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抗爭的絕戀:帶我去阿爾泰(全本)作者:雪屏
帶我去阿爾泰1
吱扭——
門一響,門縫裏探進來一個腦袋,一個女孩的腦袋。
屋裏的人的笑聲戛然而止。
你找誰?屋裏的人問道。
我誰也不找,隻是有點好奇,那女孩說。
好奇什麼?
好奇在這裏居然可以聽到笑聲,我搬進來已經一個星期了,還是第一次聽到笑聲。
去,這裏少兒不宜,拜托。
你還挺酷,那女孩衝屋裏的人做了個鬼臉。
吱扭,門又一響,探進來的腦袋就不見了。
門剛剛掩上,屋裏的人就又笑了起來,而且越笑越想笑。
笑的起源是由捐獻器官引起的。他為什麼會想到要捐獻器官呢,他也不知道,許是那種叫做心血來潮的東西在作祟吧。移植科的醫生聽說這個消息趕緊就跑來了,說是要他在一份捐獻誌願書上簽字才行。他說他準備捐獻兩個器官。醫生問兩個什麼器官,他說一個是眼角膜,因為對這個五彩繽紛的世界他還沒有看夠,比如他沒看過柬埔寨的吳哥窯,再比如他也沒看過俄羅斯一望無際的白樺林,所以他要把眼角膜捐獻出去,讓別人用他的眼睛去看風景。
那麼,你要捐獻的第二個器官是什麼呢?醫生用舌頭舔了舔筆尖,在誌願書上記著什麼。他說他要捐獻的第二個器官是生殖器官,因為他的生殖器官始終也沒真正的派上過用場,以至於到現在連個兒子都沒有,孫子自然也給耽誤了,隻好寄希望於別人了,叫他們拿著用去。
醫生聳了聳肩膀,一本正經地對他說,眼角膜我們留下,生殖器嘛,還是由你自己保管著,那玩藝兒市場需求不是很大。他問醫生如果市場的需求很大的話,醫生是不是也會把他的那玩藝兒捐獻出去?醫生像盯著一個怪物似的盯著他,說真虧你想得出。
醫生填完了誌願書,複核一遍,最後問他叫什麼名字來著,他說他叫萬喜良,不過,在這裏沒人這麼稱呼他,都叫他007,跟英國特工詹姆斯·邦德是相同的一個代號。007其實是他的床位號。一天到晚護士總是衝他喊,007量血壓,007測體溫,007該熄燈睡覺了,諸如此類。
臨走,醫生要他按個手印,這讓他很不自在,他覺得隻有在法庭上作所謂的呈堂證供時才會按手印。他對醫生說不按不行嗎?醫生鐵麵無私似的回答說不按不行,他無奈,隻好按了。
妥了。醫生一臉如釋重負的表情。
他說他要投訴這位醫生,因為醫生拒收他捐獻的器官,一直忍著不笑的醫生實在忍不住了,撲哧笑了出來。醫生這麼一笑,他也笑了。他這麼一笑,倒覺得日子不那麼寡淡了。
帶我去阿爾泰2
又是寡淡的一天,這一天值得一提的事情不多,隻有兩件,一件是死了一個,推走了;另一件是住進來一個,填了這個空。
還有,就是今天是探視的日子。
探視的日子往往是他最寂寞的時候。寂寞的時候,他的感覺就像是被鏈條鎖在病床上,任憑病魔這隻兀鷲叼啄他的肝髒,跟普羅米修斯一樣。他惟一能做的勾當,就是側身躺著,把腦袋枕在病床的床幫上,看天花板角落裏的那隻勤快的蜘蛛,它的網越織越大。
走廊上不時地響起迎來送往的聲音,要多嘈雜有多嘈雜,跟國際航空港蠻像的。而在他的想象中,醫院應該是這樣的——安靜,特別的安靜,安靜得有人走過甚至都會有回聲,近似於曆史博物館。看來,想象總是與現實存在著差距。
所有的嘈雜幾乎都來自今天住進來的那個人,據說是個處長。按說,這很正常,每個新病號大多都要折騰這麼一陣子,形形色色的人粉墨登場,來表達他們的人文關懷,走馬燈似的。當然,還少不了各式各樣的花束,擺滿病房的各個犄角旮旯,把病房布置得跟靈堂一樣,起到一種粉飾太平的視覺效果。他也有過類似的遭遇。太多的憐憫,常常讓倒黴的病人萌生一種末日審判的感覺,所以就特煩,恨不得跳樓。不過,別急,等他們知道你患得是不治之症,意識到你再也沒有什麼利用價值了,你就清靜了,似乎所有的人突然間從你身邊蒸發了,以至於你真的進了靈堂,竟連一個送花的都沒有了,隻能素素淨淨地上路。
萬喜良是醫院的老江湖了,早把人情冷暖看透了,心裏明鏡似的。
為了躲清靜,他披上他的白色的病號服,到陽台上去呆會兒。四月天,陽光明媚,正是曬日光浴最好的時節。他發現每個陽台上的躺椅上都躺著人,惟有隔壁的那個十分特別,居然用衣裳遮擋著陽光,仿佛怕曬。等那個人轉過頭來的時候,他認出她就是曾闖進他病房來的女孩。
嘿,她主動跟他打了個招呼。她用來看世界的那個東西,明亮而調皮。
嘿,他冷冷地答應一聲。她太年輕了,又沒穿病號服,所以他猜測她一定是哪個病友的侄女或是外甥女。她一副武裝到牙齒的牛仔形象:一件牛仔夾克衫、一條牛仔褲外加一雙帶馬刺的牛皮靴,棕色的。
我們已經見過麵了,隻是不知道該怎麼稱呼你,她說。她有一張如此表情豐富的臉,以至於他無法一下子判斷出她此時此刻的微笑是善意的還是惡意的。
他就沒有理她,躺下假寐,他以為她是閑得難受,沒話找話。醫院裏這樣的貨色多得很,他總能遇見。聽聽別人比自己更加不幸的遭遇,畢竟是一種安慰,像心理按摩。
連續三天,他都是這樣對她保持著沉默。
直到第四天,他才知道原來她也是個病人,而且得的是跟他一樣的病,他的態度終於有所好轉,她再問他該怎麼稱呼,他就說他住院比她早了三個月,所以稱呼他“前輩”比較恰當。
那好,前輩,女孩挺乖地叫了他一聲。我叫安靜,一個很俏皮的名字,你也可以叫我靜靜,她又說。
你天天躺在這裏做什麼?
