在這片樹林裏等老爸老媽。他們大清早就去田頭幹活,晌午時分,我提了飯籃送飯。我就在小樹林裏等他們。冷不丁一顆苦楝蛋兒掉下來,打在頭上,嘣,又跳到飯籃裏。我往頭上望去,枝葉稀疏的苦楝樹正結著果,指頭蛋兒大,一兜一兜地在風裏搖曳。

還有皂角樹,秋天的皂角還是綠的,把它們摘下來搗爛了可以祛除衣服上的垢痂。我家河灘邊就有一棵。那時候老媽洗衣服就從樹上摘皂角。後來她去城裏打工,爺爺就使喚我爬到樹上去摘。有時一夜大風,皂角落了一地,我們就從地上撿。其實村子裏已經很少有人用皂角了,大家都愛使肥皂,隻有爺爺仍固執地用皂角。皂角還可以賣錢,小時候林子裏可真熱鬧,一到皂角樹結莢,樹下擠滿了人,大家都來打皂角……此刻、現在,林子裏的顏色好看極了,金黃、赭紅、黃綠……可是,林子裏冷清清的,一整天都不見個人影兒。我腳邊的這棵皂角樹似乎老長不大,斜著身,細碎的葉子撒下斑駁碎影。

我帶了吃剩下的兩個紅薯,爺爺接過紅薯,不緊不慢地吃起來。

爺爺牙齒都快掉光了,零星的幾顆,孤零零地暴露在突兀的牙床上,這樣怎麼嚼東西呢?我看著爺爺啃紅薯,感覺怪怪的。爺爺一雙手,青筋隆起。那些蚯蚓一樣蠕動的筋脈,感覺隨時都會鑽出來!

我試著不去看爺爺,眼睛望向前方空茫的天際。天空澄靜,是我熟悉的天高雲淡,透著鋒利和靜謐。我看了看坐爺爺邊上一聲不響的阿三,阿三也正好看向我。

第一次,我感覺惺惺相惜的依賴。我尋思著告訴爺爺:我隻有兩天假,明天就要回少管所。

可是、這一刻,我突然又說不出來。爺爺在樹陰下歇息,吃了紅薯,氣色看上去好多了。我們兩個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多數是爺爺問我在鐵屋子的情況。他問我裏麵吃什麼?睡得好不好?有沒有受欺負?……我一概說好,沒人欺負,還看了很多書,周幹警很關照……我說給爺爺聽,其實也是說給阿三聽。阿三淡漠著一張臉,東張張西望望,但我知道他的耳朵一直像向日葵般張開著。

爺爺說你回來就好,回來就好……爺爺眼裏蓄滿了渾濁的老淚。他用手去抹。我看不得爺爺流淚。爺爺真的是老了。我見爺爺這個樣子,再沒勇氣說下去……晚上吃過飯後(兩碗熱乎乎的紅薯湯,就一碟辣椒炒鹹菜),爺爺叫我早點休息,我躺在床上,往事一點點,在腦海裏翻飛。回想在鐵屋子一年,多少可怕的黑夜……我的不間斷的噩夢,雨夜揮著刀子的瘋狂,蛛蛛爬向窗台的決絕,我和蛛蛛的較量,周幹警的信任,和我的一次次的放任……總是這樣,我一次次地回想從前,一次次地感到胸口作痛。可是,又一次次地無能為力。

我睡不著,重又坐起。這個家,太冷寂了!蒼黃的四壁,油膩膩的昏暗的燈泡,灰舊的蚊帳一年四季張著,頂上落滿了厚厚的灰塵。我曾在上麵鋪了幾張過期報紙,現在,泛黃的報紙向當中凹下去。躺在床上,能很清楚地看到報紙上一粒粒的老鼠屎。

我突然想起矮櫃上的一疊課本,一本本翻開來看,噢,書本也被猖狂的老鼠光顧過了,這裏、那裏咬了一個個洞!我無限懊惱地摩挲著這一個個傷口,老鼠啃噬處,掉下簌簌紙屑。那飛揚的紙屑,真像是一場無聲哀悼!

我空茫地站起,向門外走去。經過爺爺黝暗的小屋,依稀看到一個光點。爺爺靠在床板上抽煙。

我輕聲跨過門檻,外麵一團漆黑,遠處的樹影宛若層層疊疊的黑色剪紙。秋天天黑得早。我緩慢地、茫然地走著,就像是走在黑夜的深處。夜晚的周村,靜得有點詭異。白天熟悉的樹木的剪影不停地晃啊晃,像是冤屈的靈魂在一聲聲歎息。秋蟲在草叢裏高一聲低一聲地鳴唱,像是給聲聲歎息伴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