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靜撅著嘴說好吧好吧。
八哥就腆著胸脯子,瞪著安靜,真跟個哨兵似的。
安靜遲疑地問他八哥會不會還在懷念它以前的主人?
他說八哥是個現實主義者,誰養著它,誰就是它的主人。他看她半信半疑的樣子,特別想把她抱在懷裏,他對她的憐愛似乎正在與日俱增。
一個年輕女孩,一張標致、蒼白而又病懨懨的麵孔,其實就是獲得憐愛的護照。
後來,他們又談起許大馬棒以及對許大馬棒的印象。
許大馬棒的那間屋,已經住進了新的房客。
安靜說這個新房客大概還不知道那間屋裏剛剛死過人吧。
他說醫院裏的哪間病房又沒死過人呢?
安靜說也是,病房就仿佛是用來上演生離死別戲劇的大舞台。
接下來的幾天裏,萬喜良試圖勸她施行化療,化被動為主動,跟病魔作頑強的鬥爭。可是,安靜對他這一番耐心細致的思想工作全然聽不進去,甩打個手溜達來溜達去。他讓她坐下來,聽他說。她卻跟孫猴子似的哪高往哪坐,一會兒是窗台上,一會兒電視上。說多了,她還會煩,說難道你非得讓我飽受折磨,然後再像遭了幹旱的花一樣的死去?
他說我就是為了讓你好好的活著嘛!
安靜歪著個腦袋,說得了這個病,活著,可能嗎?任憑他說得口幹舌燥,她就是刀槍不入。他隻好像一隻飛得精疲力竭的鳥似的,收攏了無力的翅膀,停歇在一邊,喘大氣。他還從沒見過這麼頑固不化的人呢,更別說是女人了。
他隻好放棄了,再也不勸她了。
不知為什麼,安靜這一陣子突然間變得漂亮了,不是一般的漂亮,而是非常的漂亮,非常非常的漂亮,一張鵝蛋臉,猶如含苞待放的百合,眼睛則像珍珠一樣的閃亮,真讓他有一種驚豔的感覺,他甚至都不敢長久地注視她,怕電著。有一次,他對她說你真像個美麗天使啊。她說我也覺得是,以前可不是這樣,以前我隻是個醜小鴨,不知怎麼一下子就變成這樣了。
他懷疑這是化妝的奇異功效。
她用毛巾使勁擦著臉,聲辯說我絕對是素麵朝天,天然去雕飾。還模仿著葛優的腔調說這是愛情的力量。
他取笑說你這樣光彩照人,走在街上,一定能讓那些帥哥們傾倒一大片,連北都找不著。
她說那好,我們就到街上去,測試一下我究竟有沒有這麼大的殺傷力。他們怕醫生阻撓,從後門溜出去,眨眼之間就手牽著手出現在熙熙攘攘的街頭。
他問她他們的目的地是哪,不會是像拉茲一樣到處流浪吧?她說目標是照相館,她要照好多好多的照片,把自己最美好的麵影定格下來,留給後人瞻仰。
照相的時候,他躲在陰暗的角落裏,貓著,她拉他合影,他拒絕,說他對鏡頭敏感。
最後,好說歹說,他才答應跟她合照一張。她囑咐攝影師照好一點,說是他們倆的情侶照。
一句話,把萬喜良說得居然難為情起來,長這麼大,他還從沒跟女孩合過影呢,以前跟他來往的那些女孩僅限於擁抱接吻什麼的,沒想過要留下些永久性的紀念。安靜是個例外。
攝影師一說準備,她就把頭枕在他的肩膀頭上,做出一副甜哥哥蜜姐姐的表情來。
一刹那,他竟砰然心動。不過,他還是吃不準自己該不該真心去愛她,這個世界太過肮髒了,隻有單純的愛情是惟一的一片淨土了,千萬別把它也玷汙了……這麼想著,他不禁將身子跟她貼得近一些,再近一些。他們兩個人一派親密無間,很有點兩小無猜、青梅竹馬的意思。
從此以後,安靜就像上了癮似的,一得空,便吵吵著要去照相,每次路過街頭拍大頭貼的地方,她都要進去拍上幾張,越拍越多,越拍越來勁,到最後,竟頻繁得像一個偏執狂,一天不拍問題多,兩天不拍走下坡,三天不拍沒法活。洗出的照片就貼在牆上,貼了整整一屋子。
他不禁替她犯起愁來,說再這麼拍下去,非得把這些照片挪到中國美術館去,才擱得下。
她說你以為我會公開去展覽嗎,不會的,要是搞個小沙龍什麼的倒是可以考慮。
他問她準備給這個沙龍起個什麼名字。
她說就叫回光返照吧。
他狠狠瞪了她一眼,提醒她要慎言,孟浪總是不明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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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每天早上,萬喜良都要早起,疊好被,拉開窗簾,迎接安靜來做內務大檢查。
接下來,他們就到陽台上去喝他們一天中的第一杯咖啡,槐樹的枝椏和樹葉可以做他們的華蓋。遺憾的是,咖啡隻能喝速溶的了,這裏沒條件煮那種又香又濃的咖啡。