曬太陽呀。
曬太陽幹嗎還要用衣裳遮著?他奇怪地問道,其實,這時候的他,頭上也戴著一頂帽子,一頂白色的網球帽,那是因為化療,他把頭發都剃掉了,剃成了一個禿瓢,可以跟陳佩斯相媲美,甚至比他還光亮。
我怕把皮膚曬黑了,安靜說。
把皮膚曬黑不是一種時髦嗎?他說。
你不覺得那樣很媚俗嗎,故意將皮膚曬黑,無非表明她是個有閑一族,是個有能力冬天去哈爾濱滑雪、夏天去三亞海灘遊泳的中產階級,而一個皮膚蒼白的人則意味著你一年到頭隻能在辦公室或工作間裏埋頭幹活。沒勁!她說。
挺個性,他想。不過,個性得有點冒傻氣,難道你不知道從你邁進這座醫院的那一天起,你就與世隔絕了,你就再也不能出去參加化裝舞會,再也不能在公園的角落跟男孩子幽會了。你是一個囚犯。據他所知,截止到目前為止,還沒有哪個囚犯是站著走出去的。
他懶得再跟她費口舌,每次曬太陽的時候,都是安靜滔滔不絕地說這說那,而他隻管枕著兩手打瞌睡。逢上陰天下雨,他悶在罐頭盒一樣的房裏發呆,她就會來敲門…….
bao.
帶我去阿爾泰3
就在他開始習慣了安靜在他的耳邊碎嘴子嘮叨不久,安靜卻突然消失了。連續好幾天,她都沒到陽台上來,更沒來敲他的門,這讓他很不安,而且不安指數一天天地不斷地飆升,隻要陽台上一有動靜,他趕緊就探出頭去看,當然,什麼都沒看見。
他曾想過去隔壁看看她,但很快就被自己一票否決了,這可不是他的一貫作風,從他住進醫院以後,孤獨和冷漠就已經鑲嵌到他的基因結構裏了。這裏所有的病人都是各自為戰,一個人的病房、一個人的陽台以及一個人的洗手間,跟火柴盒一樣封閉,鄰居們大多是老死不相往來,再說,串門在這裏的規章製度中也是禁止的。該死的規章製度。
他隻好拿一本書來打發時間。別人通常讀書都是仰躺著,而他則習慣於趴著,兩條腿翹著,還把枕頭墊在下巴頦的下邊。他原來是開書店的,專賣古舊書的那種。病了以後,就把書店兌了出去,整個一鍋端,除了這本書,他沒帶走任何東西,包括那個象牙底座的俄羅斯台燈。這本書是一個叫洛德依當巴的蒙古人寫的,書名叫《在阿爾泰山》,1956年作家版。不是說他對這本書有什麼偏愛,隻是順手牽羊而已,也算是給自己留下一點念想吧。這本書是他帶到醫院來的惟一的一本書,讀過N遍了,大部分的章節幾乎可以倒背如流。閑得難受時,他就幻想著自己隨著一支地質勘察隊攀山越嶺,或是在蜃氣浮現的漫無邊際的大沙漠裏跋涉,那裏盤羊、黃羊和黃尾羊數百上千地奔馳著,夜晚,他和他的夥伴們露宿在灌木叢中,點著篝火,喝著烈性酒和磚茶,深藍色的天空中,無數的星星在閃光……他明明知道所有這些,對於他來說,都是不可能的了,可是他還是抑製不住地去幻想,並且反複地用想象去勾勒某些細節。醫生說,這是強迫症的症狀之一。說來也好笑,以前他曾經是那麼的討厭旅行,每次因為要進貨而不得不去北京、上海或香港跑一趟,他就煩,就怨聲載道。現在,他變了,變得渴望旅行,可惜,晚了,他的生命已經進入了倒計時。得,別胡思亂想了,還是哪涼快哪呆會兒去吧。
隔壁突然傳來一陣雜遝的腳步聲,接著是推氧氣瓶的車輪聲,再接著是挪動輸液架的聲音,他估計,隔壁的那女孩一定是出狀況了。他撂下書,一骨碌坐起來,像一隻獵犬一樣的豎起耳朵,傾聽並判斷著——這是值班醫生來了,診斷完了又走了,這是護士來了,輸上液也走了……等隔壁安定下來,他掂著腳尖走到那邊去。
從這個病房的門到那個病房的門,隻須七步,他統計過,不多不少正好是七步。他輕輕推開門,把腦袋探了進去。按理說,他應該先敲敲門,得到允許再進去,可是,別忘了,這是醫院,醫院裏沒那麼多的規矩,哪個醫生護士都是推門就進,從來用不著經過誰的允許。禮節,在許多場合是多餘的,譬如醫院就是。還有性別,在這裏也被抹殺掉了,男女授受不親那一套,純屬扯淡,他們隻有一個共同的名字叫住院病人。
安靜似乎正在沉睡,沉睡中的她幾乎全副武裝,輸液管、氧氣罩什麼的一個也不少。玉蘭一般蒼白的臉上隱隱地現出些紅暈,像喝了太多的龍舌蘭酒。不過,還好,她的呼吸很均勻。萬喜良心上的石頭仿佛落了地,悄悄地要退出去。既然來了,就坐一下嘛,安靜突然睜開眼睛,說了一句,把他嚇了一跳,但他很快地鎮定下來,兩手揣在褲兜裏若無其事地說來隨便看看,看看這間病房的大小以及采光如何。她求他陪她聊聊天,她說她已經好幾天沒有運動了,醫生一直讓她躺著,無聊死了。他說她其實一直都在運動,隨著地球的自轉和公轉坐地日行八百裏,不要以為隻有做做俯臥撐或是在跑步機跑一陣才算運動。
