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已經不怎麼在意這些了,吃喝早退居到第二位,而占首位的是藏書,他們藏書的勁頭越來越大,幾乎到了欲壑難填的地步,以至於發展到把一些喜歡藏書的同道招呼來,在病房裏互通有無,公平交易,這麼一來,他們的藏品豐富了許多,櫃廚裏早已擱不下了。
護士長對他們的所作所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采取放任自流的態度,因為她一看到他們新拍的X光片就不忍心再說他們什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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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青就是他們在交換藏書的時候結識的。其實,她並不真的叫蘇青,隻是因為她跟作家蘇青一樣,結婚十年之後又離婚了,所以才這麼叫她。
安靜對萬喜良說蘇青一定是個孤獨的人,因為孤獨這東西總是寫在臉上的,無法加以掩蓋。
蘇青在一家有名的眼鏡店當配鏡師。
有的人可能一輩子都沉浸在寂寞中,默默無語,可一旦遇見一個對脾氣的人,會忽然間性情大變,跟原來判若兩人,蘇青就是這樣。
她從看到萬喜良的那一刻,短短的幾句對話,就令她的眼前一亮,仿佛突然被燧石的火星點燃。
從此她就頻繁地作禮節性的拜訪,他們喝著咖啡,一起探討霍桑及霍桑同時代的作家們,偶而還會帶來她的珍品藏書,跟他共同分享,那是上上個世紀末出的英文版的《七個尖角頂的房子》,內有考究的蝕刻版畫插圖,還有石榴色的精裝封套,特迷人。很多時候,新英格蘭小鎮、印第安人和猶太琴是他們談論的主要內容。
而這時候的安靜就被孤零零地丟在被愛情遺忘的角落,完全插不進去話,隻能做一個旁觀者。
蘇青談得開心的時候,總是要對萬喜良說,認識你真是太好了,你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惟一的一個知心朋友。
安靜開始警覺起來,每次蘇青一來,她就仿佛看見了一隻蝙蝠從陽台上敞開的門飛進來似的,皺著眉,從表情上看,她恨不得把她用掃帚轟出去。不幸的是,萬喜良居然對此一無所知,太麻痹大意了,太輕敵了,傻乎乎的他依舊雙手抱著自己的兩個膝蓋晃著膀子跟蘇青侃個沒完,他壓根沒注意到在這個房間的某一處有一道幽怨的目光在盯著他,像追光燈。從此,他跟她之間所有的一切都不對了。
首先,安靜單方麵取消了例行的吻禮,以及其他的談情說愛的小玩意,萬喜良本來就是個缺乏批評與自我批評精神的人,他還蒙在鼓裏呢。
他隻要一靠近她,她就將他推開,還嚴肅地說請你別碰我,我最討厭這一套。
萬喜良說我哪裏是在碰你,我是在碰我自己哪。
安靜就罵他無賴。萬喜良辯駁道,我記得是你說的我們是一個整體,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你難道忘了?
安靜說我不記得了,怕是某人自作多情了吧。在以後的幾天裏,她說話總是這麼陰陽怪氣的,一旦萬喜良膽敢來犯,她就馬上讓自己進入一級戰備狀態,準備反擊。
這叫萬喜良非常鬱悶,終於有一天,他實在沉不住氣了,一邊衝她作揖一邊討饒,我到底是怎麼得罪你了,請你說出來,即便是讓我死也得死個明白呀。
安靜的臉上仍然罩著一層霧,滿是陰霾。自己去想,去反省一下,幹嘛來問我,她說。
直到有這麼一天的下午,蘇青在跟他聊天的時候,突然問了一句,那個住在隔壁的女孩跟你是什麼關係?
萬喜良告訴她,那是他的女朋友。蘇青說難怪,她每次見到我都是那麼緊張,那麼不高興哪。
萬喜良問道,我們有什麼不對嗎?
我們冷落了她,蘇青說。
這時候,萬喜良才恍然大悟,隻是,他做夢都沒有想到,這麼開朗的安靜竟也會嫉妒。
你才知道,人家畢竟是女人嘛,難免脫俗,安靜故意用一把檀香折扇遮著臉惺惺作態地說。那是在蘇青走了以後,隻剩下他們兩個的時候說的。萬喜良咬了咬嘴唇,他為難了,不知如何是好,他說雖然你是女人,可是在我印象裏你不是個一般的女人。安靜振振有辭地說殊不知,做一個一般的女人要遠比做一個不一般的女人更有滋味,更加真實,這一點是我在認識你之後才領悟到的。
萬喜良撓撓頭皮,像是在迷宮裏迷了路而不得不跟人家打聽一下似的問道,那麼,我該怎麼辦呢,你說?