常常是一杯咖啡尚未喝完,主任就來查房了,他就得躺到床上去,而她則隱蔽在陽台上扮演一個偷窺者。
主任不是一個人來,而是帶著一群隨從馬弁,大隊人馬,浩浩蕩蕩。所謂的隨從馬弁其實就是一些實習醫生。通常都是主任簡單問患者幾句,患者一一作答之後,主任就開始給實習醫生講課,在患者身上指指點點,有時候還要患者做幾個動作,給實習醫生做示範。
萬喜良倒沒覺得什麼,安靜卻看不下去了,這天,她實在忍無可忍,從陽台上闖進屋裏,指責主任說我們到這裏是來治病的,不是來給你做人體道具的,你們治不好我們的病也就罷了,幹嘛還來折騰我們?太過分了,每次給患者檢查隻用五分鍾,而講課卻要用十五分鍾!主任嚇傻了,麵對著嘴唇抖個不停、眼冒凶光的她,居然啞口無言,匆匆離去。也許在他從醫的二十幾年裏,還是頭一次遇到如此尷尬的局麵呢,自然抵擋不住了。
安靜的抗議果真見效,以後主任再來查房,隨從少多了,對待患者也像對待陳設在珠寶店櫥窗裏的展品一樣,小心翼翼。以前他的白口罩總是耷拉在胸前,而不是戴在嘴上,現在則是全副武裝,口罩上方隻露出一雙戰戰兢兢的眼睛。他是怕患者投訴他,那樣的話,全年的獎金就泡湯了。
安靜似乎得寸進尺,在她卓有成效地對付了主任以後,又想掉轉槍口來對付護士長。護士長是個眼裏不揉沙子的角色,發現一點問題,就會對患者大喊大叫,聲調要比一般人高八度。萬喜良覺得護士長不是好對付的,難度極大,勸她罷手。她卻說有困難要上,沒有困難創造困難也要上。
她跟護士長談過幾次,焦點就是圍繞著關於護士長聲調高低的問題,但每次都談不過五分鍾就談崩了。幾個回合下來,安靜終於敗下陣來。護士長“濤聲依舊”,而安靜則垂頭喪氣,說話也像快僵死的蟬所發出的微弱而嘶啞的哀鳴,她說萬般無奈,護士長改不了她的大嗓門,她原來是歌舞團唱花腔女高音的。她的那腔調,還有那表情,都是典型的殘兵敗將所獨有的,逗得萬喜良不禁啞然失笑。
呆久了,自然而然就會產生某種依戀感,僅僅白天在一起是不夠的,晚上還想在一起怎麼辦,他們就在熄燈的時候,各回各的病房,等夜班護士巡查一遭之後,走了,又湊到一塊。不過,得“悄悄的進村,打槍的不要。”
通常熬過漫漫長夜的最佳方式就是聽音樂。
一個CD機,一人一隻耳脈,背靠背,坐在用鋸末擦洗過的地板上,聽著歌,陶醉在一種令人心曠神怡的沉靜之中。可惜,也有一個小麻煩,他最擁躉的是披頭士,而她最欣賞的則是仙妮亞·唐恩,經過談判,達成協議,聽一首披頭士,再聽一首仙妮亞·唐恩,交叉著來,和平共處。
臨睡前,兩人還要合聽一會兒亞瑟小子,因為,他們對那個黑小子都不反感。
一天,有個病友走錯了門,一下子闖進來,看見他們倆背靠著背都緊閉雙眼坐在地板上,不禁驚叫起來,撒腿就往外跑,還是萬喜良搶先一步攔住了他。他急促呼吸了半天,才說我的媽呀,我還以為是一對徇情的戀人呢。是,兩年前這個醫院裏發生過這樣的悲劇,據說。
這個病友原來是個水手,經常跑新港到阿姆斯特丹那條航線。雖然常常嘴裏哼著“風雨中這點痛算什麼,擦幹淚不要問為什麼,”而實際上卻天天眼神暗淡,無精打采。病友都叫他小爐匠欒平,因為他矮。
小爐匠欒平給這個科起個綽號叫“等死號巡洋艦。”
小爐匠欒平有一雙鴿子般的眼睛,卻大而無神,是個模範的悲觀主義者。
他的悲觀情緒是放射性質的,具有傳染性,常常能影響到其他的病友,以至於傷感成風。安靜對萬喜良說你給勸勸他看看電視,看電視能開闊眼界,他就會知道在這個世界比我們更不幸更倒黴的人有的是,像索馬裏的難民,像印尼風暴中的那些罹難者,還有伊拉克戰爭的遇難者,多看看那些人的遭遇,心胸就寬廣多了。
萬喜良覺得這倒是個比較好的合理化建議,就跟她一塊挨個病房去遊說,勸他們每天都要抽出時間來看電視,起碼“新聞聯播”是必看的。死也死個明白,他說。一天下來,說得他們嘴幹舌燥,到晚上,果然,各個房間都傳出了邢質斌的聲音。有的人把音量放得超大,那是因為放療損壞了他的聽覺器官,耳背。他和她很有成就感,成就感是一種溫柔甜蜜的東西,它使人安逸、舒暢。為此,他們跑到酒吧偷偷喝了一杯,以示慶賀。
病友們的精神開始由陰轉晴,以前大家見麵聊得都是哪種自殺方式更便捷,痛苦少一點;現在談得卻是國際新聞,特別是天災人禍,光是費盧傑人質事件就讓大家擔了好幾天的心。奇怪的是,本來該十二小時就打一針鎮痛劑的病人,居然也忘了催護士來給自己注射,連護士都挺納悶;這些人的癌細胞是不是已經擴散到腦子裏麵去了,自己還危在旦夕呢,又去關注別人的生生死死!