說得也是,她說。既然她讓他在她的床前坐一坐,那就坐一坐唄,這個麵子總是要給的。他問她得的是不是也是“那個病”。她幹脆地回答說不是,她隻是“那個病”的疑似病人,到這裏做一個常規檢查,很快就會獲釋。那就好,萬喜良鬆了一口氣,連連說她運氣好,她也笑眯眯地說自己運氣好。她沒有詢問他的病情,她知道她不該問的,其他地方的病友相見,話題總是圍繞著病情,而這裏則不同,反正得的都是不治之症,且都是晚期,下場是一樣的,還有什麼可說的。
幸好,她沒有得上這種倒黴的病。那就趕緊離開醫院,離它越遠越好,他對她說。醫院是個危險地帶,逗留得越久,得的病也就越多,他才住進來的時候,隻有一種病,現在倒好,神經衰弱、恐高和焦慮症什麼的一古腦地都跑來跟他親密接觸了,轟也轟不走。
安靜說她也許下周就會離開這,最遲也不會拖到下下周。她覺得他的嚴肅表情特幽默,幽默得像馬爾羅的小說《人的境遇》裏所形容的那個詞兒:一隻板著麵孔的麻雀。
他拿手指頭彈了一下輸液瓶子,用老電影裏日本鬼子慣用的腔調問道,這是什麼的幹活?哦,我隻是一直持續高燒,小毛病而已,安靜笑著答道。他發現,她的笑所表達的意義有時候比語言更豐富,更有內涵。
一縷頭發遮住了她的眼睛,他很想替她撩到腦後去,猶豫了一下,還是放棄了這個念頭,轉身走開了。
前輩,你給我簽個名再走好不好?她溫柔地央求說。我又不是明星,簽什麼名呀,他說。可是,她的那種溫柔極具殺傷力,讓他感到無法抗拒,他發現,他根本左右不了那溫柔,那溫柔反倒能左右他。我認識的所有人都會給我簽名留念,而且還要記下詳細日期,這樣一來,閑時,就可以翻翻看,回想一下跟誰怎麼相識的,相識多久了,不是挺有意思的嗎?她說。他苦笑著一邊說她怪癖,一邊還是給她簽了名,也許到明天他就會後悔了,後悔他讓她耍了。
她以前的確是經常搞這樣的惡作劇,看哪個人不順眼,就糾合上幾個死黨,追在人家屁股後麵讓人家簽名,一臉的偶像崇拜表情,要多虔誠有多虔誠,非得把對方弄得狼狽不堪不可,她們才找地方偷著樂去了……不過,這一次,她卻不是整蠱,隻是想讓他多陪陪她,她很暈。
帶我去阿爾泰4
他跟她再次見麵已經是三天以後了。見麵的一刹那,他的心怦然一動,眼風裏甚至還流露出某種近乎欣喜的光澤,但很快就加以抑製,繃起臉來,盡可能地使自己處於一級戰備狀態,基本上屬於裝他媽孫子那種。你好了?他故意冷冷地問了一句。
好些了,安靜拍了拍巴掌說。一臉的輕鬆。
好些了就該回床上躺著去,別亂跑,小心再傷風感冒,他說。顯然,這是逐客令。
本來,安靜想說你以為我是紙糊的了,可是當她看到萬喜良如此的莊嚴肅穆,靈機一動,就說我來是有三件事要說給前輩聽,第一,是感謝前輩在我發燒的時候去慰問我;第二,是向你道個別,也許我明天就要出院了;第三……安靜撓了撓頭皮,一副欲言又止的架勢。
第三是什麼?他果然中了她的詭計,迫不及待地問道。
她要的就是這種藝術效果。第三,是我想坦率地告訴前輩,你不僅酷,而且很帥,她一本正經地說。
這時候的萬喜良才意識到自己上當了,讓這個小丫頭給耍了一把,又好氣又好笑。我帥不帥我比你清楚,黑不溜秋的跟烤地瓜一個顏色,沒辦法,從生下來就這模樣,壓根不知道什麼叫年輕,不過,算命的告訴我,活到八十歲我還是這德行,也不會見老。行了,你要說的話已經說完了,可以自由活動了,走吧,他說。
你跟我說一會兒話不好嗎,我怕一個人呆久了,會失語的,她惱怒了。即便是惱怒的時候,她也依然保持著天性活潑的本色,所以會給人家留下這樣一個印象,得之於她薄的透明的嘴唇和那雙明澈的大眼睛。早知如此,我就該去住八個人一間的大病房,起碼有個人做伴,她說。
萬喜良無言以對,因為萬喜良也有過類似的念頭,搬到大病房去最大的好處就是能有一堆人陪著你一起呻吟,而且病人們還可以組織起來,成立個什麼什麼協會,共同跟疾病作殊死的搏鬥,聽說,病人家屬也搞起了俱樂部,每天傳播各式各樣的偏方,包括燒香念佛之類的,即使病人死掉了,這些家屬仍然繼續來往,跟走親戚一樣,豈不有趣?隻是,病人們聚集一堂發牢騷卻讓他受不了,丈八漢子哭天抹淚——我怎麼這樣倒黴呀,張三多麼多麼缺德,李四多麼多麼卑鄙,他們都平安無事,我老實巴腳一輩子,偏偏讓我攤上了這種病,老天不公啊,等等等等,能把人煩死。靠,他們忘了毛主席說過的那句詩了:牢騷滿腹防腸斷。
你真要怕失語,就每天拿一本書念,最好是話劇劇本,《雷雨》呀《屈原》呀什麼的,可以根據不同角色的不同語氣高聲朗誦,這裏好多人都是這麼做的,他給她出謀劃策道。
書包網bao.想看書來
帶我去阿爾泰5