安靜輕聲歎了一口氣,起身站起來,冷冷地說了句幹嘛要我說,你該怎麼辦,自己琢磨去吧。然後,走開了,丟下萬喜良一個人在那裏嘬牙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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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為什麼,冷靜下來的萬喜良卻又隱隱地感到一絲甜蜜,別人的嫉妒在他看來是情感的黑洞,而安靜呢,則是愛意的標本,起碼說明他在她心目中的地位。想到這點,那種甜蜜的感覺便蕩漾開來,猶如漣漪。隻是,蘇青再來跟他攀談,他仍舊想不出用什麼態度來對待蘇青才好,坦率地說他很喜歡蘇青,但並不愛她。
安靜說蘇青跟你正相反,她很愛你,卻並不怎麼喜歡你,所以你們挺般配。這話怎麼聽怎麼是酸溜溜的。不過,未必一點心理學價值都沒有。他琢磨來琢磨去,琢磨出一個結論,就是蘇青太寂寞了,她缺少的是一個或幾個誌趣相投的知己。什麼事,隻要有了結論就好辦了。
以後再來談論霍桑的時候就不止是蘇青一個了,萬喜良約了三四個霍桑迷一塊來談,有男有女,盡可以暢所欲言,很像一個讀書俱樂部或是藝術沙龍什麼的。
萬喜良對每個人都熱情洋溢,來的都是客,冷落了誰也不合適,就像鳥籠裏的那隻不停地扇動翅膀和不停地搖晃尾巴以便在橫竿上保持平衡的鸚鵡。起初,蘇青除了萬喜良,幾乎是凡人不理,拒人千裏之外,萬喜良問她為什麼,她說還是我們倆單獨在一起好些,更自在一點。萬喜良說這些霍桑迷都是有些見地的家夥,並非等閑之輩。她對此持懷疑態度,可是過不久她就發現萬喜良確實沒騙她,那些人真的很有趣,她開始放鬆下來,很快就與廣大的人民群眾打成了一片,也健談了許多。這時候的萬喜良才鬆了一口氣,知道自己的陰謀詭計終於得逞了。
安靜的臉不再像幾天那樣陰雲密布了,而是雨過天晴,萬裏無雲,全是好天氣了。
萬喜良的這些朋友一來,她甚至比萬喜良還熱情,熱情得都有點過了,又沏茶又倒水,忙得跟阿慶嫂似的,安排照應更周詳,隻有客人走了之後,她才將疲憊的身子往床上一躺,解開鞋帶,讓鞋子自己掉在地上,連脫下來的力氣都沒有了。
不久,蘇青突然來得不那麼勤了,有時候,連續好幾周都見不到她的影子,一打聽,才知道,她跟霍桑迷中的一個好上了,進度神速,已發展到了談婚論嫁的程度。聽了這個消息,安靜高興地撲到了他的懷裏,好一通啃,這是他們慪氣以來的第一次的親密接觸。萬喜良仰天長歎一聲,緊緊地摟著她,用力拍拍她的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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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很久沒見蘇青了,安靜說。是啊,已經很久了,萬喜良應承了一句。蘇青老來的時候,安靜煩人家,現在人家不來了,她又惦記人家。要說也是,蘇青就仿佛石沉大海一樣,一點消息都沒有,安靜不知道萬喜良怎麼樣,她的心裏卻有那麼一絲空落落的感覺,盡管她曾經是那樣的討厭她。有時候她覺得病房裏太冷漠了,冷漠得難以忍受,幸虧還有救護車的長笛聲打破了沉寂。
蘇青真是經不住念叨,轉天早早地就來了,跟她的新婚丈夫。她的新婚丈夫也是個霍桑迷,所以大家都認識。他比蘇青還小兩歲呢,可是看上去比蘇青顯老,一腦門子的拚音字母。蘇青請安靜他們吃喜糖,安靜也送了蘇青紗巾什麼的,算是一份賀禮。大家全都是興高采烈的,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革命的樂觀主義精神。
看到蘇青有了歸宿,萬喜良感到由衷的喜悅,盡管他沒怎麼說話,表情卻是陽光明媚。安靜一邊跟蘇青他們寒暄,一邊老是偷著瞅萬喜良,這讓萬喜良很是奇怪。
蘇青他們告辭以後,安靜和萬喜良坐下來,彼此相對一笑,都有一種如釋重負之感,不管怎麼說,這確實是個不錯的結局,皆大歡喜,很有喜劇色彩。
你是不是有那麼一點失落?安靜問道。我有什麼可失落的,高興還來不及呢,萬喜良說。你沒說實話,安靜說。我說的句句是實話,萬喜良說。反正,我要是你,我會有一種異樣的感覺,安靜說。幸好你不是我,萬喜良說。憑心而論,你對蘇青真的沒動過心嗎?安靜步步進逼,窮追不舍。萬喜良特真誠地回答道,拋卻自己目前的身體狀況不說,就是在心理上我也接受不了她。
安靜一個勁地追問,為什麼,難道她不夠漂亮嗎?萬喜良搖搖頭說,問題不是出在她身上,而是出在我身上。你有啥問題?安靜眨巴眨巴眼睛。我的問題就是因為我的心胸狹窄,容不下第二個人,萬喜良說。也就是說,在你的心裏隻有我一個了?安靜得意地問。萬喜良說,差不多吧,就是這麼回事。他看到她笑了。
行了,安靜拍拍他的肩膀說,你審查通過了。萬喜良使勁推了她一把,好啊,你是在考驗我。安靜說不錯,你要是審查通不過,我非叫你做老虎凳不可。
萬喜良倒吸了一口涼氣。女人總是在兩性問題上,才能充分發揮出她們的聰明才智,就是智商再低的女人也不例外。好像是天性,是特異功能,不服不行。見他沉默不語,安靜靠近他,輕輕地拍拍他的手,問他是不是怪她太自私了。他說是。她又說你別責難我了,你知道我是因為愛你才這樣的。他說我知道你愛我,隻是你不知道我也愛你。
誰說我不知道來著,安靜狡辯道。萬喜良說既知道,幹嘛還要吃醋?安靜說吃醋隻是一種本能而已,屬於條件反射,是不以人的意誌為轉移的。
萬喜良說我們的時間不多了,你居然還有功夫吃醋,太奢侈了吧。安靜趴在他的背上,雙手圍繞著他的脖子,撒了半天的嬌,一個勁說我知道我錯了,下次再也不敢了。萬喜良仍然深沉著,安靜一邊咯吱他,一邊逗他說笑一下,給我笑一下。他終於繃不住了,撲哧一聲笑了起來。所有的不愉快就這樣的被趕跑了,所有的不愉快的記憶也同時被趕跑了。
他出去買了些桃,因為她想吃,他也想吃,他們就脫掉鞋,盤腿坐在床上吃,七月的驕陽從窗外照進來,把掛在他們嘴角上的桃汁映得特別晶瑩。這時候,安靜突然想起,要給那個山西來的患病女孩送幾個桃過去,萬喜良自告奮勇,顛顛地去了。
