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舊還是要感冒。

好在李時珍就住在對麵,能幫他們一下。李時珍是個記者,得了病,就開始遍讀醫書,不到一年半的時間裏,便收集上千個民間偏方,有個小毛病伍的,找他最方便,用不著煩醫生開處方取藥什麼的。

李時珍喜歡抽煙鬥,穿華服,一張嘴醫學術語比醫生還醫生。“鳥語花香”說他的病最難治,你給他開什麼方子,他都提出質疑,爭上半天。醫生開的藥,他也隨便增減劑量,甚至自己還亂開些中藥煮來吃,從不遵醫囑,醫生說他,他就翻開醫書,給醫生念上兩段,叫醫生直搖頭,背地說他早晚得要這些醫書給害死。

萬喜良跟李時珍比較談得來,虛心求教的時候也多,不過,求他不能白求,有個條件,你要抽它一袋莫合煙,還要誇煙好,除了這,別的倒沒什麼。萬喜良閑著愛溜達,而李時珍則不同,李時珍愛麵對窗戶靜靜打坐,很有點仙風道骨的意思。

這一天,李時珍突然指著窗戶外邊,對他說你看到那邊那個人了嗎?萬喜良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隻見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女人,坐在柞樹下麵,托著下巴用懷疑和戒備的目光盯著從她身邊走過的每一個人。他問她是誰?李時珍說她是這個醫院的###級病號,已經住了三十多年了。他問她得的是什麼病?李時珍說什麼病也沒有。

沒病幹嘛要住院?萬喜良很奇怪。李時珍擺擺手說一言難盡,別提她了,還是先說說安靜吧。也許是因為李時珍突然變得嚴肅起來,萬喜良的心裏咯噔一下子,盯著他,等待下文。李時珍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語氣沉重地說一個人總感冒發燒可不是好兆頭啊,得小心著點。萬喜良點頭說我知道。李時珍說知道就好。

見到安靜以後,他隻字沒提李時珍的告誡,隻告訴她###級病號的事。安靜趴在窗戶上,端詳了那個白發蒼蒼的老女人半天,才若有所思地問他,你說,一個人要是住在醫院三十年,會有什麼感覺?

萬喜良說恐怕麻木得什麼感覺都沒有。他不願去想,他也想不出來。這個問題遠遠超出了他的想象範圍。幸好,他們得的病沒那麼纏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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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的所有閑暇時間裏,他們隻幹一件事,那就是喝啤酒。啤酒是冰鎮的,門口小賣部有的是,隻要別讓主任和護士長他們發現就ok了。啤酒可以把烈日噴出來的火焰澆滅。至少他們這麼認為。

喝得差不多了,他們就相互背一些書的片段,讓對方去猜,當然,絕大多數是愛情描寫,比如安靜背誦道:她的身體是一個圓潤而又厚實的女人的身體。他們彼此擁有之後,就在她取過襯衣要穿的一瞬間,她赤裸裸的身體被夕陽的光輝鑲上一條金邊……沒等她背完,萬喜良就要說出,這是法國一個叫帕斯卡·吉尼亞寫的《世間的每一個清晨》,說不上來就算輸了,輸了就得罰酒一杯。

還是安靜記憶力好,都說得上來,萬喜良就慘了,輸的一塌糊塗。

這天,他們倆正為輸贏較著勁呢,一片模糊不清的嘈雜聲傳來,跑出屋,見護士長正跟一個人吵吵,那個人肩膀挺寬,柴紅臉膛,頭像牛一樣低垂著,任憑護士長說破大天來,一聲不吭,一打聽才知道,這是個山西來的莊稼漢子,閨女病了,欠了醫院一屁股帳。

護士長本來是個得罪人的差事,上頭催她,她就得追患者。幸好,他們倆的醫藥費早交了,也就用不著護士長來跟他們費口舌。尤其是萬喜良不但交了醫藥費,而且還多交了,估計到他死也花不完。

說來挺有意思,幾年前,他的一個朋友最落魄的時候,萬喜良拿出十萬塊錢,讓朋友做個小本生意,打個翻身仗什麼的,從來就沒想過再要,都是一起光屁股長大的,要什麼要!沒想,那哥們兒開了家木器行,真出息了,成了個財主,找到他,非要加倍償還不可,萬喜良死活不要,那哥們兒幹脆把錢給了醫院,算做他的住院費了。

那個莊稼漢子很是難為情,一再說閨女病了好幾年了,走京下衛,去了不少醫院,早把積蓄花光了,隻有等到大秋,莊稼收上來,才能有錢。護士長無奈地說醫院有製度,這個那個的說了一大堆。莊稼漢子沒詞了,隻能搓著手幹著急。旁邊有人說情,護士長說這不是我一個人說了算的事。這時候,安靜挺身而出,質問護士長你總不能把病人趕到大街上去吧?一句話就把護士長問啞了,安靜抓住這一相對平靜的時機,胸有成竹地說緩幾天行不行,我保證,不出一個禮拜就把住院費都給你交上!

回到屋裏,萬喜良問她你有什麼辦法?安靜哭喪著臉說我哪來的辦法,都是話趕話脫口而出的。萬喜良苦笑不得,戳著她的腦門說你呀你,真是個惹禍精。安靜搖曳著他的胳膊,說求求你了,你給我想出個辦法來好不好?萬喜良撓撓頭皮,說急什麼呀,你容我想想啊!

兩個人耷拉著腦袋尋思了半天。突然,安靜一拍腦門,說有了,我們在病友中間搞一次募捐行動,人人伸出手來拉兄弟一把,我想不會有人反對吧。萬喜良將她的提議一票否決了,說恐怕有這個心,沒這個力,大家都是病人,都需要打針吃藥,哪還有能力幫助別人?