他還是第一次到醫院的後花園來散步,當然,要不是安靜強拉硬拽,他也是不會來的。這座醫院的前身是某個北洋時期的大軍閥的府邸,雕梁畫棟,亭台樓閣,斑駁中仍透著當年的奢華。腳下是一片綠草地,踩上去鬆軟而富有彈性,且散發著一股清香,令他的心胸一下子豁然開朗起來。安靜則幹脆躺到地毯般的草地上,打著滾,一個勁地說好舒服啊好舒服。顯然,她是憋壞了。病房簡直就跟牢房沒什麼兩樣,呆久了,會發酵的,會使人體產生某種化學反應。
她突然一把將他拉倒,咯咯笑著對他說大叔,你也依偎到大自然的懷抱中來吧。萬喜良一個跟頭栽下去,差點來個倒栽蔥,他皺起了眉頭說,記住,我不是你的大叔,我已經跟你說過了,叫我前輩就可以了。她悠然地將頭枕在自己的肘彎上,喜盈盈地瞟他一眼,你都這麼老了,叫一聲大叔又有什麼了不起。他說我剛三十二歲,老什麼老!哦,安靜吃驚地一骨碌爬起來,用含諷帶刺的口吻說,你才比我大五歲呀,天哪,看上去滿臉的褶子快趕上我父親了,不信,哪天我把我父親的照片拿給你看,我沒瞎說。
他被她氣壞了,站起來,就走,安靜起身要去阻攔他,腳下一滑,哎呀一聲,跌倒了,跌倒了就沒再爬起來。已走出去老遠的萬喜良趕緊跑回來,隻見她兩眼緊閉,仿佛一座倒在燈火闌珊處的雕像。他拿去粘在她額前的一根草葉,抱起她,一邊叫著她的名字,一邊給她摸脈。他有一個病友就是這麼死的,那天,他來找他借火,剛把煙卷點上,吸了一口,就撲倒在地,一摸鼻息,沒了……
死丫頭,快把你的眼睛睜開,快睜開呀,行行好,你可別嚇我!
要我不嚇你,也可以,不過有個條件,她突然說。
他說我又上當了,你這個小騙子,我真想暴打你一頓,以解心頭之恨。
她笑了。仍然閉著雙眼,隻是更緊地偎進他的懷抱。他緊張地四處看看,看看是否有人在注意他們,果然,那邊有一個坐輪椅的老奶奶,手搭著涼篷正往這邊張望。趕緊起來,他命令她說。不,除非你答應我的條件,她梗著脖子說,一副不達目的決不收兵的架勢。看來,他似乎沒的選擇了,隻好妥協。
說吧,說說你的條件。
她說散步的時候,你要挽著我的胳膊,特紳士的那種。
就這個?OK。他拉她起來,果敢地挽起她的臂膊。
她依靠著他,還把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手上,弄得挺纏綿挺嬌滴滴的。他在心裏核計著,一旦有誰問起來,他就說她是骨科病人,忘了帶拐了。
她似乎很享受,在享受陽光的同時,也享受著把頭枕在男人肩頭上的甜蜜蜜,而且還故作小鳥依人狀。她說假如是在家裏,我會給你做地道的烤土豆吃,那是我在英國約克郡學會的,就是把土豆拿鬆枝烤熟,用小刀剖開,抹上鮮黃油、酸黃油以及剁碎了的香蔥和乳酪,味道絕對正宗。
他說想不到你還去過英國。她說不止是英國,還有法國、西班牙和荷蘭,年輕人不就是要經風雨見世麵嗎?他說你使誰的支票簿,不會是自力更生的吧?她說一半是自己的,另一半則是父母讚助的,他們都在帝國主義國家教書,替人家培養資產階級接班人。他還要繼續問下去,她卻用手做了個暫停的手勢,說算了,還是不要再提他們為好。
帶我去阿爾泰6
他的那間病房永遠是昏暗的,因為他幾乎常年掛著深紫色的絨窗簾,床頭櫃上的台燈也總是開著的。他除了偶然到陽台上去曬一會兒太陽之外,其餘的大部分時間都是躺在床上看那本關於阿爾泰的書,或遐想。病房裏的擺設也是簡單得不能再簡單了,一台扯斷了線的電話、一架沒插電源的電視和一本美人掛曆,每過一天,他便在掛曆上畫一個圈,對他來說,活一天就是賺一天,值了。
安靜說他這裏簡直就是苦行僧打坐的破廟,青燈黃卷。安靜還說一個人活一天就該有一天的尊嚴,得像個樣子。她挽起袖子給他布置起來,先把她屋裏的水彩畫揭下來,貼他的牆壁上,再采些花草裝點一下,連那些毛茸茸的加菲貓、史努比和泰迪熊也一起抱過來,擺在窗台和沙發上,立時,房間裏就顯得生趣盎然多了。他說你把你的這些小道具都轉移到我這,你呢?她說反正明天我就出院了,用不著了。他說你昨天說就要出院了,前天又說明天就要出院了,好像前天的前天也是這麼說的,結果呢,明日複明日,明日何其多,究竟有多少個明天夠你拿來搪塞我的?她狡辯說計劃趕不上變化,我也是沒辦法嘛。
她收拾完房間,掐個腰,檢閱著自己的勞動成果,突然在萬喜良的枕頭下邊發現了一個CD機,她說我以為你所有的細胞都壞死了呢,看來沒有,起碼有音樂細胞還活著,聽誰的歌哪,是威爾·史密斯,還是布萊恩?說著,她將耳機戴上,聽了兩句,就把CD機扔到床上,變態,太變態了,你怎麼可以把哀樂當音樂來欣賞呢,她氣咻咻地說。
他說你隻要仔細聽,就會發現,哀樂遠比貝多芬的英雄交響曲動聽得多。
把它丟掉,趕快把它丟掉,她晃動著食指對他說,你知道你現在最該聽的是什麼嗎?是貓王!是《溫柔的愛》,是《奶油布魯斯》,是那些讓你熱血沸騰的東西!