萬喜良卻發現,安靜雖然鼓動別人去看電視,她自己竟然始終跟電視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幾乎看也不看。
他問她原因。她告訴他好幾個電視主持人她都討厭,一個是曲苑雜談的汪文華,半老徐娘,捏著嗓子裝嫩,叫人渾身起雞皮疙瘩;另一個是夢想劇場的畢福劍,胡子一大把,竟還在台上裝瘋賣傻,不懂得什麼叫自重。更誇張的是隻要看見蔡明出鏡,她就吐,真吐,蔡明那一副矯柔造作的作派讓她惡心……
既然這樣,他建議她去看鳳凰衛視。她又說她討厭“李敖有話說”,一個整天自吹自擂又自戀的老家夥,他最大的能耐就是給自己臉上塗脂抹粉。說這些話時,她的臉上還帶有青春反叛少女的一種生澀勁,萬喜良不禁暗暗為她高興,這起碼說明病沒有磨去她的棱角,她的骨子裏還是一個憤怒的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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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天他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成了一條離開小河的魚,在沙灘上撲騰。醒來之後,他種種不適的感覺一湧而上,沉甸甸地壓迫著他。他突然決定去看母親,也許是最後一次了。
父親在唐山大地震中遇難以後,他一直跟母親相依為命。兩年前,母親才改嫁,嫁給了她的一個老同事。他也跟母親的來往少了點,但是,這並不說明他對母親有什麼不滿,相反,他還是很愛她的。
母親見到他,喜出望外,她還不知道他得了病,他也從沒打算告訴她他得了病。繼父不在,母親給他張羅早飯,他看看表,正好也是醫院供應早餐的時間,不知安靜吃了沒有,他想。
他跟母親談了很多,把想對母親說的話幾乎都說了。說話的時候,母親一直溫情地握著他的手,還不住地扶摸他的臉,讓他差一點流下淚來,好在他還是忍住了。不知為什麼,母親微笑的臉總是使他聯想到安靜,一聯想到安靜,他就仿佛聞到了她身上的那股紫丁香的香氣。也許他真的愛上她了吧?
離開母親,他搭個車匆匆往醫院趕,他要立刻見到安靜,是的,立刻,短短的一個上午沒與她見麵,對他來說,仿佛太久太久。
他恰巧在醫院門口碰到了她。
她慵懶地背靠著門口,東張西望,當她的目光和萬喜良的目光撞在一起的時候,突然亮了一下,但很快掉轉開,回身徑自向病房走去,連招呼也不打一個。
萬喜良緊緊跟在她的身後。
跟進她的病房,她關上門,一下子撲進他的懷裏,說你抱住我,緊緊地抱住我,什麼也別說。
他抱著她,就像抱著一團跳動的火苗,燙得慌,灼得慌,烤得慌。
偎在他懷裏的安靜,宛如一隻小貓,溫順極了,她怪他沒打招呼就自己溜出去玩了。他趕緊跟她解釋了一番。之後,兩個人似乎無話可說了,就這樣你看我,我看著你,互相對視著。
他們終於吻在了一起。
他奇怪地發現,她的動作雖然笨拙,雖然生澀,卻是最令人迷醉,以致於沉溺其中,難以自拔,直到她求饒為止。
我的媽呀,她說你是想把我憋死呀。她的臉頰真的一片嫣紅,呼吸急促,好像剛從急流中掙紮著爬上岸。他說我想你一上午了。她說我也是。
接著,他們又熱吻起來。她和他的嘴唇都是對方的罌粟,有著擋不住的誘惑。她的舌尖越來越靈巧,顯然已經成了一個熟練工,能很快地將萬喜良的身心俘虜了,他也隻好隨著她吸吮的節奏,將熱吻進行到底了。趁著喘息的間歇,他說我再也離不開你了。她說我能相信你嗎?他就模仿著《黑客帝國》裏的台詞說你以為我是誰;人類?
幾個回合下來,他們已經是氣喘籲籲了,就像剛剛跑過了馬拉鬆,兩條腿都軟了。
安靜仿佛突然意識了什麼似的,猛地捶了他一拳,說見鬼,你就這麼輕而易舉地拿走了我的初吻!
他說難道還要舉辦一個盛大的儀式不成?
從此,在他和她的日常生活中,接吻就成了十分重要的一項內容。早上一醒來,要接吻,午休時間要接吻,晚上臨睡前也要接吻,已成了雷打不動的規章製度。接吻的時候,她的眼睛總是閉著的,而且總是要反複地問告訴我,這就是愛情嗎?他回答說我想是吧。她深呼吸一下,又說我們還能吻多久?他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說吻到死,吻到我們一道死。
漸漸,安靜開始不滿足他們局限在嘴與嘴的接觸了,她說別人接吻的同時,是要擁抱的,是要用手撫慰對方肩背的,還要吻脖子,吻耳垂,吻肩胛,總之,特激情才對。她還給他背誦阿根廷小說《唐·拉米羅的榮耀》中的片段:拉米羅用兩隻胳膊如癡如醉地用力摟住她的脖子,一陣強烈的衝動,驅使他想把自己的嘴對在姑娘的嘴唇上,用它們來吞咽和咀嚼愛慕、淫欲和癡情,瘋狂地吞咽和咀嚼!最後,他發瘋般地把她摟在自己的懷裏……
後來,他就像中了病似的,到處搜羅愛情小說,將有關接吻的描寫抄錄下來,讀給萬喜良聽,讓萬喜良如法炮製。萬喜良說她病態。她說她隻是追求完美而已,盡可能地把接吻做到極致。他說我們已經墮落成色情狂了。她天真地說那有什麼不好?
他說別費勁了,在漫長的接吻發展史上,沒有誰比我們的吻更經典了,相信我。她說英雄所見略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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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一天一天過去。但是萬喜良明顯地感到,過去了的每一天都在變化著,這種變化就是他和她的兩顆心越靠越近,最終將會合在一處。
李萍說他的眼睛更平時不一樣了,特別有神,就像遭遇了激情似的。他笑而不答,心裏卻在說幹嘛還好像啊,根本就是!假如李萍繼續追問下去,他可能就招了,能與人分享快樂是更大的快樂,可惜,李萍沒再問。
其實,萬喜良身上所發生的變化不止是眼神,就連表情、聲音以及肢體語言都有了化學變化,甚至包括睡覺,以前他睡覺時,從來不關燈,他怕黑,黑暗在他看來簡直是可以用手摸得到的具體物件,特別恐怖;現在他已經適應黑暗了,在黑暗中他的大腦皮層更興奮,他可以靜靜地幻想著病好以後如何帶著安靜去阿爾泰,明知不可能,但短暫的想入非非也是對幾近幹涸心靈的一種慰籍。
隨著他和她的親密接觸,兩個人的關係已然不是什麼秘密了,差不多所有的病友都知道。一個自稱會看手相的病友還給他們看了手相,說是郎才女貌,一對絕配。連醫生和護士也開始在他們的背後指指點點的了,好在,他們也從來沒打算保密,愛就愛了,一切無所謂……
有時候她會天真地說要是我們早幾年相愛該多好啊。他嘴上罵她傻瓜,心裏又何嚐不這麼想!
