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誰能把春天留住(1)(1 / 2)

潘記者一切都無關緊要,一切都和誰無關。沒有一件事情具有足夠的重要性,因為最糟的事情已經發生了……——引自沙莎來信在決定和沙莎通信前,我特意找沙莎父親聊了一次。可畢竟離家太久,沙莎父親記憶裏的女兒還是幾年前的樣子。頑皮、愛鬧,喜歡和村裏的男孩子打打殺殺,“瘋得像個野丫頭!”……沙莎父親陷入回憶時,我腦海裏這個女孩的影像一點一點清晰起來——我看到一個頭發短得像刺蝟的假小子,每天騎著一輛破單車,沿著蜿蜒的田埂路向村口駛去。遇到雨天路滑,一不小心就會摔到溝壑裏。女孩的書包斜挎在肩上。身子太瘦弱了,兩條腿不用力根本夠不到踏腳板。遠遠看去,就像個提線的木偶。斜背的包哐啷哐啷響,是個鋁盒,裏頭裝著她當天的午飯:一個幹饃、幾根酸菜,或是一早自己烙的玉米麵餅、幾片醬蘿卜。

小學三年級開始,她就自己操持午飯了。不僅給自己做,也留一份給爺爺。爺爺總是大清早起床,不洗臉不吃早飯,就去侍弄菜園子或地裏的莊稼,快到餉午才貓腰回。回了家也不急著吃早飯——其實是午飯和早飯連著一塊兒吃,早習慣了。他要先點根煙。

煙是土煙。周村多的是繁盛茂密的植物。憑著他對鄉村生活的熟稔,總能找到“合適”的煙葉。他把它們采下來,洗淨,曬幹,曬到泛黃發脆了集攏在一個瓦罐裏。

某一日,閑下來,他就慢悠悠地捧出瓦罐,將煙葉搗得粉碎,一小撮一小撮平攤在裁好的煙紙上。這個煙紙有點兒特別,比雪茄還淡一點的顏色,堅韌柔軟,厚薄剛好。據沙莎父親講,他們那一帶祖祖輩輩都時興用這種紙。他們拿這紙包鹵菜、糊窗戶,菜不會餿,窗門風透不進,光線卻可以照見。

關中正午的陽光很烈,人在裏屋,陽光打在紙窗上,有種喧騰璀璨的熱鬧。沙莎父親說,在周村,七八十歲的老頭老太,照樣刨地揮鋤頭,一輩子都在勞動。可一年忙到頭也不見幾個錢,常常還欠債……沙莎的爺爺抽完煙,習慣了先去廚房的大水缸裏舀一瓢水喝。咕嘟咕嘟灌下肚,再到八仙桌邊坐下。八仙桌已被磨得見出木渣子來。桌上放著一碗結了皮的小米粥,一碟放了很多辣椒的酸菜,兩個幹饃,一雙筷子。這些,都是沙莎上學前的“例行公事”,無須爺爺來叮囑。起床、打水、烙餅、熬粥,趕在上學前匆忙洗把臉去學校,這是沙莎一天的開始。

放了學,沙莎還要割一大筐豬草,老葉子撥出來喂豬,嫩一點的剁碎了給雞和鴨。完了去村口的井台邊挑水。沙莎總要來回走個七八趟,才將一口大水缸灌滿。挑完水就生火做飯。等飯熟的當口,沙莎趴在灶台邊寫作業。這個時候,爺爺還在地裏忙。

沙莎父親說起鄉村生活時,神情裏多了生動和活泛——如果我沒會意錯,就是“活泛”——那種對熟稔生活的親切和接受。我想他是出門太久了,城裏再好,終究不是他的家!可是……又如何呢?家再好,每年總有一撥撥的年輕人遠走他鄉去陌生的城市,帶著夢想和孤獨的寂寞,一年,兩年,三年……想家卻不能回。

和沙莎的通信,沒有我預想的順利。原以為我情真意切的信,她會感動,至少生出“說些什麼”的衝動,可寄出去的信石沉大海。

在連著寄出兩封信後,我終於忍不住打電話問周幹警:寄來的信,沙莎收到沒?周幹警說收到,都是她親手交到沙莎手裏的。可是周幹警又說:對沙莎,要耐心,要等待。

接下來的一個月,報社突然有任務,要我先赴京參加一個“關注中國當代鄉村建設”的國際研討會,然後隨一批學者去西部。這一路的采訪和跋涉,什麼交通工具都用上了,先是飛機,接著坐火車和汽車,下了汽車找馬車,還搭過摩托和三輪車。

我還是第一次在山間田埂坐摩托車。越往山裏走,路越泥濘不堪。這路歪歪扭扭,坑坑窪窪,人坐車上,碎石、泥漿在腳下飛濺,身體則上下、左右顛簸搖擺。當地流行一句話:要想死得快,就買“一腳踹”(指摩托車)。那是在西部第一站:四川樂山。此後一路西行蘭州永靖、寧夏西海固。西部行的所見所聞,強烈震動了我們這些所謂“城裏來的”專家、記者。在我差一點將“柿園子少管所”的沙莎從腦海裏抹去時,我在西海固的一個小村子看到一個女孩,也是十四歲,叫家美,上小學一年級(——是小學,不是初中!)。女孩長得很漂亮,眼睛大大的,身子卻極瘦小,看上去隻有一米二三的樣子。她現在是家裏的老大,照顧四個弟弟妹妹。十七歲的姐姐已出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