他說我發現,你有一種天生的領袖欲,喜歡扮演上帝的角色,說完就笑。
安靜坐下來,坐在他的對麵,她還是第一次看見他笑,而且笑得很爽朗。
她說跟我說說你的故事吧,從你以前是做什麼的幹活?
他告訴她他開過書店,也開過唱片行,還搞過廣告公司什麼的,總之,下海撲騰了好幾年,既賠過錢,也賺過錢,僅此而已。當然,對現在的他來說,這些已毫無意義了。她問他,他賺錢的目的是什麼,他搖搖頭,確切地說,他也不是很清楚,也許,他說,我賺錢的目的就是為了病了以後好拿來治病的吧。
接下來,她又問到了他的民族、籍貫、出生年月日以及家庭成員,最後才問到了愛情。他說他仍然是個單身漢。她一臉困惑地說,你的智商不算太低呀,按說,騙個把純情少女應該綽綽有餘啊。他說都怪自己的嘴巴不好,缺把門的,整天胡說八道,結果,把人家都得罪跑了。
她說你舉個例子吧。他說有一次一個豪放女好不容易答應跟他上床,他感慨地說了句“對男人來說,其實性生活一直是一種目的,而對女人來說,性生活隻是達到目的的一種方式方法。”人家一聽,提起褲子就走了;另一次他跟某小姐談婚論嫁的時候,他大放厥詞說“我們大多數的男女關係僅限於色情的層次上,而達不到情色的高度,因為情色是更神聖更形而上的一種東西,屬於稀有元素,可望不可即。”其結果可想而知,挨一巴掌了事了。
她說你哪來這麼多的廢話啊?
他說美麗的廢話是談情說愛,高雅的廢話是意識形態。
她說你這張討嫌的嘴確實該打,挨一巴掌都是輕的,都算特赦你了。
他攤開雙手說現在好了,用不著再為這類八卦煩惱了,因為醫院是個讓時光停止的處所,更是個讓愛情止步的處所,愛情在別處,生活也在別處。
她說他太悲觀了。他笑了,說才不呢,我從來就是個樂天派,然後拍了拍手說算了,對我的質詢可以告一段落了,還是說說你吧。
她好像打激靈似的褪了褪脖子,腦袋搖得跟撥浪鼓差不多,我沒什麼好說的,一張白紙沒有負擔,可以畫最新最美的圖畫。
書包網bao.想看書來
帶我去阿爾泰7
有些東西是永遠也適應不來的,比如化療,每次回來,他都吐,吐得一塌糊塗,以至於他不得不抱著馬桶一親熱就是半天。安靜隻能當一個旁觀者,幫不上什麼忙,幹瞅著他凹陷而憔悴的臉凹陷而憔悴。
萬喜良躺了下來。他的腸胃折騰得厲害,像分娩陣痛一般的痛苦,但是,他忍著,盡量忍著,不讓她看出來,免得給她留下一個可憐蟲的惡劣印象。男人在女人麵前,注意塑造一下自己的形象,是必要的,也是必須的。
安靜顯得神經高度緊張,不時俯下身去摸他的額頭,你是不是很難受啊?
他說不,一點也不。他枕著自己的一隻胳膊,故意看也不看她,而是把視線凝聚在牆上貼著的招貼畫上,那是諾拉·瓊斯北京演唱會的大幅廣告,上麵的諾拉·瓊斯背靠著鋼琴正與他眉目傳情呢。
她說你騙不了我,你難受的時候耳朵會動,會出現那種奇怪的返祖現象,我早就發現這個秘密了。這個時候的她,以往特有的倔強的、倨傲的又喜歡尋釁滋事的表情不見了,深藏在眉宇間的則是真誠,是親密無間的朋友才有的那種真誠,這讓他有點感動。
他說我們去吃東西吧。她說你才剛剛吐過耶。他笑著說正因為吐過了,肚裏恰巧一窮二白,才會餓,才會有補充熱量的必要,這就叫做吐故納新。她說那好吧,不過我們最好去吃越南菜。他猶豫了,說吃越南菜就得溜出去,要被醫生抓個“現行”怎麼辦,準得挨罵。她說怕什麼,誰讓他們的食堂辦得那麼糟糕的!
打個車,一下子就找到了那家叫西貢的菜館。本來他還以為找一個素不相識的地方會很難呢,安靜說她有一個訣竅,有困難找的哥,的哥是一個城市最好的導遊。果然。那頓飯吃得很香,很舒服。那裏的碗都是椰子殼做的,有一種草木清香。吃得高興的時候,她突然說我們做朋友吧。他說我們已經是朋友了。她又說那麼,再往前發展一步,幹脆做戀人得了,有了戀人春天會增加歡愉的希望,夏天會平添美麗的魅力,秋天會滲透寧靜的快樂,也會使冬天溫暖——沒聽說過嗎,這是夏洛蒂·勃朗特的話。
他驚訝了,說你難道現在還沒有戀人嗎?不管怎樣,她總是他生平所認識的女孩中最最特別的一個,特別的女孩必定特別招眼,怎麼可能成為男孩情網中的落網之魚呢。他不信。
她說不僅現在我沒有戀人,就是以前或是以前的以前也沒有過。他說不會是真的吧,看上去你沒那麼小兒科呀。她說我大學畢業之後,每三個月就換一個單位,幹什麼工作久了,都會煩,所以很難交下朋友。他說你追求者匱乏嗎?她說當然不是,不過追求我的人,我都不愛,我愛的人,要我去追求,我又不屑——就是這麼一回事,懂了嗎,傻瓜?