萬喜良對那女孩說這是安靜阿姨送給她的桃。女孩歪著腦袋問道安靜阿姨為什麼不自己送過來呢?萬喜良說安靜阿姨吃桃吃得太多了,撐著了。女孩用狐疑的目光打量了他一下,說你騙我,安靜阿姨是不是病重了?萬喜良說不是,安靜阿姨現在早晨起來還可以跳繩呢。女孩就是不信,把枕頭戳起來靠著,身上緊緊地裹著一條被單,看得出,她已經很虛弱了。沒辦法,萬喜良隻好又回去把安靜叫過來,要女孩驗明正身,以便放心,女孩一看見安靜就問,叔叔說你還可以天天跳繩,是真的嗎?安靜說是真的。女孩撅著嘴巴說,可惜我已經跳不動了,也許我快要死了。安靜將她抱在懷裏,安慰她說你不會死的,你還小,還能活好久好久。
從女孩那裏出來,安靜特別的傷感,眼圈都紅了。萬喜良想方設法地要她高興,跟她聽派翠亞西·凱絲,跟她聊貝克特的《等待戈多》,還用麵包圈、果醬和咖啡款待她。萬喜良說,別尋煩惱了,我們隻要快樂。安靜苦笑了一下,說用不著擔心,我現在真是再快樂沒有了。
萬喜良實在想不出什麼哄她開心的招數,就隻好撫摸著她的頭,給她一點柔情。安靜問他,你真的從來不想出去跟那些男病號一起下下棋、聊聊天什麼的?他說是。她又問他整天陪著她,他會不會膩?他說不會。
你其實蠻可以自己出去溜達溜達,甚至可以泡泡吧什麼的,畢竟你的病情比我要輕得多,安靜說。
既然你這麼說,那麼好,我就自由活動一下子,萬喜良起身就往外走,安靜卻一把將他的腰攬住,像一根葛藤。她撒嬌說我不讓你走。
萬喜良返身將她抱起來,轉了一圈,說我本來就沒想要走。安靜緊緊偎著他,讓他接著轉,賴著就是不肯下來,不一會兒的功夫,他便轉得暈頭轉向了,喘著粗氣說,求你放我一馬吧,我經受不了如此嚴峻的考驗。安靜說叫我下來可以,但是你要發誓,除了我,你再也不會抱著別的女人轉圈了。他趕緊說我發誓,我向黨向人民發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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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青再次來醫院造訪是在她剛剛度過蜜月之後。現在的她已經完全沒有了新婚燕爾的良好感覺,被黑眼圈包圍著的雙眼通紅,一臉的頹廢。
原來是她和她的丈夫吵架來著,吵了整整一宿,這是他們結為夫妻以來第一次的世界大戰。
起因其實不過是一些雞毛蒜皮。
安靜卻說不可小視,要把對方的囂張氣焰扼殺在搖籃之中。
他們三個精心策劃了半天,總算是琢磨出三套切實可行的方案來,要是照這個方案辦,不把天下所有的爺們兒整治得尿了褲子才怪。
蘇青在安靜的鼓舞下,立刻又煥發出戰鬥熱情,摩拳擦掌,躍躍欲試的樣子。三個人當中,萬喜良是表現得最為冷靜的一個,趁蘇青不注意,他咬著安靜的耳朵說,你積極得有點過分了吧?安靜說蘇青要是能夠首戰告捷,以後日子就太平了。萬喜良不解地問那又怎麼樣?安靜說她日子太平了,也就不會跑來跟我爭你了。
蘇青告別的時候,滿懷著必勝的信念,這一點,從她的眼睛裏就可以看得出來。
臨走,安靜堅持要送她,而且送出去很遠。再回來,卻走不動了,還是萬喜良用輪椅推回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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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靜開始脫發了。好在首先發現這一動向的是萬喜良。清早起來,他幫安靜整理內務,瞧見她的枕頭上有很多的頭發,而且都是一綹一綹的掉下來的,這不是一件普通的事情,尤其是對安靜來說,她的頭發跟她的生命同等重要。他覺得脊背一陣冷顫,趁安靜洗漱時,趕緊將頭發收起來,藏衣兜裏。他囑咐自己要保守這個秘密,不讓安靜受到刺激,直到他們倆注定命終為止。等安靜煥然一新地從衛生間出來,萬喜良早已把臉上的表情調整到極度安閑狀態,一邊哼著歌,一邊給她疊著毛巾被,把兩個半球的人都加起來,恐怕也找不到他那樣鎮定自若的了。他想,他該去演戲,扮個皇上或駙馬什麼的,準行。
一個人做一件好事並不難,難的是一輩子做好事,不做壞事,保密工作也是如此。萬喜良天天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高度緊張,惟恐東窗事發。萬一安靜在梳頭的時候發現了自己已經開始脫發了怎麼辦,他想。幹脆,由他給她梳頭好了,這樣,安全係數大一點。他第一次提出要伺候她梳頭,她居然覺得特可笑,說你拿我當是誰呢,西太後?萬喜良立馬說你不是西太後,而我是李蓮英。逗了半天,安靜終於答應讓他來給她梳頭,萬喜良總算鬆了一口氣,趕緊打了個千,道了聲“老祖宗恩典”,心裏卻一個勁偷著樂。
梳頭也是一門學問,萬喜良真的操練起來才體會到這一點,一開始,他總是把安靜弄得鬼哭狼嚎的,還壞了一把梳子,犀牛角的,安靜心疼得不得了。沒幾天,他就熟練多了,訓練有素似的,連安靜都說他可以到美發廳去深造一下,成為一個像樣的美發師也說不定哪。萬喜良說我才不去那呢,逮誰伺候誰,在這多好,我是您老人家禦用的……就這樣,他居然瞞了她很久。他把她脫落的那些頭發收集起來,捋順了,井井有條地夾在一本大百科全書裏,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有這麼做,可是,他就想這麼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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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安靜輸液的時候新添了個毛病,非得讓萬喜良給她舉著液體瓶,在走廊上溜達。萬喜良說你輸完液再出去溜達不好嗎?她執拗地說不好,就是不好。這是典型的安靜式的語態,很獨裁。
獨裁起來的安靜總是歪著個腦袋盯著你,黑白分明的一對眼珠滴溜溜地亂轉,好像要在對方的五官之間找上一個能使她的拳頭得到妥善安排的地方,為了息事寧人,萬喜良隻好服從,不過,略有微詞,他說人家輸液都願意躺著,你為什麼輸液非要溜達著,咄咄怪事一件。