兩個人又耷拉著腦袋尋思半天,這回計上心來的是萬喜良,他說我有一個一石二鳥的絕妙創意。說著,就爬到鋪底下的旅行袋裏翻騰,安靜問他找什麼,他說找通訊錄。

他有一個好朋友是報社的記者,白白的,胖胖的,頭發剪得短短的,特像日本翻譯官。最大的特點就是看見明媚燦爛的妞兒就走不動道。萬喜良要給他打個電話,讓他把莊稼漢子的難處寫成一篇報道,既幫了莊稼漢子,又助“日本翻譯官”一臂之力,一定會在社會上引起反響。安靜也覺得這個主意靠譜,還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推著他做了個三百六十度旋轉,說行啊,想不到不看不知道,世界真奇妙,你的腦袋轉速不慢哪。萬喜良就說一般一般。

記者來了,莊稼漢子幾乎一言不發,總是憂心忡忡地蹲在一邊抽旱煙袋,實在逼急了,就說一句窮人就不該得病,得不起呀。再就沒話了。安靜在一邊就幹生氣,心說這個人真急人,三腳踹不出一個屁來。

倒是患病的女孩嘴巴好使,把家裏的窘境說得催人淚下,說到家裏把最後的一隻羊也不得不賣掉的時候,嗚嗚地哭起來,記者一邊拍照一邊抹淚,拍出來的照片叫人一看憐愛之情就會油然而生。照片一登,立時引起轟動,報社的熱線電話都快打爆了,捐錢的、捐物的,排成隊,還有讀者問病女孩的地址,要去探望她。安靜高興地說還是眾人拾柴火焰高啊。萬喜良說那是,要不當年幹嘛搞互助組、合作社呢。

安靜主動擔當起募捐委員會執行委員,先把捐來的錢物登記造冊,然後再轉交給莊稼漢子一家。

住院費很快就湊夠了,安靜拿去交給護士長,護士長狠狠地把她誇了一通,什麼助人為樂呀,什麼大公無私呀,那一大堆褒義詞差一點把她淹死。

半個月下來,把安靜累得夠戧,抓機會就讓萬喜良給她按摩,她說渾身上下的每個骨頭節都疼。常常在他給她按摩的時候,她就睡著了。

一天,萬喜良的記者朋友跑來找安靜,一個勁說對不起,他們看安靜忙前忙後的,還以為她是醫院的工作人員呢,後來才知道,她也是病人,大家都挺感動的,想采訪她一下,表揚表揚。安靜趕緊拒絕了,說饒了我吧。記者又要萬喜良給說說情,沒等萬喜良開口,安靜就說你怎麼也跟著湊熱鬧,是怕我父母不知道咋的?萬喜良沒話了,記者也隻好作罷。

就在那天,她讓萬喜良陪著到醫院外麵的電話亭打了一個電話,給遠在美國的父母。她沒說任何實質性內容,隻是談談天,說說地,撒了撒嬌,然後就掛了。掛掉電話之後,她才哭,哭得特委屈,萬喜良把她抱在懷裏,用手觸摸她的脊梁撫慰著她,她說我現在特別想他們,想跟他們撒嬌。

哭夠了,她把眼淚在萬喜良的肩膀頭上擦擦幹淨,噗嗤又樂了。走出電話亭,她一掃小可憐的窩囊樣,又清清爽爽地出現在世人麵前。萬喜良心裏說,整個一變色龍,卻不敢說出口,怕她掐他。她喜歡掐人。似乎,所有的女人都喜歡掐人。

萬喜良在街上總是跟她保持一臂距離。

安靜就不高興,她願意挽著他的胳膊招展過市,碰見熟人也不回避,還主動跟人家打招呼。她說怕什麼,挽著胳膊又不有傷風化?萬喜良說回到屋去再這麼著,不好嗎?想怎麼挽就怎麼挽。

安靜狠狠瞪了他一眼,說男人真虛偽,開開門一臉的道貌岸然,關上門就是嬉皮笑臉,哪有女人來得率真,我警告你,在街上你不讓我挽著你,在屋裏我也不讓你碰我。萬喜良拗不過她,隻好讓她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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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的護士長已經跟安靜成了好朋友,經常一起聊天,碰巧了,還下一盤棋什麼的。安靜總能把護士長殺得大敗,護士長不是她的對手。她們下棋的時候,莊稼漢子就背著他的女兒在旁邊看,她們邀請病女孩也來玩,她說她不會,她說她看著她們玩就挺開心的。

女孩走開的時候,安靜說這女孩老是笑眯眯的,招人喜歡。護士長說我也喜歡她,說完,十分傷感地歎了一口氣。

安靜似乎從護士長的歎息背後聽出些潛台詞來,眼睛熒火似的閃了一下,問道怎麼了,她的狀況不好麼?我看她最近的精神麵貌煥然一新,還為她高興呢。

護士長說她的病情加重了,安靜注意到護士長的眼睛黯淡下來,安靜以為她所見過的死人太多了,早已沒了惻隱之心,看來,不是。

安靜問道病情加重到了什麼程度,還能撐上一年嗎?護士長默默地搖搖頭。安靜又問那麼撐半年呢?護士長仍是搖頭。

安靜不禁打了個寒噤,仿佛沙漠地區的一股寒風吹打在她的身上,她不敢再問了。護士長把視線移到窗外的灌木叢中,一字一句地說隻有三個月的時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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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白發蒼蒼的老女人仍然端坐在柞樹下麵,像一尊石雕一樣成了住院部的一道風景。萬喜良總是好奇地從窗口窺視著她,下雨了,風把樹葉吹得索索抖動,也吹亂了她的頭發,她卻不去管,任憑雨滴把她淋得精濕。