以後,他們是否能夠成為戀人,就成了經常性的話題。他說要是在過去,用不著你跟我搖橄欖枝,我早就主動出擊了,一舉拿下黑風口。而她則說你想得倒美,要是在過去,我還不一定看得上你這個孔乙己似的人物呢。他聳了聳肩膀,說正好,兩便。
短短幾天,他們就把泰國菜、印尼菜、日本料理和韓式拌飯吃了個遍,而且每次出去吃飯她都要換不同的時裝,化不同的妝,花枝招展的像個模特,走在街上回頭率非常之高,她無所謂,倒把萬喜良弄得極不自在。不過,他還是不得不佩服,她選擇的時裝和她所化的妝總是十分的相稱,妖嬈而雅致,看上去很養眼。
有一回,她甚至拖著他去了舞廳,跳了個痛快,兩個人渾身是汗,完全沉浸在極樂的自我陶醉之中。隻是他的舞姿慘了點。
跳完舞的轉天,萬喜良就跟骨頭散了架似的爬都爬不起來了,她卻依舊生氣勃勃,非要拉他去晨練不可。他說拜托,別忘了,我是個病人哪,怎麼可以跟你比,還是求你放我一馬吧。她說他是自暴自棄,還送了一頂窩囊廢的帽子給他。他說你要也是個病人,而且是個患我這種病的病人,就會對我多了一份理解,和寬容。她說他把她看扁了,她要是患了那種病,她隻會更加勇敢。那天上午,他們不歡而散。
好在,到下午,他們又和好了。曬太陽的時候,安靜沒頭沒腦地說了句,一個人,如果連一次真正的戀愛都沒談過就死去了,該是多麼的荒涼啊,凡是生命所賜予的一切,我們都要享受到才是。
他說病痛也是生命所賜予的,你也要嗎,你也去體驗嗎?她說你怎麼知道我沒有體驗過,也許我正在體驗呢。說著,撲哧一樂,又趕緊聲明她是說著玩的。這時候,有一對麻雀跑到陽台上麵來覓食,安靜企圖捉住它們,可惜,她的動作比麻雀慢半拍,沒捉住。麻雀的窩就築在對麵的楊樹梢頭。他說別去打擾它們,它們是一對,正熱戀著呢。她說我捉住它們是為了給它們補辦一個婚禮,否則就是非法同居,你懂不懂?
他說虧你想得出,幸好麻雀比人聰明得多,知道婚禮是最麻煩最俗不可耐的一種類似宗教的儀式,所以才唾棄它。
她用觀賞恐龍蛋化石一樣的眼光觀賞了他一陣,說你不喜歡婚禮嗎,這個世界上居然還有不喜歡婚禮的靈長類動物!
他說他就是那樣的怪物之一,很早很早以前,他就想,假如有一天他要結婚的話,一定不舉辦婚禮。賓主言不由衷的客套話,再加上永遠千篇一律的程序,膩味死你,倒不如旅行來得愜意。
她說她跟他恰恰相反,從小就迷戀婚禮,特別是穿婚紗、戴戒指那些環節,更令她無限向往,她甚至還設想過婚後的生活,二人世界之餘,每個周末都要跟老人在一起,男人們,也就是她的夫婿和她的父親去談他們的政治、他們的股票和他們的足球;而女人們,也就是她和她的母親則談她們的烹調、她們的穿著及她們的孩子,其樂融融……他倒吸一口冷氣,插嘴說太老套了,你暢想的所有情景,都是十八世紀中葉的生活方式,聽不出任何的時代特色。
頗為掃興的她,本來雛菊一般的臉蛋,漸漸變得像蕁麻一樣,又有刺又有毒。她說酒逢知己千杯少。他比她更豪邁地說,話不投機半句多。兩人再次反目,各自回到各自的病房,都把門摔得劈啪直響。
他在他的屋裏想,她很快就會再轉來,跟他和好如初,頂多也就是“要個說法”而已,同上次那樣。他能清楚地聽到她在那屋故意的引吭高歌,以及這樣或那樣的動靜,他知道,這是她們慣用的伎倆,少來這一套。
流氓誰不會呀,他想。他也算是半個情場老手了,衝過鋒,陷過陣,自信對女孩子並不陌生,憑豐富的實戰經驗,他明白,兩性較量中,進入僵持階段,比的就是耐性,就看誰服軟誰沉不住氣了。
他倚著門板等著,極其沉靜,一副狡詐的笑容,等著怯生生的她來敲門。
一刻鍾過去了,兩刻鍾又過去了,她不但沒來敲門,反而連歌也不唱了,這讓他覺得周圍太沉寂了,沉寂得令人窒息。他的心理防線隨著時間的推移開始全線崩潰了,也許她是真的傷心了,她想。跟我一個要死的人較什麼勁哪,見過小心眼的,沒見過這麼小心眼的,難道她不懂得“做人要厚道”的道理嗎。
他懶洋洋地離開倚靠著的門板,躲進衛生間去抽支煙,開始考慮著要不要向她屈膝投降。在他的情感發展史上,迄今為止,還沒有過敗筆,一向所向披靡,這次恐怕要出意外了,唉,不是我方愚蠢,而是###太狡猾了……一支煙抽完了,他也沒拿定主意。他得注意,開開排風把煙霧趕走,免得護士聞到了挨罵,弄不好,還得寫檢查。他已經寫過一次了。好在,從小學到大學,他檢查寫的海去了,溜著呢。
他媽的,能把我萬喜良折騰得五迷三道的,也算是能耐,他想。二十一世紀什麼最寶貴?人才!她就是難得的人才。
那天晚上他沒有睡好,他一直處於半夢半醒之間,盡管他喝了好幾片速可眠。
bao.最好的txt下載網
帶我去阿爾泰8