這種感覺特別好,安靜說,人活著,不就是為了感覺而活著嗎?溜達的時候,我總想象著這是漫步在大森林裏一樣,隻有你和我,踩著厚厚的落葉,並肩而行,所以我溜達時老是閉著眼睛,誰跟我打招呼我也不理。
真夠浪漫的,萬喜良笑著說。
安靜眨眨眼,說我就是要把浪漫進行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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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一群拿化驗單的病友站在化驗室門口聊天,聊天的主要話題是哪種死法最痛苦,其中一個體操教練說,得我們這種病的人最痛苦,明知道沒救了,還抱著僥幸心理一天天苦熬,又打針又吃藥,折騰一個夠,末了,熬到枯瘦如柴,還是死。萬喜良說此話差矣,你想,徒步走撒哈拉大沙漠的旅人迷了路,又斷了水,最後活活被渴死,痛苦不痛苦?你再想,被風浪打翻了魚船在茫茫大海裏漂流的水手,前不著村,後不著店,最後生生給餓死了,痛苦不痛苦?他這麼一說,一下子打開了大夥兒的思路,這個說最痛苦的是坐老虎凳的烈士,那是疼死的;那個說最痛苦的的是給日本鬼子賣苦力的中國勞工,那是累死的……經過一番熱烈的討論,得出的結論是:能得這種病是不幸中的大幸。那個體操教練瞧瞧這個又瞅瞅那個,苦著臉問道,要叫你們這麼一說,我得了這種病還是揀了個天大的便宜啦?大夥兒一起說,對了,知足去吧。體操教練搖著頭說謬論,純屬謬論。萬喜良說我們這種人隻有在謬論中活著,才能樂觀一點,這可是我在戰爭中學來的戰爭,你琢磨透了,就無往而不勝了。這時候,站在一旁的一個呲牙咧嘴的病人插了一句話,說都病成這樣了,你們居然還笑得出來。萬喜良見他是個陌生麵孔,就知道不是他們科的,問他你是哪的毛病?對方說渾身疼,鼻子也不通氣,估計起碼是病毒性感冒。萬喜良說感個冒算什麼病,喝二兩燒酒,再吃上一碗毛式紅燒肉,一覺過來,包好。對方說你說的輕巧,你是沒感冒,你要是感冒你早躺炕上起不來了。萬喜良說我們哥幾個要是真的得的是感冒,非樂得屁顛屁顛的不可。對方又問道你們得的是什麼病。萬喜良的一個病友搶著回答晚期癌症。對方不大相信似的問了一句真的?萬喜良說可不是真的。對方那人掉頭就走,萬喜良追在他後邊問道,嘿,幹嘛去,你不化驗了?那人說不了,跟你們一比,我真該回家吃毛式紅燒肉去。萬喜良的一個病友衝著他的背影說吃什麼紅燒肉去,這小子準是找地方偷著樂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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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裏又來了個新病友,但是醫生從不讓他出門,他的家人竟把他綁在病床上,他就呼喊就吼叫就哭,人們這一輩子怕是也沒聽過那種痛心疾首的聲音,聲嘶力竭的那種,而且不分白天黑夜,以至於一科的病人都叫他吵得睡不了覺,晚上,萬喜良和安靜隻好在自己耳朵眼裏堵上衛生棉球,再拿被子蒙上腦袋,像鴕鳥。
幾天下來,就鬧得怨聲載道,紛紛跑到護士長那裏去提出抗議。護士長保持沉默,這大概是她的職業道德所要求的。不過,很快病友們就從別的渠道了解到,那是個得了癌症的瘋子。瘋子最大的特點就是,他的失控的大腦總是臆造出種種的恐怖故事來嚇唬自己。他呼喊、吼叫和哭是他得到寬慰的一種方式,誰都無權阻止他這麼做。
沒多久,病友們又了解到,他以前不瘋,是知道自己得了癌症之後瘋的。他以前是個碼頭調度,很帥,帥得一塌糊塗,追他的女孩比天上的星星還要多,那時侯,他可牛了,驕傲得不可一世,像驅趕蒼蠅似的驅趕著追求他的那些女孩。當他知道自己得了癌症的時候,一下子就哭了,拿著他的診斷書哭了整整一夜,轉天朋友們開車來送他去醫院,才發現他已經瘋了。先是又哭又笑,而後發展到光著屁股滿大街裸奔。
他的朋友們說,真難以相信他的神經這麼脆弱,在朋友的印象裏,他挺漢子的。他的朋友們還說,他們碼頭上有一個姑娘,平時嬌滴滴的,動不動就哭天抹淚的,外號叫林妹妹,後來得了白血病,得了病的她反而表現得異常堅強,跟瘋了的這小子形成鮮明對照,臨死,那姑娘也沒流一滴眼淚,總是樂嗬嗬的。看來,真正的人性往往是在生離死別時才能暴露出來。
安靜聽了這些,一本正經地對萬喜良說,我們可不能像他那樣,就是死也要死得有尊嚴,說好了,從現在起,我們誰都不許當著別人的麵流一滴眼淚。萬喜良說放心吧,就是背地裏我也不會掉一滴眼淚。安靜撅著嘴巴說,這個我可保證不了。萬喜良嘲笑她說,那你還充什麼好漢。安靜說我隻在別人麵前充充好漢,在你麵前就沒那個必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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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的那個女孩死了。
是在夜裏,睡著覺的時候死的。臨死,她沒說一句話,腦袋若有所思地垂著,仿佛正酣睡。她的生命就像一隻飛過藍天的小鳥一樣,無痕。
萬喜良和安靜說好了不哭的,可是在與她的遺體告別的時候,還是流下了眼淚,眼淚猶如斷了線的珠子,劈裏啪啦地往下掉,打濕了衣襟。
那天晚上,他們談了很久,萬喜良問安靜她臨終會說些什麼。安靜說她會把一直埋藏在心底的話,尤其是平日不敢或不願說的那些,幹脆一古腦地傾訴出來,反正也要死了,用不著怕得罪誰了,我沒必要再隱瞞什麼了,怎麼痛快怎麼來,隻有這樣我才能獲得我想獲得的純潔和寧靜。
萬喜良搖著頭說,你太自私了,為了你的一時痛快,很可能讓你的家人陷入尷尬境地。我要臨終,我就把我周圍所有的街坊鄰居、親朋好友、兄弟姐妹都誇個遍,誇得他們找不著北為止,讓他們每個人都覺得自己是個聖人,心裏舒服。他們會因此懷念你,會多方照顧你的家人,而且會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這不是很好嗎?