連他們自己都奇怪,他們倆怎麼會有那麼多的話要說,如果沒人打擾,他們甚至可以一說就是一天。這天,他們倆聊得正起勁的時候,一陣嘈雜聲從對麵的病房傳出來,好像是在吵架。對麵病房住的是個大學教授,不到六十歲,因為謝頂,大家都叫他葛優或葛大叔。萬喜良和安靜過去看看,原來是葛大叔的兩個兒子為房子的產權而大吵大鬧,萬喜良勸了半天也勸不開,安靜急了,說你們的爸爸還沒死呢,未免太操之過急了吧。兩兄弟掉轉槍口,一齊衝著他們倆開起火來,一邊罵,一邊還推推搡搡的,葛大叔嚇壞了,趕緊從病床上跳下來,張開胳膊攔著,警告他的兩個兒子說混蛋,你們真是吃了豹子膽了,竟敢跟他們大動拳腳,他們倆的病比我還重呢,除非你們錢多的沒地方花了。安靜也挑釁說動手啊,快動手吧,我還愁沒人替我掏醫藥費呢。萬喜良更是火上澆油,拍著巴掌說這下好了,我們可以享受公費醫療了,終於有地方可以報銷了。那兩兄弟愣了半晌,一甩手,悻悻而去。
葛大叔氣得直掉眼淚,一個勁說家門不幸。他們倆勸了他半天,還一塊出去散了步,葛大叔的沮喪情緒才有所緩解。這一天,兩個人少吻了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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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靜把眼睛眯了,結果讓萬喜良吹了半天才好。他說這就是眼睛太大的的害處,眼睛太大就容易眯眼,他當書商的時候,認識重慶一書店的女老板,就是總眯眼,每次見她都是被吹進眼眶裏的塵沙磨得眼睛通紅,他管她叫兔八哥,她則管他叫88號,因為他帶眼鏡。從他病了以後,他們就斷了聯係。
安靜說這還是第一次提到他當書商的事。他說是嗎?安靜說她一直想問他一個問題,擔心他不願回答,所以遲遲沒有開口。他說有問題盡管問好了。她問他當初從商的動機是什麼,是為掙錢嗎?他點點頭。她又問他掙那麼多的錢做什麼。一句話竟把萬喜良問得啞口無言,沉吟半晌,才說當初掙錢,恐怕就是為了現在付醫藥費吧。安靜拍打了他一下,說少來啦。
兩人逗了一陣子嘴,累了,安靜就把臉貼在他的胸脯上,他抱她坐到他的膝蓋上,有一種把整個世界都攬在自己懷中的男人的那安詳、自信、甜蜜而懶散的感覺。安靜咬著他的耳朵用法語說jerousaime(我愛你)。可惜,送藥的護士把他們的美好感覺破壞了,她推著個藥車,挨門叫著病床的號碼,跟牢房裏的獄卒叫囚犯差不多。
安靜忿忿地拉開門,闖了出去,對護士說請你們有一點人情味好不好,不要總是用那些冷冰冰的阿拉伯數字來招呼病人,什麼72床吃藥了,什麼85床打針了,把活生生的人整個物化了。護士笑嘻嘻地問安靜,應該怎麼招呼病人?安靜說叫名字就可以了,當然最理想是根據年齡多少、輩份大小來相互稱謂,爺爺啦、叔叔啦,或是姐姐,哥哥什麼的,就跟一個溫暖的大家庭一樣,因為我們大家總是要相伴著走過這最後一段路的。護士說要跟護士長商量一下才能決定。
又是護士長,安靜就像一個人患了牙齦腫痛似的努努嘴,護士長幾乎成了宇宙中心,一個獨裁者,換個被單要找她,開兩片舒樂安定也要找她,總有一天,病人們要不要說話,該不該傾聽,能不能眨巴眼睛,怕是也得由她來決定了。
眼下,就有一件事耽擱在護士長那。
再有四天就是五一黃金周了,健康的人可以去旅遊,去參加各種各樣的主題派對,或去唱歌,泡吧,而病人能幹什麼呢?什麼都幹不了,唯一能幹的,就是看場電影什麼的。於是,安靜就去找護士長,提出這麼一個要求。
為了表示她代表了廣大人民群眾的利益,安靜還寫了個書麵報告,挨個叫病人簽上名,按上手印,整得跟請願書差不多,交給了護士長。
護士長先是不同意,說是史無前例。安靜說毛主席教導我們,曆史是人民創造的。護士長說沒地方放映,資料室太小,大食堂五一那天又要會餐。安靜說可以在草坪那,跟我們小時侯一樣,放一場露天電影。護士長不言語了,像是在考慮。安靜趁熱打鐵,又說生活少不了合乎人性的精神樂趣,我們的身體跟植物一樣,會發芽、開花、枯萎、死亡,唯一不同的就是我們有一個不朽的靈魂……
護士長說要我再想想。
一連三天,護士長那都沒動靜,安靜嘀咕起來,她對萬喜良說護士長不會把這件事忘了吧,聽說她丈夫正在跟她鬧離婚呢。萬喜良讓她靜下心來再等等,明天才是五一哪。她撅著個嘴說隻好這樣了。
轉天安靜去找護士長問個究竟,護士長淡然地問她要看什麼電影。她驚喜地說是不是院方同意了?護士長點點頭,說已經跟電影放映公司聯係好了。也許滿意的結果來得太輕而易舉了,她竟毫無思想準備,用手搓著赤裸的兩條臂膀,半天說不出話來。
護士長拉起她的一隻手,放在自己的手裏,說要看什麼電影,得提前通知電影放映公司,他們好從資料庫裏去找。安靜強忍著不讓自己興奮地跳起來,她盡可能平靜地說她要跟病友們商量一下。護士長依舊板著個麵孔說那好,我等著。
關於看什麼電影的問題,病友們形成兩大派群眾組織,一派是要看國產的老電影,另一派則要看好萊塢的新電影。
安靜為難了。幸虧,萬喜良給她一個合理化建議,一口氣放兩部電影,一部老電影,一部新電影,那麼一切問題就都迎刃而解了。安靜認為這個主意不錯,拋了一個媚眼給他,就跑去找護士長了。回來,她挨門挨戶通知,晚上將放映的是《小兵張嘎》和《鳳凰劫》。安靜出來進去的就像一隻快樂的小燕子,唧唧喳喳沒個完,整個走廊都聽得見。
這一天,仿佛是病友們盛大的節日,好多人都在掰著手指計算,自己究竟有多久沒看電影了,三個月?半年?或者更久一些?