他和安靜曾經試圖接近她,跟她攀談幾句,可是她那古怪乖張而又充滿敵意的目光令他們望而卻步。

騙人,你們隻會騙人!她突然衝他們聲嘶力竭地喊道。

嚇得他們倆掉頭就跑。照料老女人的護士說你們用不著跑,她不會傷害你們的,她總是怕被傷害。安靜驚魂未定地指了指腦瓜,說她這沒毛病吧?護士說沒毛病,清醒著呢。

萬喜良說人家告訴我,她什麼病都沒有,是嗎?護士聲音低沉地說那是她剛住院的時候。顯然她是怕那老女人聽見。萬喜良又說那麼現在呢?護士說沒有一個器官沒毛病。

安靜說真是難以想象,我要是病這麼久,不知會怎樣。萬喜良接過話茬說你不知你會怎樣,我卻知道我會怎樣,隻有兩種選擇,不是跳樓,就是瘋掉。

那位已經不太年輕的護士說我剛來這家醫院的時候,她還沒這麼老,瓜子臉,大眼睛,梳了兩條長長的大辮子,抿嘴時還有一對酒窩,可漂亮了——當然,那已經是在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歲月無情啊,他們倆感慨地說。

雖然已經是夏日炎炎了,安靜卻常常莫名其妙地感覺到冷,總要穿上一件秋衣才行,而且手也是冰涼,要不斷地用嘴在手上哈氣。她知道,這不是什麼好的預兆。她並不是剛剛感覺到這點,早在她出現腹水的那時候起,這種感覺就產生了,更糟糕的是,她隻要一平躺下就憋氣,呼吸不暢,睡覺都成了問題,有時候,她不得不把枕頭墊得高高的,坐著衝盹,稍不小心就會從病床上栽下來,掉在地上,磕得胳膊腿兒青一塊紫一塊的。為此,她哭了好幾回,一個勁地罵街:這種日子,真他媽的不是人過的。可是,她沒有把這些告訴給萬喜良,怕萬喜良擔心。所以到天亮,還照舊笑嘻嘻的,為掩飾憔悴的麵容,她也隻得濃妝豔抹起來。在安靜的一生中,這段時光要算最艱辛、同時也是最絕望的了。好在有萬喜良在她身邊。

其實,萬喜良比她更了解她的病情,他一天往醫生辦公室跑好幾趟,跟醫生研究治療方案。“鳥語花香”告訴他,縮短抽腹水的間隔時間,會讓她好受一點,不過,體能消耗得大一點。看著安靜一天比一天憔悴,而且浮腫得越來越厲害,他感到一種說不出的淒清和悲傷。一天,她照鏡子,突然尖叫起來,鏡子裏麵的那個人是我嗎,難看死了!安靜是多麼愛美的一個人,他怕她受不了如此多的打擊,趁她午睡的時候,找來一些油漆,塗在了他和她病房裏的鏡子上。這下子,她就什麼都看不出來了,他想。

安靜早晨起來,發現了鏡子被油漆整個覆蓋了,就問是誰幹的。萬喜良老實坦白道,是我。安靜問為什麼。萬喜良說這麵鏡子有毛病,我在我家的鏡子裏照,濃眉大眼,拿這麵鏡子一照,尖嘴猴腮,嚴重地歪曲了我的光輝形象,一氣之下,我就給它刷了一層油漆。

萬喜良以為她會生氣,會高高地撅起她的嘴巴,甚至可能暴跳如雷,結果,沒有,她隻是把眼神在他的身上逗留了半秒鍾,淡淡地說了一句,你的形象沒有你想象的那麼糟糕,比如鼻梁和嘴都很個性,很男人。萬喜良笑了,說別哄我了,五官搭配得不合適,就隻有挑出一兩個零部件誇誇,以示安慰。安靜白了他一眼,說隨便你吧,轉身走出了衛生間,從此她再也不照鏡子了。

她知道,萬喜良所做的一切都是善意的,都是為了她。

夜裏,安靜被憋醒了,就再也睡不著了,她就胡思亂想,想得最多的就是她要是有個孩子該多好,一個女人一輩子沒生過一個孩子,總覺得不完整。如果有可能,她希望能生一個女孩,過年的時候,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像朵花似的,抱在懷裏,人見人愛。周末可以帶她去郊外去野餐,戴一頂小草帽,光著小腳丫在草坪上跑,跑累了,就偎在自己的身上,睡一覺……想到這裏,她的心就像荔枝蜜一樣的甜。不過,她也知道,想也白想,那是遙不可及的一個夢而已。

這不公平,可惜公平不公平不屬於上帝直接管轄的範圍,那是命運的勢力範圍。命運使然。她有一個中學時代的同桌,多年沒見,不想在馬德裏的街頭不期而遇,她在那裏專門慰籍那些“需要愛”的骨肉同胞,過來過去總有人在她屁股上拍一下,可是,她的懷裏居然抱著一個可愛的小家夥,她說是她兒子。當然,令她羨慕不已。她們倆都沒有想到會在那裏相見,所以都很突然,同時感慨萬分:在同一座城市住著,要碰見一個老友故交都絕非易事,相反,我們卻常常不意間會在倫敦在阿姆斯特丹在某個做夢都想不到的地方相遇故知,這是多麼巧合的事情啊。現在,在這個不眠之夜,她也不知道為什麼會想起她的那個同桌,特別是那個同桌懷裏抱著的小家夥。……

夜裏,她的病房的燈光總是開著的,護士每隔半小時就來一趟,萬喜良也時常過來探個頭。他們一來,她就趕緊閉上眼,裝睡,她知道,他們是怕她自殺,自殺是嚴重失眠者的副作用之一。不久前,這個醫院就有一個人用刀片割腕死掉了。她想,她不會,她才沒那麼傻呢,就是為了萬喜良,她也不會。