安靜說你這麼說違心不違心?
萬喜良說道,既然說讓人家高興的話跟說讓人家反感的話花的力氣是一樣的,那麼,我寧願選擇讓人家高興而不選擇讓人家反感。
安靜指責他說你太缺乏個性了。
萬喜良一笑,默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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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安靜突然驚叫起來,把萬喜良嚇了一跳,不知發生了什麼。安靜急扯白臉地說道你看你看,我的衣服都穿不下了,難道真的胖到這種地步了嗎?萬喜良心說你哪裏是胖啊,分明是腫嘛。安靜說都怪你把衛生間的鏡子都塗上了油漆,弄得連我自己也不知道我現在的光輝形象是啥樣的了。萬喜良趕緊說你的形象挺好的,依然是沉魚落雁閉月羞花。安靜說去你的吧,淨騙我。
整個一個下午,安靜都在抖弄她的那些行頭,並用懷舊的口吻給萬喜良講她的每件衣服的來曆:這一件短裙是我在倫敦街頭小店買的,當時在酒吧裏喝了不少的黑果覆盆子酒,頭重腳輕,眼花繚亂,可我還是一眼就看中了這條短裙,當機立斷就買下了它,回國來朋友都說我穿上它很合適;還有這一件牛仔褲,是我在丹麥仨瓜倆棗就買到手的,賣貨的是個彪形大漢,一臉的落腮胡子,臂膀上還刺了一副薩達姆的頭像,特凶神惡煞,顧客都害怕,躲著他,所以才讓我揀了個便宜……萬喜良發現,她在懷舊的時候就像一個詩人,把一些往日的陳穀子爛芝麻裝點得詩情畫意。他想笑,卻沒敢,他覺得這時候當個忠實聽眾是最為明智的。
幸好她沒追究他把鏡子塗上油漆這一重大責任事故,萬喜良不禁暗自慶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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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死亡成為你的鄰居的時候,死亡就沒什麼可怕的,你甚至可以隨時跟它打個招呼或是做個鬼臉什麼的。萬喜良和安靜便是如此。他們經常談到死亡,談起死亡來他們坦然得就像談起頭疼腦熱或消化不良似的。他們離死亡太近了,許多病友昨天晚上還跟你一起下棋,為悔一步棋而與你爭得臉紅脖子粗呢,今天早上就死了。死人的事是經常發生的。他們早已經習慣了,
如果我死在你頭裏的話,我的死亡鑒定書就由你來簽,簽在家屬一欄上,安靜曾這樣對萬喜良說。
萬喜良說假如要是我先死了呢?
安靜說那麼我就給你簽,以一個妻子的身份。好,我們一言為定,萬喜良說。兩個人很正式地三擊掌,以示鄭重。擊過掌之後,萬喜良將安靜摟到懷裏,咬著她的耳朵小聲說你真是我的好妻子。安靜搖搖頭說我可不是你的妻子。萬喜良問不是妻子是什麼?安靜眨巴眨巴眼睛說我是你的老婆。萬喜良捏住她的鼻子擰了一下,說那不是一樣嗎?安靜說才不一樣呢,老婆聽起來要比妻子親得多,妻子有點生分。萬喜良說OK,以後我就叫你老婆好了。那你現在就叫一聲,我聽聽,安靜說。萬喜良就叫了一聲。安靜讓他再叫,他又叫一聲,安靜還要他叫,說她喜歡聽他這麼叫,他就一遍一遍地叫起來沒完,安靜也甜蜜地答應他。
他們隻顧得高興,完全忘記了他們是站在死亡的懸崖邊上,隨時會有跌下去的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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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喜良已經不敢伸懶腰了,盡管那是一件比較愜意的事。隻要一伸懶腰,他的腿就抽筋,抽筋的感覺很像是被一顆子彈突然擊中的感覺,身體不由自主地栽倒下去,隻能抱著腿一個勁打滾,就像我們通常在綠茵場上看到的足球運動員抽筋的那個樣子一模一樣。
安靜說抽筋一般有兩種原因,一種是超負荷運動,比如足球運動員;一種是缺鈣,比如你。她說這話的那種自信,沒有十年八年的醫學院的就學經曆是做不出來的,然而,實際上她是沒有這種經曆的,萬喜良知道這個,所以對她的診斷持懷疑態度。
因為缺鈣才抽筋,你能肯定?萬喜良虛乎著眼睛問道。當然能肯定,而且是百分之百的肯定,安靜說。萬喜良從她的臉上看到的表情是那種升華了的、理想化的、微妙的自我感覺良好,這種並不能打消他的疑慮,他想,還是找醫生谘詢一下為好,要相信科學,科學總歸是第一生產力嘛,就說我們去問問“鳥語花香”好不好?