天還亮著,夕陽正紅的時候,就有病友和病友的家屬拖著躺椅板凳到草坪上占地方去了。
就連黑桃K也來了。他從住進醫院,一天到晚沒幹過別的,就是從事各種自殺方式的嚐試,跳過樓,觸過電,服過過量安眠藥,都沒死,也算是福大命大。他是醫生眼裏的一級保護動物。平時,最大的愛好就是喝酒,喝完酒之後,就打架,他也曾跟萬喜良打過,打過之後反而成了好朋友。
這天的天氣也真好,空氣裏散發著一種濕潤、清新、沁人心脾的味道。黑桃K對萬喜良說這時候還能看上一場電影,死也值了。萬喜良衝他笑一笑,心說常把死掛在嘴邊的人,反而不容易死,這家夥就把許多看起來比他健壯的人都熬死了,自己卻依然活著,活得有滋有味,雖然麵黃肌瘦。他是這個科裏的###。
電影放映的時候,安靜拉著萬喜良跑到幕布的後麵去看,看著比正麵還清楚。周圍海棠樹沙沙作響,像是竊竊私語,那麼溫柔,那麼纏綿。此時此刻,要是再有一兩聲犬吠和三四聲蛙鳴,就跟小時侯看露天電影的情景一模一樣了,而且空中飛舞著的螢火蟲也四處點起一星星的火光,特有懷舊感。
安靜得意地說怎麼樣,這樣的露天電影是不是挺棒?萬喜良點點頭,說不錯,你真不簡單,人才呀!
他和她一邊看電影,一邊享受著夜吻的甜蜜,她甚至還允許他的手鑽進她的上衣裏撫摸。這時候的她,已經成了一座不設防的城市,成了羅馬。欲望的小火苗遽然襲上他的心頭,他俏聲說什麼時候能讓我瞻仰瞻仰它。她羞怯地明知故問道瞻仰什麼?他按了按她的乳房,他想象它一定是玲瓏剔透的。她翻翻上眼皮說那要看你的表現了。
老電影裏的每一句台詞,他都爛熟於心,都能背,用不著再看,他就躺在草坪上,枕著兩手,眺望著夜空,他覺得那些晶瑩眨動的星星,在用一種他聽不懂的語言跟他講話,在強化著他的激情。
安靜問他為什麼不再對她性騷擾了,是不是已經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了,他衝旁邊努努嘴,這時候,安靜才發現,不知什麼時候,有好幾個病友也都跑到幕布後邊來了。安靜悄悄牽著他的手,溜掉了,徑直跑回病房裏。兩個人摸著黑呆在那,麵對麵,喘個不停。過一會兒,安靜怯生生地問他,是否真的想看她的乳房。萬喜良咽了一口唾沫說真想。安靜說那就來看吧,你是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看過它的人。
她潔白一身地站在那裏,酷似一尊聖母像。淡淡的橘黃色的光線透過窗戶映進來,她的兩個乳房宛若兩隻小鹿,恬靜而又柔和。他的臉色和夜色交融在一起,但眸子閃著奇異的光,他感覺得到,她正在瑟縮發抖,顯然她比他還緊張。
這個豐潤嫣然的乳房,閃爍著月亮一般清冷而又神秘的光輝,距離他是如此之近,它仿佛在對他說:它是你的禁果。他的血液沸騰了,猶如一群螞蟻在他的心上爬,癢得難受。他忍著,木然地站在那。
他竭力把渺茫的充滿了欲望的心從幻境中拉回來,麵對現實,想象著這樣美麗的神跡,這樣聖潔的造物在不久的將來,會枯萎,會隨著生命的消失而消失,不禁黯然神傷,總覺得命運之神對她太殘酷了,他發誓他要好好愛她,好好疼她。
這時候,安靜的嘴靠近他的唇,給他一個熱乎乎的吻,說演出到此結束,閉幕了。然後匆匆穿上衣服,拉著她又回到草坪上,繼續看他們的露天電影。萬喜良卻很久很久沒清醒過來,仿佛還在夢中。
還是老電影更受歡迎些,新電影上演不一會兒,就有許多的病友開始退場,萬喜良問安靜我們怎麼辦?安靜說我們堅守陣地,直到最後一分鍾。萬喜良說是不是散場以後,我們還要義務勞動一下,把草坪收拾幹淨?安靜說義務勞動的不是我們,而是你,我隻是監工而已。萬喜良說我怎麼這樣倒黴呀。安靜說活該。
電影結束,已經是很晚了。
簡單收拾了一下,回到病房的時候,他渾身跟散了架似的,癱軟無力,走起路來儼然一葉扁舟,悠悠蕩蕩。他知道,他是累了,體力有點透支。他趕緊到衛生間衝了衝涼,之後,躺下,點上一支煙,歇著。最近,他鬧牙疼,一抽煙,就牙疼,最可怕的是,他的牙齒完全糟了,用手輕輕一拔就掉,不知道是放療惹的禍,還是缺鈣的緣故。
一想到自己的牙都掉了,張開嘴,就像一個黑窟窿,他就禁不住惶恐不安,畢竟他才剛剛三十來歲呀!