她不會,她想,其他人大概也不會。

結果,這天午後曬太陽的時候就碰見了這麼一位。那是一個新來的病人。湊過來突然對她說能不能求教你一件事?她注意這個新病人總是用一隻被肥皂水泡白的手把一綹綹散發向後擼,很神經質,她說有事盡管說。新病人緊張兮兮地問道,你覺得哪種自殺方式最簡單而又不太痛苦?她被下了一大跳,一時不知怎麼回答才好。新病人掰著手指頭,說上吊、跳樓、服毒、車禍、割腕、投河、剖腹等等,哪一種死法都不太舒服。她說世上就根本不存在舒服的死法,歇歇吧,別傷那腦筋了。新病人不信,非說隻要集思廣議,辦法總是有的。從那天起她就替那個新病人擔著一份心,惟恐她自絕於人民自絕於黨,半個月以後,她又碰見了她,滿臉紅潤,和男朋友端著食品托盤從那頭走過來。她故意問她找到最佳自殺方案了嗎?新病人說找到了,就是拚命吃,吃飽了撐死,要不就是拚命愛,縱欲過度而亡。把安靜氣得夠戧。

她不得不承認,對方所選擇的帶有享樂主義色彩的死法。也自有一定的意義。不過,自己似乎更幸運些,因為她在生命的最後一刻遇見了萬喜良,才使她補上了戀愛這一課,一個人,在人世間走一遭,連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都沒有過,豈不是太失敗了嗎?

通常在淩晨四點左右,她能睡上一會兒。這時候,鳥兒已經醒了,開始叫了。等她睜開眼睛的時候,萬喜良一定會在她身邊。他已經給她準備好了早餐。此時此刻的萬喜良,在她眼裏要多可愛有多可愛。有一回,萬喜良對她說你看我哪兒長得不順眼,告訴我,我去整形科修理修理。她回答說如果從人文主義角度看,所有能與一張臉和諧相處的部分就是那張臉上生來就有的東西,原裝的最好。她吃東西時,他就在旁邊盯著,吃少了,他會說趁著我還能出去買,趕緊多吃點,也許以後隻能吃護工送來的那些大食堂做的難以下咽的食物了。

她吃不下,食欲幾乎等於零,於是,她就找各種理由搪塞他,甚至刁難他,偏偏,他有足夠的耐心與她周旋,他會夾起一塊裏脊肉送進自己的嘴裏,然後又夾起一塊喂她,說這樣總可以了吧。不偏不倚,公平合理。她隻得就範。

她變得越來越依賴他,如果有誰來找她,他回避一下,她也會不滿,會說隻有愛斯基摩人在來客的時候,把自己的女人和食物留給客人,而自己卻走開。

萬喜良從不跟她較真,多半會用調侃的口吻說不光愛斯基摩人這樣,蒙古人也這樣,接著又扯到日耳曼人或是斯堪的納維亞人,不知不覺就把她帶溝裏去了,不再鬧了,開始很學術地跟他討論起種族問題來。

她每天要服用各種顏色的小藥片,還有膠囊,都苦得要命,對味蕾有極強的腐蝕作用,萬喜良想出一個辦法,先把巧克力在陽光下曬軟,然後再把藥片鑲嵌其中,她吃巧克力的同時,把藥也吃下去了,神不知鬼不覺。

她對巧克力有一種病態的癡迷,永遠吃不膩,隻是怕胖,所以有所節製,現在,病了,顧不得那麼許多了,吃起來更是肆無忌憚了。

她知道,她完美體形的黃金比例早已被破壞了,該胖的地方不胖,該瘦的地方卻又不瘦,雖然沒有鏡子可照,她還是知道的一清二楚。因為,她的許多衣服已經都不合體了,連心愛的牛仔裙都穿不下了。沒辦法,除了坦然接受還能有什麼辦法?誰叫你得病來著!

讓她不能坦然接受的是,她引以為榮的飄飄長發也無法再打理,強打著精神去一趟美發廳,總是做頭做到一半就睡著了。最後,她隻好把頭發束成一個馬尾,簡化程序,早晨起來,用一條藍色的發帶一束就可以了。她對萬喜良說她放棄了過去的自我,是從變換發型開始的。萬喜良撫摸著她的頭發,說這樣也很漂亮。她問是真的嗎?他說是真的,向毛主席保證。

人從得病的那天起,個人生活就不可避免地進入到了蕭條期。她聽說自己得了不治之症的當天,曾爬到一座三十九層高的樓頂,往下看,那些人,那些車,那些縱橫的街道,在她眼裏都已經物化,讓她一點感覺都沒有。曾經有過的一切就此終結。她是個另類。辦住院手續的時候,她在主任辦公室看到了一尊人體模型,模型上標明了人體上所有的器官和穴位,就此,她明白了一個道理,在這裏,一個人的道德水準、性格特征以及模樣長相什麼的都不重要,重要的隻有你患病的那個位置,你不再是一個鮮活的生命,你隻是由血肉、骨骼、微血管和神經組合而成的一個物件,跟那具人體模型沒什麼兩樣。她以為病後的她會頹唐下去,然而,卻沒有,蒙頭大睡了三天之後,她又精神了,仿佛貼近了更為清醒的世界,她一氣寫了好幾封信,都是寫給平時跟她關係最僵的人,向他們表示了良好的祝願,這樣,她心裏才踏實,帶著平靜的寬容的微笑一步一步地走向死神。

當然,這一切都發生在她遇見萬喜良之前。萬喜良給她開了一扇窗口,讓她見識了她從來不曾見識過的風景,她感激他,由衷地。隻是,每當她坐在他的膝上跟他接吻的時候,她的腦際都會閃過這樣一個念頭:我們要是不病該多好,也許我們會結婚,舉辦一個小小的婚禮,她穿著婚紗,聽他在她耳邊叫著她的昵稱……

