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三接下來又去了哪裏?派出所?——對,這是最後一個希望了。可是找誰去申述?沒有證據,當事人又不願出來作證,他們能相信一個無關者的陳述嗎?
想想阿三經曆了多少心理的考驗?冷漠、自私、絕望……公平、公正、尊嚴……要怎樣的力量才能夠抗衡?
我不知道。阿三也未必清楚。阿三後來又寫匿名信,寫了很多,給當地報紙、甚至柿園子少管所分頭寄去。他以匿名的方式重述了“刀子事件”的經過,認為我的那一刀是正當防衛,那幾個男孩都有責任,不能賬全攤在我一個人身上。他說他做了深入調查,敢以生命擔保……阿三寄出信後,一直在等待。他寄希望於那一封封他燈下謄寫的匿名信。而他之所以遲遲不來看我,是希望能親口將好消息告訴我……阿三說到這裏,長長地籲了口氣。我頓在原地,立成一根木頭。阿三講述的時候,我的耳邊響起隆隆的轟鳴聲。這響聲來得太突兀,我眼前一黑,昏然倒地。
阿三肯定被嚇了一跳。昏倒在地的我,感覺像做了一個長長的夢,當耳邊的轟鳴聲一點點消失的時候,我睜開眼,看到阿三一張緊繃的臉。他半蹲在地上,鉗子一樣的手緊緊勒住我的臂膀。我想我大概是餓昏的,我坐在地上,不知道該跟阿三說什麼。可是我分明在心裏起了一層層漣漪,暖暖地在胸腔裏推湧。我想我是被阿三感動了。說真的,我還真沒想到阿三會為我做那麼多!其實在他,全無必要。
阿三如此煞費苦心,我想再堅硬的心都會被感化吧!可是……感動歸感動,我不想這個時候被他看穿我的心思。我傻愣愣地站起,問他:怎麼你不去上課?——這是我和他,校門外不期而遇後說的第一句話。
阿三無所謂地答:今天周末。我“噢”了聲拍拍手上的灰。其實我是明知故問。
阿三晃蕩著肥大的灰外套和草綠色褲子走在前麵。這衣褲明顯不合身,估計是他去世的父親的。阿三細瘦的身子就像根晾衣竿。雙手岔開分明是個稻草人。我想到“晾衣竿”和“稻草人”,忍不住要笑出來,可還沒笑呢,嘴角一咧,笑比哭還難看……幸虧走在前麵的阿三沒看到,我悻悻想。
我看著阿三孤獨的背影,腦海裏跳出一個詞:兄弟。對,此刻、現在,我們是同病相憐的兄弟。
前麵就是村口。一年不見,路兩邊的野草又長高了許多。通往村子的泥路被荒草侵去大半,走在路上,隨時要小心被斜逸出來的拉拉藤絆住。
我看向路兩邊的莊稼地,稀稀拉拉東一簇西一片,是收剩下的洋芋和紅薯。正是近午時分,村子裏寂寥得隻有我和阿三的腳步聲。
阿三一路上不再說話,我也沉默。兩個人悶頭走路。經過阿三家,過一條河,對岸東麵外牆裸露的泥磚小屋就是我的家。直至看到那麵牆——那麵沉積著歲月和風雨、磚縫裏長出狗尾草的老牆,我才真正意識到:我到家了!
推開虛掩的門,我的陽光照晃了的眼睛猛地被屋子裏的昏暗罩住。我閉上眼。這一刻,我希望爺爺不在家。爺爺不在家,就一定在田裏勞作。
我幾間屋子找,不見爺爺的影兒,緊著的心終於鬆下來。我跨進老爸老媽——我睡覺的房間,一切還是一年前我走的時候的樣。床上的被子,我臨走前搭了一件舊外套,現在,舊外套像一截枯黃的爛白菜,蔫頭耷腦。床頭矮櫃上,幾本我開學時領到的課本,默默靠在牆上。這些書,經過我的手都沒幾天,我就拋下它們走了……若是沒那場意外,我是不是和它們熟稔成了朋友?可真不好說……想起我那可憐的功課,我突然覺得餓,排山倒海的餓。我起身去找吃的。廚房鍋灶裏還有幾個紅薯,已經冷掉了,我抓了一個往嘴裏塞,還沒下肚又抓了一個。吃得太猛,我一下被噎住。我拎起熱水瓶,單手往碗裏倒水,倒得太猛,熱水瓶都倒扣進碗底了,沒見一滴水。我噎得緩不過氣,拿了勺瓢去舀水缸裏的井水,水沒舀到,勺瓢卻發出刺耳的搜刮聲。水缸也見底了!
三個紅薯艱難下肚,我躊躇著要不要去地裏找爺爺。都過晌午了,爺爺還沒回來。正要出門,阿三遊魂一樣站在身後。我問他吃了沒,他不答腔,徑自去揭灶房的鍋蓋,小聲嘀咕:“也是這個啊!”
我跨出門,阿三跟上來。兩個人一前一後往西頭的地裏走去。
爺爺竟然昏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