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顧自向前走去。
阿三啪嗒啪嗒跟上來。秋天了還趿拉著一雙塑料涼鞋……阿三在後麵動靜很大地跟了一段路,見我越走越快,根本沒理他的意思,突然大喝一聲:“你給我站住!”我真就站住了。疾走一陣我有些氣喘籲籲。我倒想看看他能說什麼。阿三好半天沒說話,也不跟上來。遠處一條機耕路,曲折蜿蜒至周村,再走半個時辰就該到家了。我清了清喉嚨,嗓子眼都快冒煙了。
阿三開口了:我知道你恨我,瞧不起我……我知道你現在在想什麼,沒關係,隨你怎麼想,隨你把我看成什麼樣……本來我想等事情有了眉目再告訴你,不過,既然你回來了,那看來也沒用了……阿三說得磕磕巴巴,我也聽得雲裏霧裏。什麼事情有了眉目?……我回轉身,盯著他的涼鞋,果然後跟帶子裂開來了。阿三慢慢踱過來,頭耷拉著,好像每走一步,就令他想起一樁不願回想的往事。
阿三說:“這段時間,我一直在為你打抱不平。”
我出事那天,阿三逃課去碼頭了。秋口鎮有個水運碼頭,每天往來船隻頻繁,運送水泥沙石的,將一袋袋穀子運出去賣的,也有小漁船停靠在碼頭河岸邊,兜售剛網起來的魚蝦河鮮的,漸漸這個碼頭成了熱鬧的集市。
周圍小鎮的人、遠近的村民,都奔碼頭而來,固定在這裏擺地攤的,打短工的,以物換物的,農閑時跑來趕集的,最多的是老人、婦女和孩子。
那天,阿三來碼頭背沙子。他經常在這裏打短工。父母雙亡後,沒人再供他念書。阿三有個嗜好:忍不住手癢收集刀子。每次打完工,再累他也要在集市裏轉上一圈。他來來去去,一個攤子一個攤子地尋覓,看到好刀子就眼睛發亮。可是兜裏又沒錢,於是頻頻出賣體力……我和幾個男孩因一把刀子發生衝突,阿三並不知道。衝突當天,搶我刀子的那個男孩進醫院,因拖延了路上的時間,男孩失血過多昏迷。被送進醫院時,醫生開出了病危通知。男孩父母去學校鬧,學校不願擔此責任。學校的態度激怒了男孩父母,他們向派出所報案,還托了派出所的一個什麼親戚。第四天,我就被送進了柿園子少管所。
我走的那天,爺爺站在屋簷下,老淚縱橫。我第一回見爺爺哭,爺爺哭的時候,那些密布的樹皮一樣的皺紋,一條條,像刀子刻進我心裏。常年彎腰勞作的背弓成一截老胡楊。我沒哭。不敢哭。我怕我哭了,那截老胡楊就此倒地。
事實上我還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就稀裏糊塗被送上了一輛柵欄車。我努力讓自己清醒,努力回想那天的場景,可車子還是義無反顧載我遠去。
車子離開的時候,阿三也站在村口,和村子裏的老人、孩子看著柵欄車呼嘯而過。可以想象我的離去怎樣震動了周村的空氣。周村寂靜的天空,一群烏鴉虛張聲勢地聒噪。
阿三從老人們的議論裏得知了那場衝突。他當即去找那幾個男生——那幾個搶我刀子的昏睡男孩的同謀。其實阿三並不清楚究竟哪些人參與了爭鬥。
可這難不倒他。他一個個將他們打聽到,一個個去對付。——我不知道阿三說的“對付”是什麼意思。他講到這裏時語焉不詳,含糊過去。我想象他揣著一把亮閃閃的刀子,星夜遊走在田埂路上的細長身影,酷得像個身懷絕技的大俠。
可是又一個畫麵在我腦海裏浮現:當閃著藍光的刀子亮出刀鋒的刹那,空氣裏充滿了黏糊糊的血腥味,有人倒下,風起葉落……我不希望那樣的場景再次重現。刀子和刀子的遊戲不好玩。
阿三又去找那個男孩。那個應該已經脫離險境,卻還躺在醫院裏的男孩。他守在醫院走廊裏,等著那男孩的家人離開。他不想有第三者在場,隻要他和他、兩個男子漢的較量。他們談了些什麼,阿三沒細說,但較量的結果非阿三所願。
阿三又去找校長。他將事發的經過詳盡地細述了一遍,他等著校長說句公道話。可是校長坐在破舊的皮沙發上,閉目養神。
阿三從校長室出來,獨自走在黑砂石的操場上。操場上人聲鼎沸。這個操場,小學和初中年級共用,即便是上課時分也不安靜。低年級的小孩嬉笑著奔來跑去,拖著鼻涕,小臉蛋被風吹得通紅。高年級的男生靠在鏽跡斑斑的欄杆上,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