怎麼,你不相信我?安靜的兩道娥眉倒豎起來,仿佛受到了莫大的侮辱似的。萬喜良趕緊解釋說,我不是不相信你,我隻是想跟他討個方子治治,要不,太難受了,一天抽好幾次呢。
安靜翻翻上眼皮,說討什麼幹嘛要找別人呀,找我不就得了。萬喜良問道你有方子?安靜說方子隻有一個——補鈣。萬喜良問怎麼補?安靜說吃鈣片。萬喜良笑了起來,就這麼簡單?安靜堅定地說就這麼簡單。萬喜良遲疑了一下,說你不是跟我開玩笑吧?安靜忿忿地說,你這人怎這麼多疑呀,盡管和我們正常人看到的是同樣的星星,享受著同樣的太陽的溫暖,考慮問題卻與眾不同,行,既然你信“鳥語花香”,那麼就去問他去好了。她這麼一說,萬喜良反倒不好意思去找醫生了,還是安靜硬拉著他到了醫生辦公室,結果醫生的回答竟真的跟安靜說得一模一樣。
萬喜良用十分景仰的目光凝望著她,由衷地說,了不起,了不起,想不到你這麼博學。
安靜撲哧一聲笑了,說博學個屁,因為我最近也總抽筋,跑去問醫生,醫生這麼告訴我的。
萬喜良像隻鷹似的抓住她的胳膊問道,你抽筋,為什麼要瞞著我?
誰瞞你了,安靜用撒嬌的口吻說,人家是怕你為我擔心嗎。萬喜良沒話了,萬喜良就吃她這一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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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又開始出外散步。他們散步的主要原因是鈣片沒有起到應該起的作用,腿依然抽筋,甚至波及到了腳踝部位也跟著抽筋,這時候,他們才理解了生命在於運動的深刻含義。本來想跑步來著,可惜跑不動了,隻能溜達溜達了。
現在,安靜做一回伸展運動都喘,喘得就像剛跟泰森在拳擊場上幹了一仗似的。萬喜良的身體狀況稍好一點有限,做做伸展運動問題還不大,但是要想來一套俯臥撐什麼的恐怕就不成了,做不了倆仨,便在地下爬不起來了。他歎一口氣說,人老了,弦也調不準了。
安靜明知他是自嘲,還是忍不住要調侃他幾句,她問他高壽了?萬喜良裝模作樣地捋了捋下巴頦說,高壽談不上,反正我的青春小鳥一去回不來嘍。
遺憾的是,他們不能走得太遠,最遠也隻能在方圓一百米左右轉悠。陽光下,他們的臉顯得過於焦黃,那是長期不見陽光的人特有的臉。
更遺憾的是,他們也不能走得太快,仿佛像一對蝸牛,背上馱著重重的殼,一步一步地往前爬,而且還要萬喜良緊緊地牽著安靜的手,怕她摔了。
健康時,他們都有過背著行囊“在路上”的經曆,走到哪裏,累了,就搭一個帳篷住下,晚上在帳篷裏可以打著手電讀書寫日記,不知從什麼地方鑽進來的螢火蟲飛來飛去……那些都已成為逝去的夢,再想找回來也難了。安靜告訴萬喜良,有一次她和女伴差點叫毒蛇咬到,那是在居庸關迤西的長城腳下。萬喜良也想告訴安靜,他沿著黃河旅行的時候,曾有過一次豔遇,那個女孩是個記者,隻是很快地就分了手,可是,猶豫了一下,他覺得還是不跟她說的好,免得落下什麼後遺症,就把到了嗓子眼的話咽了下去。
總悶在屋子裏,總不走道,就會有一種腿腳不聽使喚的感覺,兩條腿發軟不說,還跌跌撞撞的,跟醉了酒似的無法平衡。腳下有一片片的槐花,是被風刮落的。如果是以前的話,萬喜良可能會像小兵張嘎一樣爬上樹,使勁搖晃樹梢,讓槐花如雪片一般落下,落到安靜的頭上,享受一番惡作劇的快感,可惜,做不到了,他覺得他的韌帶都已經萎縮了,兩腿像兩根打不了彎的木頭絆子。
後來他們坐在噴泉邊上歇歇腳,萬喜良順便給安靜揉揉腿,因為安靜的腿肚子總是哆嗦。
揉腿的時候他們覺得他們就像一對老夫老妻一樣,在同一個屋簷下一起生活了一輩子,如今到了風燭殘年,仍舊相互扶持著,堅持走完最後的路。
往回走,路過長廊的交叉口,他們停下來,這一頭是婦產科,那一頭是太平間,他們正好站在當中間。安靜故意指著婦產科問這裏是做什麼的?萬喜良說這裏是生孩子的地方。安靜又指著太平間問道那裏呢?萬喜良說是停死人的地方。安靜接著問他生下的孩子必須要做的一件事是什麼,你知道嗎?萬喜良說我當然知道,拍孩子屁股一下看他會不會哭。然後呢?安靜問。然後稱體重,萬喜良答道。再然後呢?安靜問。萬喜良搖搖腦袋,不知道了。
安靜說生下的孩子必須要做的一件事,其實就是從這裏走向那裏,走向那個叫太平間的地方,這就像月亮和星辰運動一樣,是人類無法控製的。萬喜良說你的話冷酷是冷酷了些,倒也有點道理。安靜得意地說,我是誰呀,我就是真理的化身啊。
萬喜良暗想,要這麼說,我們倆就都走到太平間的問口了,隨時準備著去敲那扇裝有磨砂玻璃的門了。
安靜說我知道你此時此刻想的是什麼,我們能坦然地去想這個問題,就證明我們了不起,而且必須承認,我們去敲那扇的時候,仍然能保持著這種坦然的態度,就更加了不起了。
在婦產科門口,他們發現若幹黯然神傷的女孩,年齡都在