起得太早了,大門還沒開,出去散步也不可能。站在長廊上,他居然不知道往哪去才好。向左走,是婦產科,男人須止步;向右走,則是急診科,更恐怖,上一次他在那裏碰見一個家夥,一邊把流出來的腸子往肚子裏塞,一邊到處打聽道,把他嚇得夠戧。後來,才知道,那家夥是因為打老婆,結果叫老婆捅了一刀。
隻好去找值班護士聊幾句。
這個值班護士叫李萍,平時跟他很聊得來,聊得來的最主要的原因是她打針最輕柔,不那麼疼。萬喜良雖然號稱大膽萬,卻怕打針,一打針就哆嗦,有一種押赴刑場的感覺,所以每次打針,他就點播李萍。
李萍有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瘦並性感著。
跟所有的女人一樣,結婚已經兩年的李萍也喜歡人家恭維。萬喜良就總是恭維她,尤其是打針的時候。
倆人聊著聊著,不知怎麼,他們就聊到了安靜。李萍說你最近跟安靜打得火熱,知道她為什麼隻肯吃藥而不肯化療嗎?大家都挺納悶的。
他說她又不是需要化療的病,幹嘛要化療?她說誰說她沒病,她比你的病重多了。他半信半疑,說你的意思是她得的也是那種病?她說不僅是,而且是晚期的晚期。他臉上的肌肉一下子硬得像石頭,做不出任何的表情,囁嚅了半天,才說為什麼沒見她穿過病號服呢?她說嫌難看唄。
他二話沒說,就去找安靜,見到她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我願意做你的戀人。她剛醒。他無論如何也無法從她柔和的眼神上、舒展的表情上和濃密的秀發上看出她生命的花行將枯萎。她說你不覺得做我的戀人,稍微老了一點嗎?她懷裏抱著個洋娃娃,估計,她已經習慣抱著洋娃娃睡覺了——這顯然是前青春期留下的後遺症之一。
他叫自己盡可能地冷靜下來,如果可能的話,還要顯得瀟灑自然。他說女孩跟同齡人談情說愛隻是散文,而跟老一點的紳士談情說愛則是詩歌。她撇撇嘴,問他答應做她的戀人是因為她的姿色,還是別的?他說當然不是因為姿色了,好看的臉蛋能出大米嗎!不過,他心裏說,要是長得跟恐龍一個樣,誰理你呀。
她用她富有表情的眼睛向他投去詭詐而敏銳的一瞥,說你先回去吧,我考慮過後再給你答複。他知道她是故意拿一把,就說不,你必須即刻答複我。她說我要是即刻答複你,你就會以為我是個很隨便的人哪。他說我若得不到你肯定的答複,就顯得我太隨便了。
他們在這樣唇槍舌戰的對話中,顯然都有所收獲,收獲的是樂趣。
她推著他一邊往外走,一邊說好了好了,我答應你還不行嗎?我要趕緊去衛生間,快憋死了。
他樂了。
安靜再次出現在萬喜良的麵前,仿佛變了,變成另外一個人,變得沉穩、羞怯,像一個嬌弱的小精靈,跟他印象中的那個整天吹著口哨搞惡作劇的頑皮女孩判若兩人。
她說我這一輩子還沒收到過情書呢,既然你要向我求愛,那麼就得給我寫情書才對。
他說太傳統了吧,寫情書、獻鮮花、接送上下班什麼的,都早已落伍了。她說反正我喜歡,你要得到我的歡心,非得寫情書、獻鮮花,一樣也不能少。他苦著一張臉說必須這樣嗎?她說必須這樣,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他隻得萬般無奈地說好吧。
她高興了,眼睛裏閃爍著燦爛的光輝,伸手摸了摸他的禿瓢,說你真好,還沒接到你的情書,我就喜歡上你了。
他說那就把情書免了吧。
她威脅道你敢!
接觸久了,他終於知道了她的故事:她的父母是文革以後的第一撥留學生,在邁阿密相識相愛,生下了她,送回國來讓她祖母照料。她是由祖母養大的。三年前,祖母過世了,父母接她到美國,她隻在那呆了兩個月就呆膩了,又獨自一個人回來了,過起了逍遙快活的日子。得知自己得了絕症,她一滴眼淚都沒掉,隻是喝醉了一回,那天,她整整幹掉了一瓶龍舌蘭酒。至今,她的父母都不知道她的病情,她也從來沒打算告訴他們,她已經習慣了自己的傷口自己舔。
她最向往的生活是一個人開著房車,沿著國境線行走,采采風,寫寫遊記,收集收集民間小調,可是,祖母不答應。祖母是個彈鋼琴的,一輩子都在給人家唱歌的做伴奏,所以就逼著她也學琴,希望她將來能做一個真正的鋼琴師,可以獨奏的那種,或許還能到國際上拿個獎什麼的。她是在祖母的教鞭下茁壯成長起來的。
哪裏有壓迫,哪裏就有反抗,她二十歲那年,實在忍受不了祖母的魔鬼訓練,離家出走了。這讓祖母非常傷心,對她絕望了,找她回來,就再也不管她了。從此她與鋼琴拜拜了。隻在祖母過世的那天,彈了一天一宿的琴,彈給祖母的在天之靈聽。
醫生把她的X光片拿她看的時候,她的第一反應就是不要放療,絕不,她舍不得她的一頭秀發,她愛的秀發就像愛護眼睛一樣。死也死得美麗,死得凜然不可侵犯。
住院的那天,她沒告訴任何人,而是一個人拎著兩個皮箱住進來的,皮箱裏都是她喜歡的衣裳,有些是早就看中了一直舍不得買的衣裳,這回也舍得了。她期望自己留給這個世界最後一個影象,是妖嬈。