這時候,有人敲隔壁的牆,不用說,那是安靜。這是他們的暗號,如果敲一聲,是問早安,敲兩聲則是問晚安,現在她敲的是三聲,意思是問對方睡著了沒有。萬喜良趕緊也敲了三下,做了回應,告訴她還沒睡呢。
不一會兒就聽見有悉悉索索的聲音。
安靜鬼鬼崇崇地鑽進他的屋,萬喜良發現,她居然光著腳丫,他說你不怕著涼麼?她豎起了一隻手指放在唇邊,噓,這樣走起路來沒動靜。
他以為她太興奮了。所以睡不著。他們的生活太沉悶了,有如一潭死水,隨便丟下去一顆石子,都會蕩起一陣陣的漣漪。他讓出一塊地方,讓她坐。她穿了一件白色的睡衣,睡衣上繡了一隻大個的米老鼠,他知道,那是她的手藝。睡衣穿在她身上,特像一個幼兒園大班的孩子。他剛想逗她兩句,卻發現她有點不大對勁,她耷拉著腦袋,臉色蒼白,額角上滲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仿佛晶瑩透明的雨滴。你怎麼了,他問。
疼,她說。他問那裏。這,她按著肝區。從什麼時候開始疼的?他問道。她說就是剛才。他要去找醫生,她說用不著,過一會兒就好,我們隨便聊聊天,轉移一下注意力就可以了。他的手有點抖,也許是過分擔心的緣故,他擔心她的癌細胞已經擴散了,
他把她摟在懷裏,用手撫摸著她的額角。
兩腿屈著,她那他的枕頭頂在肚子上,問他我是不是教科書似的女人啊?他說不是。她追問道不是教科書似的女人,是什麼樣的女人?他說是性感小貓。她嘻嬉笑了,又問道看見我的身體,你會想到那個嗎?他明知故問道想到哪個。她把身子朝他靠的更近一些,說你知道我說的是什麼。
我不知道,他溫存地說了一句。他們靠得如此之緊,以至於他都能聞到她呼出的氣息,那氣息是甜的。
我說的是性,她說。
他故意說我想不到那個,我還小著呢。她就笑得更歡了。他感到她的手在尋找他的手,很快,她的手指就和他的手指交叉在一起,牢牢地握著。後來,她把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胸上。他說你這不是要我當流氓嗎?她說我就是要你隻當我的流氓。
他說無論如何,她也要把病情告訴給主治醫生。她反問道告訴他幹嗎?他說讓醫生調整治療方案,免得病情進一步惡化。此時此刻的他,真想獻出自己的生命,來挽救這個可愛的女孩,如果可能的話。她卻毫不在乎地說怕什麼,若真的惡化了,實在疼的受不了,就服毒自殺好了。
她的話,讓他特難受,猶如一把利刃,紮在他的胸膛上,越紮越深,直到紮出鮮血來。他警告她說給我住嘴,不許你胡說。
她趕緊做了個鬼臉,眨巴眨巴眼睛說ok,我再不胡說就是了,請您老人家息怒。
不一會兒,她就像被一種不可抗拒的魔力打敗了似的,依靠在他懷裏睡著了。她的嘴唇微微翕動,仿佛正在咀嚼她在這個世界有限的時日所品嚐過的酸甜苦辣,還不時說幾句夢話,不過他很難聽清她說的是什麼,因為那聲音太微弱了,簡直就跟森林裏飛著的小昆蟲發出的嗡嗡叫聲差不多。
萬喜良把她輕輕地放下,讓她躺得更舒服些,然後,拉一把椅子,守在她的床邊,像欣賞一幅畫似的欣賞著她。她的眉宇間橫著兩道深深的皺紋,麵龐更加瘦削,顴骨愈發突出。他幾次想伸出手去摸一摸她的臉,她那美麗的容顏同窗簾縫隙透進來的醉人的月光交融在一起,可是,他怕弄醒她,沒敢。
不知什麼時候,他趴在她身上睡著了。黎明的第一道曙光把房間塗上了一層銀灰色,他和她仿佛就像一對長著翅膀,隨時準備飛向上帝的天使,沉浸在夢鄉裏,夢鄉宛若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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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他去找李萍,把安靜的病情告訴她。李萍尷尬地說她就要休假了,最好他去跟安靜的主治醫生去談談。安靜的主治醫生是個廣東人,一說話,滿嘴的鳥語花香,他嫌累耳朵。不過,沒辦法,隻好跟著李萍去找那個“鳥語花香。”“鳥語花香”說要控製擴散,唯一的辦法就是給安靜加大服藥的劑量。
從醫生辦公室出來,他問李萍為什麼這時候去休假,是準備去旅遊,還是準備去301醫院進修?