好在這個念頭隻是一閃而過,每天都有人死去,每天也都有人住進來,而她還活著,還愛著,還被中意的人吻著,她的臉上就再沒有任何焦灼不安的痕跡了。一天,一個新病人問她病了多久了,她說有好幾個月了,那個新病人脫口說了一句,病這麼久,還活著呢。萬喜良在旁邊聽了,一下子就火了,她卻沒有惱怒,心裏反而想,是啊,病這麼久,還活著,還有什麼可抱怨的,你該知足了。

想開了,心胸就寬闊了許多,跟病友和平共處起來也顯得自然了。很多女病友都願意敞開心扉,跟她說些知心話。一個年輕的小學教師告訴她,她和她的丈夫非常好,隻要允許每天都要親熱,可是,她要死了呢,很難說她的丈夫不會跟別的女人搞在一起,所以,她決定,她臨死,一定也要拉上丈夫做墊背的,免得讓別的女人勾走他。安靜勸她半天,也沒用,她隻是低著頭笑了笑,那笑容有些難為情,卻又充滿了對往昔歲月的追憶。

安靜說豁達點,親愛的,既然愛他就該讓他快樂,隨他去。那個小學教員說他是我的,永遠都是我的,即使是我死了。她還說她丈夫是世上最瀟灑、最英俊、最玉樹臨風的男人,平生再沒見過第二個長得這麼帥的。

後來安靜真的見到了那個男人,特失望,那男人長得跟他媽的土豆一樣。

安靜把這個故事講給萬喜良聽,萬喜良說情人眼裏出西施嘛。小學教員死了以後,她才知道,那個土豆一樣的男人早就有了外遇,每次來醫院,都讓他的情婦在門口等著,敷衍完妻子以後,就跟情婦尋歡作樂去了。

安靜就說早知道他是這麼一個貨色,還不如當初讓他給他的妻子殉葬呢。萬喜良微微一笑,說醫院是個大舞台,天天上演著人生悲喜劇,呆久了,看多了,就見怪不怪了。

呆久了,真的見怪不怪了,那是因為麻木,從精神到肉體都是。一度,她總做夢,做一個相同內容的夢,那個夢是這樣的:一天,主任給每個病人複查,給她複查的結果是誤診,她根本不是什麼晚期肝癌,而是普通的肝硬化。主任一個勁向她道歉,她不幹,要跟醫院打官司,她甚至還給了CT室那個為她照CT的年輕醫生一記耳光,一記響亮的耳光,然後,昂首闊步地走出這個被造物主遺棄的地方。每次夢做到這裏就戛然而止,她就會醒來。她把這個夢講給萬喜良聽,萬喜良說他也做過類似的夢,醒來之後,發現原來這是一個夢,就趕緊閉上眼睛,恨不得把這個夢繼續做下去……她說做這樣夢的人一定是一個傻瓜。她明顯地一臉沮喪。萬喜良鼓勵她說既使是傻瓜,也是有理想有抱負的傻瓜,而且是身殘誌不殘的那種。

到探視的時間,其他病房都熱鬧了許多,安靜和萬喜良這裏依然是靜悄悄的。這一天也是病友們改善生活的日子,比如紅酒烹鯉魚什麼的,便是她到廚房裏叫廚師把鯉魚切成什麼形狀,蔥頭、丁香和麵包渣什麼時候放,接著再擱多少糖,多少奶油、多少紅酒,做出來色香味俱佳,絕對棒。萬喜良問她從哪兒偷來的手藝。她說從書裏,這道菜就是從托馬斯·曼的《布登勃洛克一家》中看來的。萬喜良說敢情是紙上談兵啊。他詼諧地笑了,你以為呢!

這裏也常有病友住到半截就出院,那一定是囊中羞澀,住不起了,與其在這裏躺著,還不如回家享兩天清福呢,左右是個死,他們這樣說。其實是他們不願意拖一屁股債,自己一蹬腿走人了,留下虧空給兒女們增加負擔。

安靜和萬喜良總是要送他們,送出去老遠,遇到個感情豐富的,還可能抱頭痛苦一場,淚飛頓作傾盆雨,他們都清楚,這一別,從此就再也見不到麵了。也就是所謂的生離死別。

回到病房,兩個人總是默默無語兩眼淚,斜靠在牆上,抽著煙,突然,萬喜良會說要是趕上公費醫療的時代就好了,我們還可以盡情地享受社會主義的優越性。安靜聳聳肩,她屬於二十一世紀,對上個世紀的一切都陌生的不得了。

他們之間有代溝,表現在方方麵麵,就那女性審美來說吧,他喜歡那種臉龐圓潤,身材豐滿的女生,覺得很性感,而她則對骨感美人情有獨鍾;他崇拜的偶像還是高倉健的時候,她常常掛在嘴邊的名字卻是萊昂納多·迪卡普裏奧。至於說到吃,他的保留性食品是炸醬麵,而她簡直就是吃著肯德基長大的……所以,她說他是個老東西。

帶我去阿爾泰25

時光流逝著,而他們對此並無覺察,這是一種極端無組織無紀律的生活,特散淡,很容易適應。如果萬喜良沒有病的話,他甚至會喜歡上這種生活。他開始多多少少地理解那個住院最久的白發蒼蒼的老女人了,呆在醫院雖然寂寞,卻也安逸,有一種與世隔絕的隱士味道。