bao.想看書來
帶我去阿爾泰9
到了交作業的時候,萬喜良把他的情書交給了安靜,誰知安靜看也沒看就退了回來,說折疊得不及格,起碼要把情書疊成紙鶴形狀才行。他笨,不會疊,隻好去找病友幫忙。
再給她,她看了幾眼,仍然退了稿,理由是太短了,連標點加起來才六十七個字,而且也缺乏感情色彩。這可苦了他,長這麼大,他還沒有寫過情書呢,通常都是使用語言交流,行就行,不行拉倒,還不至於留下話把。
當天晚上,他改了半宿,才最後定稿。
他幾乎把他所知道的所有肉麻的詞兒全用上了,極盡纏綿之能事,還大量地引用了瓊瑤、亦舒和三毛的話,反正酸死人不償命,沒承想,效果奇佳,她讀過之後,居然熱淚盈眶。
她這麼強烈的反應,是他始料不及的,不禁有點心動,她踮起腳尖來獎賞了他一個吻,竟使他真的有了一種戀愛的感覺,且是初戀。
至於獻花,就簡單多了,從醫院的花壇裏偷就是了,那裏有雛菊,有紫丁香和金蓮花以及許多叫不出名字的花,將這些偷來的一捧捧盛開的花紮成了花環,套在她的脖子上,花香撲鼻,興奮得她兩頰的紅暈又柔和又光亮,全然沒注意到花上的露水已經濕了她的脖領。
安靜回了他一個屈膝禮,然後翩翩起舞,跟花仙子似的輕盈。跳了一會兒,又過來牽住他的手,邀他一起跳,他對舞蹈素來外行,所以跳起來就跟大猩猩差不多。不過,隻要她高興,他是赴湯蹈火在所不惜,反正豁出去了。她被他拙劣的舞姿逗樂了,樂不可支。
突然,安靜的笑聲戛然而止,眼皮一翻,身子一栽歪,癱倒在地下。
他一下子慌了手腳,叫她兩聲,她沒答,隻好將她抱到床上,平躺下。
她躺在那裏,呼吸十分徐緩,姿態十分寧靜,仿佛一尊安詳的睡美人。
萬喜良想端一盆涼水潑在她的臉上,她一準會蘇醒,渣滓洞的特務嚴刑拷打###都是這麼幹的,琢磨一下,不妥,又趕緊擰了一把濕毛巾敷在她的額上,很快,她便醒了,緩緩地睜開眼,對他粲然一笑,問是不是嚇到他了。他深呼吸一下,說豈止是嚇到了,簡直是嚇破了狗膽!
她說沒什麼,隻要眯一會兒眼睛,就會好。為安慰他,她還摸索著抓起他的手,放到唇邊,吻一下。
他問她要不要叫醫生。她說不要,有你做伴就夠了。聽了這話,他倏然升騰起一種使命感,那就是一種要她在生命的最後階段裏活得快活。
帶我去阿爾泰10
安靜告訴他,這樣的昏厥已經出現過多次了,最危險的一次是在商場爬樓梯時,差一點從六樓滾下來。他問她的症狀是什麼樣子的。她說先是耳鳴,猶如千軍萬馬呼嘯而過,而後就像陵墓似的闃然無聲,再而後就是一陣深沉的、輕飄飄的睡意催她合上雙眼,什麼都不知道了,沒有煩惱,沒有痛苦,那種感覺真的很棒。可惜,總是在短短的一瞬間又會醒轉來,仿佛一根羽毛輕輕拂她的臉,讓她癢癢的,不得不睜開眼睛,迎接塵世的陽光。
萬喜良整整一天都把她禁錮在床上,隻許老老實實,不許亂說亂動,好在,她還比較乖,基本做到了服從命令聽指揮。本來,這該是平靜的一天,可是,許大馬棒打破了這種平靜——他死了。就在吃晚飯的時候。許大馬棒是這個科最資深的患者,他跟他聊過幾句,他知道他是個裝卸工,比他大八歲,沒兒沒女。許大馬棒與他聊得最多的除了京劇,就是他養的寶貝八哥了。那隻八哥就掛在她病房的陽台上,見誰都會問:抽煙嗎?喝茶嗎?如果你拒絕的話,它馬上又找補一句:別給臉不要臉!讓來訪者哭笑不得。這個八哥連個名字都沒有,許大馬棒一般都叫它“爺們兒”。
平時很少有什麼人來探望許大馬棒,沒想到,死了以後竟會來這麼多人,七大姑八大姨足有一個加強連,哭起來自然是驚天動地。各個病房聞風而動,趕緊把門關得緊緊的,免得聽見哭聲勾心思,鬧心。
許大馬棒被推到太平間去了,他的親友也走了,隻把那隻八哥丟下了,丟在陽台上的籠子裏,憔悴而衰弱。
萬喜良跳過一個又一個陽台,把鳥籠子提溜過來,給安靜看。安靜逗它,它卻隻是一味的眨巴著眼珠,又怯又驚恐,仿佛誰的手指頭戳了它裸露的神經。
他們安撫它許久,甚至還給它唱了半天的《搖籃曲》聽,它才稍微鎮定下來。可憐的小家夥!
以後的幾天裏,他一直很下功夫教它說話,它一犯懶,他便趕緊喂它,搞物質刺激。到炎熱的正午或沒有月光的晚上,幹脆就把它請進屋裏來,跟他做伴睡。很快,他就治愈了它心靈上的創傷,八哥也開始跟他親近起來,常常輕輕地啄他的手心,樣子很像個雞雛。他教它的話也越說越溜,而且還是中英文雙語對照。
這一天,他帶著它去找安靜,安靜剛要把籠子接過去,跟八哥親熱親熱,八哥卻說——躺下乖乖休息,到處亂跑小心我抽你。
安靜說是你教的吧?
他說以後我就把它寄養在你這,替我監督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