十###歲的樣子。安靜問萬喜良她們得了什麼病,這麼傷心?萬喜良說哪裏是得了什麼病啊,無非是偷吃禁果惹的禍唄。安靜立即警惕地豎起眼眉,用公安局預審員的口吻問道,你怎麼知道的這麼清楚,是不是也讓別的女孩如此傷心過?萬喜良趕緊說天地良心,我可是從來沒有過,我隻是道聽途說而已。幸好,安靜沒有深究,深深地歎了一口氣說道,她們真可憐,隻聽說伊甸園風光無限,就擅自爬過牆頭去領略一番。萬喜良接著說她們想不到的是,伊甸園裏也有陷阱,而且不止一個。
安靜說她們來做人流,也不跟個人來,真出點事怎麼辦,即便不敢告訴父母,總該叫上個朋友陪著吧?萬喜良說還不是為保護自己的隱私,鬧出去就是一場緋聞。安靜說豈止是緋聞,簡直就是醜聞。
有一陣子他們都沉默不語了,仿佛體力透支太多,精疲力竭了。過了一會兒,安靜咬牙切齒地說道,一碰到這種事的時候,才知道男人是多麼可惡,倒黴的總是女人,男人卻躲起來了。萬喜良唯唯諾諾地說可不,誰說不是呀。他知道,這時候千萬不能招惹她,他吃罪不起。
安靜突然想起她的一個女友,她是她所有女友中最漂亮的一個。她的手提包裏永遠都忘不了帶上安全套,假如有一天出門她忘記帶了,她會惶惶不可終日,甚至會打個車跑回家去拿一趟,大概就是因為這個,風流得一塌糊塗的她,才不至於讓男人搞大了肚子,到婦產科來聽大夫護士的挖苦和訓斥。在她的女友的心目裏,安全套和唇膏、麵霜成了隨身必須要攜帶的三###寶,缺一不可。
安靜現在理解她了,可惜,晚了一點。那時侯,她可沒少罵她,就在她去日本留學的前一天晚上,安靜還罵過她。回想起這些,安靜多少有一點臉紅了。
回病房的時候,萬喜良讓她趕緊躺下,休息片刻。
安靜說你也休息一會兒吧,看你一腦門子的汗。她想替他擦擦,卻發現那汗竟是冷的。
萬喜良就乖乖地躺下,躺在她的身邊。
她讓他枕著她的胳膊,這樣可以舒服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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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我去阿爾泰44
這天早上,安靜剛剛打開房門,就見萬喜良跟魚一樣無聲無息地遊過來,手捧著一大束鮮花,出現在她麵前。給,五十朵玫瑰,他說。
安靜說假如你要給我一個驚喜的話,那麼你的目的達到了。這樣一個早晨,有這樣一個男人,獻上這麼美麗的一束花,真是浪漫。
喜歡浪漫,是安靜的特性之一。
萬喜良吻了吻她的兩腮,貼著她的耳朵說寶貝,突然有人給你獻花,你不想知道為什麼嗎?安靜抿著個嘴笑著搖搖頭,不想知道。真的不想知道?萬喜良問。她說她真不想知道。
這多少讓萬喜良有點失望,他起了個大早,顛顛地一個人跑到附近的花店去買花,容易嗎,李萍倒是想陪著他來著,他沒讓。在他看來,今天是個特別的日子,是個他們倆都該紀念的日子。他很細心,連最小的細節都沒放過,特意在大捧的紅玫瑰中夾進了五朵黃玫瑰,如果安靜足夠細心的話,她應該注意到這一點,並有所醒悟,可惜,安靜整個一麻木不仁,隻顧悶頭擺弄那花,先是把花插進花瓶裏,然後又往花瓶裏放些水什麼的。
許是為給她提個醒,萬喜良有意問她記得今天是幾號嗎。安靜頭也不抬地說,時間對我來說早已凝滯了,所以她根本不必去關注它。萬喜良徹底絕望了,他又不想一字一句地告訴她今天是什麼日子,對他們意味著什麼,他不想說,說出來就沒意思了。本來,他計劃要好好慶祝一番的,現在看來,是沒戲了。
安靜似乎完全不去顧忌他的感受,一門心思隻在玫瑰花上了,左看,右看,看也看不夠。其實,萬喜良沒瞧見,背對著他,她的嘴角含著一絲壞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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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像有什麼心事?安靜突然問了一句,她故意把問話壓低到一種神秘的程度。不,沒什麼,萬喜良說。安靜雙臂交叉抱在胸前說道那就高興一點嘛。萬喜良說我挺高興的呀,尤其是看到你這麼喜歡我的花。
在片刻的停頓之後,安靜終於忍不住地笑了起來,幾乎笑彎了腰,她說你這個傻瓜,我怎麼可能會忘記今天是什麼日子呢——今天正是我們相識的第五個月對不對?她歡快而甜蜜的聲音中故意帶了點嗲,有那麼一股子俏皮勁。
萬喜良像野獸一樣噌地撲上去,張開血盆大口,要吞噬她似的吻著她,他說你膽敢捉弄我。她尖叫著躲閃著搖尾乞憐著,饒了我吧,我送你禮物來補償還不成嗎?她說。你會給我準備禮物,萬喜良對此表示懷疑,他都被她捉弄怕了。
你看,這不是,安靜從抽屜裏拿出一疊賀卡,最上麵的賀卡上畫著一條潺潺的小溪,小溪上漂著一艘小紙船,安靜在上邊寫了一首詩,詩裏有這樣的句子:“在愛情的夜晚,命運已給我們攤開了最後一張王牌。”還有“我被抬進墳墓,人們像往常那樣生活,僅僅沒有了我。”萬喜良數了數,一共是五張,就問她怎麼這許多,都是你昨天寫的嗎?安靜說你在每一個我們相識的紀念日裏,都送我一束玫瑰花,我的詩卡也不多不少是五張,每收到你一束花,我便寫一首。