現在他已經知道老女人的故事了,是李萍告訴他的。

這天,他又在窗口看見了那個老女人。他遠遠注視著她滄桑的臉,兩隻手深深插在褲子口袋裏。她坐在一把折疊椅上,她永遠也不知道遠處有一雙眼睛在盯著她。

她原來是一個跑長途運輸的汽車司機,當然,那還是比學趕幫超的火紅年代,她的單位成立了一個三八紅旗運輸隊,她是其中的一員,當時很是英姿颯爽。

在一次社會主義勞動競賽活動中,運輸隊的隊長說,誰拉得多誰跑得快誰一年行駛無事故,誰就可以成為本年度的模範標兵,掛錦旗,發獎狀。

那一年,她和她的姐妹們鉚足了勁,風裏來,,雨裏闖,大多數都圓滿地完成了指標,他們簡直是心花怒放,以為自己能十拿九穩地獲得模範標兵的光榮稱號,可是結果卻不是這樣的,因為名額有限,他們隻能十幾人當中選出一個來,報送局裏,最後,她落選了,這對她的打擊太大了,很長時間,她都不吃,不喝,不睡覺,光發呆,領導給她做思想工作,她也聽不進去,沒多久,她的體重就從一百斤降到七十斤,瘦成了細麻杆。領導害怕了,趕緊把她送到了醫院,到醫院她也依然是不吃不喝,隻好用輸液來維持她的生命。

她開始進食,是在兩個月以後了,兩個月以後,局領導特意增加了一個模範標兵的名額給她。可惜,她的胃已經萎縮了,吃什麼,吐什麼。

很快,除了胃,她的肝,她的腎以及她的心髒都相繼亮起了紅燈,百病纏身。從此,她再也沒有走出這家醫院。好在,單位始終負擔著她的醫藥費。

光陰荏苒,她過著幾十年如一日的日子倒沒太多值得苦惱的地方,心如止水,隻對不曾獲得模範標兵仍舊耿耿於懷。起初,她的那些姐妹們還惦記著她,常常談起她,久了,記憶老了,她們結婚的結婚,生孩子的生孩子,幾十年下來,差不多都當老祖母了,誰還會想得起她來?世上最糟糕的一件事莫過於被人們遺忘,她恰恰是這樣的一個人。

作為一個人,尤其是作為一個女人,她無疑是個失敗者,萬喜良覺得。坐在樹陰下她卻一臉的渾然不覺的表情,渾然不覺倒是一種姿態,不過是他所知道的最淒涼的姿態。陽光滑過清亮的樹葉,照在她因缺乏血色而異常蒼白的臉上和她穿著的藍白相間的病號服上,是沒有口袋的那種。幾十年來,任憑女人們的服裝風雲變化,她永遠都是穿著這種沒有任何性別特征的衣服,還用朱紅的顏色標明醫院的名稱。萬喜良猜想,她恐怕一輩子都不知道什麼叫唇膏,什麼叫眼影,更不曾嚐試著化個妝什麼的,來蘇水的味道湮沒了她作為女性的一切天性。也許她還能活下去,活得很久,甚至比他比安靜活得長遠得多,他卻一點都不羨慕她,他欣賞那句詩:有的人活著他已經死了,有的人死了他還活著。他寧願像後者那樣,而不是前者,這是最不喜歡原則的他的一種原則。

他把這個念頭告訴了安靜,安靜卻說比起原則來,我更喜歡活生生的人,而且,我喜歡沒有所謂原則的人勝過一切,你不覺得她活得很有信念嗎,正是這個信念支撐著她活了下來,那就是那個她認為她該獲得而沒得到的模範標兵。起碼她執著,我們有這種東西嗎?

沒有,他說。這年頭什麼都是為虛榮增加魅力的裝飾品,而信念是實實在在的,是要為之流血的,是殉道,所以不流行,現在流行的是存在主義,是物質,是欲望,他慷慨激昂地侃侃而談,似乎想用一句話來概括整個世界,可是他很快意識到這是徒勞的,根本做不到,隻好聳聳肩膀又補充了一句,我們要是生在戰爭年代就好了。

那樣我們就會打起背包,奔赴抗日前線,大刀向鬼子的頭上砍去,安靜做了個姿勢,這時候的她臉上有一種極為動人的東西。她說戰爭年代跟今天比起來恰好相反,今天除了信念什麼都有,而那時侯什麼都沒有,卻隻有信念。

我總是向往著那個年代,起碼不平庸,雖然是小米加步槍,卻能夠把寶貴的內在生命活出來,萬喜良說。

要那樣的話,你在前方殺敵,我在後方紡線,等著你勝利的消息,絕對不會有空虛的感覺,總有個盼頭,有盼頭的生活正是最有滋味的生活,安靜一臉特神往的表情。

你還可以給我生上一大幫孩子,萬喜良說。

行,你要我給你生多少,我就給你生多少,安靜爽快地說,真事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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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信步沿著湖邊走著。

這已經是安靜能夠走的最遠的路程了,超過這個距離她就吃不消了,就喘,就上氣不接下氣。

安靜問萬喜良知道不知道護士長為什麼離婚。萬喜良朝她搖了搖頭。安靜說導致他們離婚的最直接的原因是護士長有職業病,談戀愛的時候,每次她那個預備役丈夫要跟她接吻,她就勸她放棄這個念頭,因為從醫學上講口腔是最容易傳播疾病的途徑,還詳細地將口腔的構造解釋給對方聽。萬喜良饒有興趣地追問道,後來呢?後來她丈夫就走開了唄,安靜說。萬喜良笑著說這不會是真的吧?他知道,她常常杜撰出一些笑話來逗他,她擅長這個。安靜卻說這絕對是真實的,而且是第一手資料——都是護士長親口講給她的。她用眼角瞄了瞄萬喜良,那是她表示得意的特有方式。

那麼他丈夫為什麼最終還是娶了她?萬喜良抖抖褲腿,湖邊小徑是潮濕的,草上也有露水。

他為什麼不娶她?護士長當時年輕漂亮,而且十分正派,那年頭這是擇偶很重要的一個先決條件,安靜說。

萬喜良問道既然如此,他怎麼又在結婚十多年之後跟她分手呢?