因為李萍跟他算得上是無話不談好的朋友,所以告訴他,他懷孕了,要流產。他笑著說又是一次意外吧?她說是。他問她已經有多少次意外了?她不好意思地伸出四個手指頭。他知道,她跟她的丈夫是一對歡喜冤家,總吵,為雞毛蒜皮也能超得天翻地覆,接著就是冷戰,冷戰往往能持續十天半個月,再接著就會因為一個媚眼或一句軟話而和好,和好必合歡,合歡之夜又常常因迸發的激情而忽略了防衛措施,結果意外就不可避免地發生了。
有人說,生過孩子的女人已是被吸吮過的葡萄,這話用在李萍身上一點也不恰當,她依然嬌嬈如花。
李萍休假的那天,“鳥語花香”跟安靜談了一次,安靜同意“鳥語花香”的建議,加大服藥劑量。安靜對萬喜良說跟我去做頭吧,怕是以後想去也去不了了。萬喜良說走吧,我陪你。外麵正在下雨,下得是毛毛細雨,他們倆打了一把傘,相擁著離開了醫院。
到了美發廳,安靜從提包拿出一張克裏斯汀·鄧斯特的畫片,跟美發師說就要她那種瀑布似的發型。還說也許這是我最後一次做頭了,你給我做仔細一點。做頭的是個挺嬉皮的小夥子,說沒問題,瞧好吧您呐。這小子嘴特甜,凡是四十歲以上的女人,他一律叫小姐;而四十歲以下的他都叫小妹妹,效果奇佳。
這一套,萬喜良也會,會得更多,如果不嫌惡心,對五十歲的女人也可以用香港鳥語叫她們“你們女生,”一般來說,她們都能坦然接受,而且很受用。不就是要討女人歡心嗎?那還不容易。
做頭是個漫長的過程,需要相當長一個曆史時期,女人受得了,陪綁的男人則絕對有水深火熱的煎熬感。
不過,萬喜良倒沒有那種感覺,他坐在美發廳的長椅上,東瞅瞅,西望望,看著來來往往的女人,饒有興趣,仿佛看西洋景。似乎從小他就有這個愛好,隻是小時侯站在胡同口看的是汽車,開始看女人則是青春期以後的事了,一邊看,一邊琢磨對方的職業、生活習慣和脾氣稟性……特無聊的一件事叫他做得特專業。
萬喜良是個能坐得住的人,而安靜則不是,一邊做頭,一邊東張西望,時不時還掉過頭來跟萬喜良搭訕兩句,弄得理發師得不斷地提醒她坐好。萬喜良覺得她非常好笑,笑她像個藍精靈。
突然,安靜指著旁邊一個把頭發染成綠色的女孩,說又沒到萬聖節,你幹嘛將頭發糟蹋成這樣啊。那個最多也就二十歲的女孩一下子臉就紅了,忿忿地說你操心太多了吧?安靜仍舊說你最適合布蘭妮斯·皮爾斯式的發型,清純的那種。她是那麼執著,包括多管閑事。
那個女孩真的生氣了,跳起來說做什麼發型是我的自由,關你屁事。安靜卻不急不燥,一臉的平易近人,說你的自由不是問題,問題是你的自由會給我帶來審美障礙,一個綠鸚鵡滿大街跑,有礙觀瞻。
一屋子的人都笑了,那女孩氣急敗壞地罵安靜一句土包子,抬屁股走了。另外一個把頭發染成玫瑰紅色的女孩也悄悄走了。安靜還一個勁問周圍的人,她說的話是不是有道理。萬喜良帶頭說有道理,很有道理。安靜知道萬喜良是在挖苦她,也笑了,又問他自己是不是太三八了。萬喜良誠懇地說是三八,實在是三八。
從美發廳出來,已經是黃昏時分了。雨停了,用不著再打傘了。半道上,安靜問他自己的發型怎麼樣?萬喜良說好。安靜嗔怪地說了句怎一個好字了得?萬喜良趕緊補充一句,說好到傾國傾城,足以叫唐太宗失魂落魄。安靜得意了,這麼說還差不多。
安靜以公主般傲慢而婀娜的步子穿過人行道,修長的身影顯得鶴立雞群,而萬喜良站在她身邊簡直就像一個跟包,一個隨從,一個給打華蓋的角色。
加大服藥劑量之後的安靜卻是另外一種樣子了,她不再擁有嬌豔的膚色和飽滿而性感的嘴唇,一天都在昏睡,睡著的時候,眉頭緊皺,雙唇緊緊抿著,彎成一條下垂的月牙似的弧線,仿佛進入了夢魘中。
萬喜良擔驚受怕地守在她床前,他總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憂慮,怕她再也不會醒來。“鳥語花香”告訴他這種可能性幾乎等於零,才讓他鬆了一口氣。他不時地用手將她的頭發撫平,還把她的手攥在自己的手心裏,暖著,因為她的手很涼很涼,除此之外,他實在想不出什麼辦法來幫她,可是,又想幫她。
其間,安靜的眼睛睜開過幾次,但卻沒能醒來,翻個身,又昏睡過去。
她真正醒過來的時候,已是轉天的黎明時分了,她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離她隻有些微距離的眼睛,那是萬喜良的眼睛。欠起身來,看到的卻是床鋪四遭擺滿了的花,有茉莉,有雛菊和木槿,恍若到了童話世界,這都是萬喜良特意為她采擷來的。
你醒了?萬喜良以雙手托住她的臉蛋,驚喜地凝視著她,一個勁問她餓不餓,他給她買的南瓜派就放在桌子上。她輕輕地說我要。他說你要什麼?她說我要你吻我。當他擁緊她時,他能感覺到兩個人的心跳是那麼的快,血液如同翻騰的火山岩漿,灼熱而瘋狂。
這一刻,世界仿佛融化了,留下來的隻有激情及縈繞不去的歡愉。也許是太投入了,她再次昏了過去。
萬喜良嚇壞了,一邊使勁捏著她的下巴來回搖,一邊叫著她的名字,老半天,她才緩過勁來,笑了笑,還要吻,簡直像個第一次走進糖果店的孩子,充滿了新奇並渴望能進一步的探索。萬喜良見她醒來,在胸前畫了個十字,喃喃地說謝天謝地。
她仰躺著,用手輕撫著她的臉頰,笑著說我夢見你了。他問她什麼時候。她說就是剛才。她的笑看上去有那麼一絲的哀傷和一點痛楚。他問她夢見他在幹什麼。她說夢見他向她求婚,他駕駛著一架飛機,盤旋,飛機的尾巴上拖著一麵長長的標語,上麵寫著親愛的安靜,嫁給我好嗎?