萬喜良說你怎麼早不拿出來?這些詩卡精致極了,安靜的字又很纖巧,他喜歡。他隻是不知道為什麼她的字總是傾斜的,像一個個遊動的小蝌蚪,安靜說我拿出來,怕你笑我酸。萬喜良說你本來就挺酸的嘛,不過,你酸起來也招人喜歡的。
不管怎麼說,反正他們這個紀念日過得還是挺酸的。
安靜說不知下個月我還能不能收得到你的玫瑰。萬喜良拍了拍她的後腦勺說肯定能,上帝不會對我們這麼不仁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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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日子裏,他們生活的主要內容除了繼續充實各自的私人圖書館之外,就是做好事,而且是沒事找事的那種。萬喜良說這樣做死後可以給生者留下個念想。安靜則說是為了以後能夠上天堂。
一切都始於一個叫金鍾的漢子的一番臨終遺言。
金鍾在他咽氣之前的一個小時裏跟他們曆數了自己做過的種種壞事,他們勸他,壞事誰都做過,隻要他能用做過的好事相抵就可以了,就死而無撼了。
這麼一說,金鍾反而號啕大哭起來,他說問題就在這,仔細想想,我這一輩子好像沒做過什麼好事,淨幹他媽的壞事來著,所以才病了,這是報應啊。他的話就像一記重拳一樣砸在他們的心坎上,禁不住後脊梁溝直冒涼氣。
那天,他們倆沉思默想了好久,竭力回想著自己在有生之年所做過的所有壞事,比如到老師那給誰打過小報告,背後傳過誰的閑話,以及當眾挖苦過誰,讓誰下不來台……直到想得腦仁都疼了,才不再想。
就在那天,他們通過了一項決議草案,不管以前都做過了什麼,從現在開始,他們要多做好事,做的好事足以抵得過他們所做過的一切壞事,才行。
叫他們像雷鋒那樣雨夜送大娘顯然不大實際。
他們隻能做他們力所能及的事情。
例如,給希望工程捐個款呀,給孤兒院贈送些文具什麼的,這些勾當他們沒少幹,而且基本上能夠做到做了好事不留名。在他們做好事的鼎盛時期,一天甚至做上好幾起。兩個人較著勁呢,有那麼一點比學趕幫的味道。
他們最大的一筆饋贈是給受龍卷風襲擊的災區。起初,他們計劃是購買些生活必需品,比如被褥或是方便麵之類,直接寄給難民。萬喜良說他的救助對象主要是孩子,因為孩子是未來的希望。安靜卻說應該把東西給女人們,沒有女人哪來的孩子?由此而產生了嚴重的分歧。
討論了一天,仍是爭執不下。
最後,還是決定把款捐出去,給誰不給誰由紅十字會拿主意好了。這是不是辦法的辦法。誰叫他們的意見無法達成統一來著,而且是一票對一票,想搞個少數服從多數都不成。那些天,電視上天天報道災區情況,他們天天看,看得人挺揪心的,龍卷風經過的地區猶如摧枯拉朽一般,真慘,讓萬喜良不由得想起1976年的唐山大地震。那時,他還小,但是他的父親就是在那次天災中遇難的。正因為他想到了這個,才決定,不去勞駕護士,而是由自己親自到郵局去彙款。
彙款的時候,他碰見了一件意外的事,一男一女在郵局門口打起來了,男的人高馬大,挺龐然,女的則小巧玲瓏,特袖珍,顯然這是一場一邊倒的戰爭,女的一邊哭一邊任憑男人的拳頭雨點般落下,她唯一能做的動作就是抱著腦袋,掩護住要害部位。萬喜良本來是可以不管的,旁邊有許多圍觀者便沒有管嘛,可是,他又想,遇見打人的人,阻止他,算不算是做好事呢,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應該算是好事吧。於是,他挺身而出勸一下,那漢子卻一把將他推開,萬喜良不禁怒從心頭起,惡自膽邊生,一腳踹過去,那漢子沒提防一個趔趄就摔在那了,半天爬不起來,圍觀者齊聲給他叫好,這讓他有了一種很梁山很水滸的感覺。這時候,沒想到的是挨打的那個女人卻突然撲了上來,揪著他的襖袖子不依不饒,質問他憑什麼行凶,萬喜良傻眼了,用半是悲哀半是無奈的口吻說我可是為了幫你呀。那女的說用不著,他是我老公,平時不這樣,偶而喝點酒才打我兩下,他一天到晚累累巴巴,打我兩下就打我兩下,沒什麼。萬喜良無法解讀這個女人的心路曆程,所以他困惑,最後隻好在女人的謾罵聲中和圍觀者的哄笑聲中逃之夭夭。
回來,他跟安靜憶苦思甜了半天,安靜說我要跟你一起去就好了。你去有屁用,那是一對不可理喻的狗男女,萬喜良憤憤地說。安靜說我要是去了,一定好好的教訓一下那個女的,告訴她該怎樣維護一個女人應該維護的尊嚴。
萬喜良悻悻地說今天算是好心辦了壞事。安靜說才不是呢,那個打老婆的男人見自己的老婆在關鍵時刻能夠為自己挺身而出,指不定多感動呐,就會內疚,就會跟她重歸於好,這豈不是好事一件嗎,而且是一件天大的好事,你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