安靜說,護士長告訴我,他們洞房花燭夜那天,做愛之後,她丈夫對她說他覺得很幸福,因為她的身體能讓他享受到前所未有的滿足。護士長馬上反駁說,所有女人的身體結構都是一樣,接著就給她丈夫上了一堂生理衛生課。她丈夫用懷疑的語氣問道,你一個未婚女青年怎麼懂得那麼多?她說別忘了,我是學醫的。

萬喜良在胸前畫了個十字,說謝天謝地,我沒有攤上這麼個妻子,否則氣也要氣死。

安靜說,我保證你要娶她一個月,不,娶她一個星期就會離開她,她的丈夫夠有耐心的了,居然忍受了十好幾年才紅杏出牆。難得。

萬喜良驚訝地問道,你難道一點都不同情她嗎,畢竟你也是個女人呀。

安靜振振有辭地說,是女人不假,但不是護士長那樣的女人。

萬喜良爭辯說護士長那樣的女人也是女人哪。

安靜搶白了他一句,說她是世上最不適與做妻子的女人,盡管她漂亮,盡管她正派,她給她丈夫的一舉一動都製定了嚴格的衛生條例,包括衣食住行,那些條款加起來甚至比刑事訴訟法還完善,幾乎是一網打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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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靜的消極治療方式開始顯示出越來越大的危害性,根據她的病情惡化程度,僅僅服藥是遠遠不夠的,她的癌細胞就像空中漂浮著的粉塵,粘滿了她的整個肝區,醫生說那叫擴散。她不得不經常性地去抽腹水。萬喜良再次勸她去放療,她撫摩著她的頭,還用熱吻堵住了他的嘴,這是她慣用的伎倆:以守為攻。他對她的執拗十分惱火,卻又無計可施,隻好慪氣說,如果你不去化療的話,那麼,我也不去了。安靜說你真是個傻瓜,得了,別耍孩子脾氣了,她笑著把手搭在他的胳膊上。她以為他是在開玩笑,所以並沒有當真,其實,萬喜良還真的不是開玩笑。

從那天起,他就再也沒去過放療室,而是躲到僻靜的地方去讀書,讀海明威的那本《永別了,武器》,是林疑今的譯本。直到放療結束,他才回到病房,讓安靜察覺不到,最後還是醫生向她泄露了這個秘密。

一天,他想吻她的的時候,沒想到她抬手就給了一記耳光,下手非常狠,他感到火辣辣地刺痛,禁不住捂著腮幫子,半天說不出話來。她質問他,為什麼會愚蠢地放棄放療,而且還瞞著她。

萬喜良說你不是也放棄了嗎?我明明白白地告訴過你,你不去,我也就不再去了。

安靜的眼淚刷地一下子流了下來,他想去摟她,但是她不讓。她納悶地問道,你為什麼非要這樣做?

萬喜良說你不去放療,身體就會很快地垮下去,就會沒命了,而我靠放療還苟延殘喘地活著,有什麼勁,倒不如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安靜一頭撲到他的懷裏,緊緊地摟住他,張開嘴唇狠狠地吻他,像一頭母獸一樣,恨不得一口將他吞下去似的。她說我見過傻的,卻沒見過你這麼傻的,難怪王爾德說一個人要做一件愚蠢透頂的事,常常是出於最崇高的動機呢。

王爾德還說過,跟我愛著的女人相比,整個世界都是微不足道的,萬喜良說。

安靜仿佛被震撼了,她帶著哭泣的拖腔說好,我答應你去放療,條件是你也一定要繼續下去。

他們終於達成了協議,都去放療,這是一個完美的結局。他們從中明白了一個道理,崇拜一個人,遠比被人崇拜好,而且是好得多,他們更願意拿對方當成自己的偶像,在心靈深處供奉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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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安靜第一次做放療回來的那天,她突然問他,假如他們倆沒有得病,沒有住進這座醫院,那會怎麼樣?沒等他回答,她又說,一定是素昧平生,即使是在街上擦肩而過誰也不會看上誰一眼的,一定是這樣。

萬喜良覺得世上有兩種人最具吸引力,一種是一無所知的人,另一種是無所不知的人,這兩大特點安靜身上都有。

安靜無限感慨地說幸虧有那麼多的偶然,才使我們成為一對戀人,偶然得了同一種病,偶然住進同一間醫院,偶然又成了隔壁鄰居……

萬喜良說我倒覺得這是一種必然,這種恰恰是我們愛情故事的最精彩的部分,為什麼我們沒得別的什麼病,偏偏得這種病?為什麼沒去住其他的什麼醫院,恰巧住進了這間醫院?又為什麼你沒有搬到別的房間,正好搬到了我的隔壁?隻有一種解釋——

安靜隨著他同時模仿著範偉的腔調說,緣分啊,然後又同時嘻嘻哈哈地笑起來。

他們都不禁慶幸起來,慶幸自己得了這麼一場病,使他們相遇,使他們相愛,使他們能給自己短暫的一生一個說得過去的交代,這麼一來,從某種意義上講,得了這種倒黴的病也就覺得不那麼倒黴了.

ba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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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深夜,他們玩煲電話粥的遊戲,各自在各自的病房抱著話筒,想象著他們倆是遠隔重洋的一對戀人,見不著,隻有靠一條纖細的地下光纜來抒發情感,測試一下他們的耐力,看看究竟誰第一個忍不住跑到對方的房間裏去。

電話是安靜先打過來的,她問他正在幹什麼,他說在讀書,她說書讀得太多就會不聰明,思考得太多又會不漂亮,他問她一不讓讀書,二不讓思考,那麼讓他做什麼好呢,她說你就想我吧,這是我最希望你做的一件事情。他說好吧,我聽你的就是了。

你知道我現在在哪裏嗎?安靜拿腔捏調地問道。

我猜一定是在倫敦的某個地方。

對,是在倫敦西區的一家酒吧裏,就在海德公園附近的一條幽靜而豪華的街道上。

那裏一定很好玩。

不,一點意思也沒有,枯燥無味。

為什麼呢?