哇塞,真夠壯觀的,萬喜良說。可惜,他不會開飛機,就是坐飛機還暈呢,非吃藥不可,而且必須遠離窗口。
安靜吐了吐舌頭,說想想總可以吧。萬喜良讓她喝了一點果汁,還用麵巾紙給她擦拭一下嘴角,說你純粹是個思想犯。安靜抬起頭來勉強露出微笑,說不但是個思想犯,而且是現行的。
轉過天來是個好天氣,最適合於出遊、野餐或是散步什麼的,可是,安靜實在沒有力氣爬起來,除了洗洗臉,梳梳頭之外,隻能躺著。萬喜良陪著她,大部分時間都是用手臂環住她的腰。
輪到萬喜良放療的日子,他總是托付別的病人的家屬照料安靜一下,安靜不讓,說她誰也不要,隻要他,叫他快去快回。所以醫生給他用標記筆在體表做標記的時候,他就一個勁催人家快一點,醫生不耐煩了,說催什麼催,又沒著火。他說他的事比著火還緊急。
放療一完,萬喜良就克製著生理反應,趕緊往回跑。推開安靜病房的門,她將目光投向他,眼眸中竟是淚水盈溢,她委屈地說你怎麼才來呀,等了你這麼久!他的十指插在她的頭發裏,不住地說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她將他拉過來躺在自己旁邊,把頭枕在他的胸上。
好幾次,他都差一點吐出來,他竭力忍著,並像個聖誕老人似的,一會兒給她拿一杯礦泉水,一會兒又給她喂一勺蜂蜜。既使這樣,安靜還是一個勁地撒嬌,呢喃地要著要那,像個永遠都滿足不了的孩子。萬喜良偏偏就是喜歡她這樣。
他幾乎是一分鍾都離不開她,假如他有一分鍾不在身邊,她就會審問他半天,問他幹什麼去了?他隻好告訴他去做上帝也要做的事情去了。她問上帝做的事情多著呢,誰知道是那一件。他平靜而又簡單地說撒尿。
她就笑個不停,隨便罵了一句該死的。一般說來,病人對這種話曆來是很敏感的,不過,這種話出自安靜之口則另當別論了。萬喜良說我還有好多年好活呢。她說你也已經活過好多年了。
安靜有時候就是這樣百無禁忌。
現在,萬喜良已經沒有嘔吐的感覺了,隻是腸胃一陣陣灼燙,五髒六腑仿佛都湧到了嗓子眼,在那裏興風作浪,真正是四海翻騰雲水怒,五洲震蕩風雷激,每到這時候,他就恨不得馬上去死,因為那種滋味太難受了,甚至比失戀還難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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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我去阿爾泰16
安靜漸漸度過了最艱難的一個時期,又可以去戶外活動了。他挎著這麼一個美人坯子招搖過市,特吸引人眼神。別的科病人都以為是一個病人家屬在照料一個病人呢。他就有點鬱悶,說她穿得太花哨了跟他不般配。她說她就是不愛武裝愛紅妝。
萬喜良說哪天我也把病號服脫了,西服革履起來。
安靜一本正經說西服革履反而不適合你,你身穿病號服其實挺酷的。說完,就跑,萬喜良在後麵追。
追上她,讓她鞠三個躬,才放過她。她笑著說楊爭光在一部小說中說:人生在世,有兩樣事是經常的,是很重要的,一個是吃吃喝喝,一個是日日戳戳,具體到我們頭上,還多一樣——病得唧唧縮縮,你說呢?
萬喜良故意托著下巴景仰地凝望著她,說你講得真好,講得真精辟,我由衷地想振臂高呼一聲,向安靜同誌學習,向安靜同誌致敬。她啪地一巴掌打在他的腦門上,說去你的。
“時間的馬,累倒了,”他們也去午睡了。這一天,一個不速之客打斷了他的清夢,是他的初戀情人來探望他。這讓他多少有那麼一點心猿意馬。他們分手之後,再也沒有見過麵,算來已經有六年之久了。她沒什麼變化,容顏依舊如蓮花,隻是無名指上多了一隻戒指。
她說是朋友的朋友告訴她,他病了的消息。
她說她有一些藥,也許會對他的健康很有好處。
那都是些補充維生素或補鈣的進口藥。她滔滔不絕地給他介紹這些藥的成份、功能、用量和貯藏方法,通俗流暢,比背誦北島的詩還溜。遺憾的是,萬喜良幾乎一句都沒聽進耳朵裏去,隻是回想起過往的日子裏一些情景,他和她在一張桌子吃飯,在一張床上睡覺,卻從不會在同一時刻想同樣的事情……
他沒有想過,他們的久別重逢會是這樣子的,他以為她會對他噓寒問暖,充分體現出某種人文關懷。結果,他從她嘴裏聽到的隻是一個推銷員的習慣用語,惟一帶有感情色彩的一句話是看在老朋友的份上,她賣給他的藥一律八折。
他發現,她最大的變化就是不會笑了,她說起她要推銷的藥莊嚴而又狂熱,全神貫注,記得,過去他們在一起的時候她不是這樣的,總在笑,總是主動地解開乳罩的鬆緊帶誘惑他。他們誰都沒有注意到安靜悄悄地走進來。安靜也沒言語。直到他們都累了,一個是說累了,一個是聽累了,安靜才說道世上恐怕沒有任何一種藥能治他的病,你就別費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