因為沒有你,是的,這裏什麼都有,就是沒有你。

那就馬上搭乘當晚的航班飛回來好了,我等著你,我張開臂膀迎接你。

注意,你犯規了,警告處分一次。

我哪有,天呐,冤枉死我了。

你使用了誘惑性語言,這是被禁止的。

好,就算有則改之無則加勉吧。

在過去的一天裏,你想過我嗎?

想,當然想過,幾乎是天天想月月想年年想,那種想念猶如滔滔江水綿綿不斷。

繼續說下去,我喜歡聽這話。

我對你的想念不是現在正流行的那種,隨感官的亢奮而來,因感官的疲憊而去,而是隻有在莎士比亞筆下才能找得到的。

繼續,你說的跟朗姆酒一樣有味道,特別是那股子調皮勁,我喜歡得要命。

憑什麼隻要我一個人說,你呢?我現在不想說了,我想實實在在地把你抱在懷裏。

也是,我們幹嘛自己折磨自己,明明近在咫尺,非要來什麼遠距離調戲,算了,不玩了。喂,你還磨蹭什麼,快點過來吧,我都等不及了。

其實,萬喜良比她更等不及,他丟下話筒,就跑進了她的房間,彎下腰去吻她撫摩她。她也摟住他的脖子,倉促迎戰,他們都能感覺到對方的心在怦怦地跳。房間裏彌漫著一股火藥味,一觸即發的那種,可是,突然安靜一把將他推開。

別這樣,小心人家會看見,安靜梳理著蓬亂的頭發,羞答答地說道。

裝模作樣曆來不是她的一貫作風啊,萬喜良愕然地瞧著她,一臉的茫然不知所措。安靜撲哧一聲笑了,說她隻是想像別的女孩子一樣,玩一把矜持,想嚐嚐那是一種什麼滋味,看來,是把你嚇著了。

隻是對你的小女兒狀不太適應而已。

去他媽的,還是不玩虛的好,我們繼續愛我們的,因為我們的時間也不多了,說著,她撲到他的身上。

她不僅有非常精致的五官,非常美麗的長發,還有光滑得像琴鍵似的乳房。

她說你要是娶了我,你就會發現,我是個不壞的妻子,絕對溫良恭儉讓。

他說你已經是我的妻子了,起碼我這麼認為。你要是特別在乎某種形式上的東西的話,那麼,天一亮,我們就去登記結婚,到街道辦事處。

安靜吐吐舌頭說,就怕結婚體檢通不過。

他不讓她再說下去,用唇堵住了她的嘴,堵得緊緊的。

一場短兵相接之後,他們終於能消停一些了,她偎在他的胸前,顯得又清新又性感。他們再也沒有興趣去探討結不結婚的問題了,他們明白,對他們而言,及時行樂可能是惟一的選擇,像一首歌唱的那樣——愛就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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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是槐樹花盛開的季節,他們早就商量著要去采摘些回來,可是,一直也沒落實到行動上。

先是因為開空調,安靜感冒了,等她好了以後,萬喜良又因為淋了雨,發了幾天燒。

李萍警告他們說,你們的身體越來越虛弱,最好不要再隨便出去跑。

他們隻好將自己軟禁起來,大部分的時間都是在室內消磨,猶如一對困獸,大眼瞪小眼,相對無言。

起初,他們對這種跟清教徒極為類似的生活很不適應,總是趴在窗口往外看,而且,還要用想象力去彌補他們所看不到的東西。

終於有一天,他們想出一個驅除寂寞的好點子,就是通過電話,從附近的席殊書店購書,一般都是他們打電話過去,讓店員們給他們念當月新書的書目,碰見他們感興趣的,便讓店員記下來,跑一趟,送到醫院來。

萬喜良熱衷於美國殖民地時期的文學書,比如霍桑和庫珀,而安靜最迷戀法國新小說派的作品,比如羅伯-格裏耶和杜拉斯,買來的書,他們一律包上書皮,萬喜良喜歡用藍色的銅版紙,安靜則偏愛用牛皮紙。

這讓他們很是快樂了一陣子,隨著閱讀範圍的擴大,書店的新書已遠遠不能滿足他們的需求,他們開始郵購。先在報紙上登一則啟事,說明自己要什麼年代什麼版本的什麼書,並留下自己的電話號碼,然後就等著,很有一點薑太公釣魚的意思,也怪,總會有人找他們,或廉價或高價把他們需要的書賣給他們。

讓安靜十分不爽的是,萬喜良的收獲常常比安靜大得多,光霍桑的文集他就收藏了三種,其中三聯書店的那一版譯得出奇的精致。

安靜忿忿不平地說別太得意,早晚我會在數量上趕上你,甚至超過你,你就睜大雙眼瞧著吧。

萬喜良就笑,說她是癡人說夢,怎麼可能,霍桑的書已經在世界的各個角落流行上百年了,而羅伯-格裏耶的書也隻不過有幾十年的曆史,版本少是自然的。顯然這句話更加觸怒了安靜,她差不多好幾天都沒理他。

還是他給譯林出版社的頭頭寫了封信,為她求得了一本《嫉妒》,她才跟他和好。吃飯的時候,竟露出難得一見的笑容。他們現在已經不再去外邊就餐了,就吃護工用托盤給他們送來的飯菜,雖然沒什麼味道,但是總算餓不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