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2 / 3)

老魯站在橋頭,眼望滔滔東流的古運河水,不由得長歎了一口氣。

“喂,老兄,歎什麼氣啊?”身後突然傳來一聲陰陽怪氣的叫喚。

回頭一看,隻見身後不知什麼時候冒出了四、五個壯漢,正搖搖晃晃地圍攏而來。老魯一驚,一隻手不由自主地摸向腰間亮錚錚的銅質皮帶扣。寬板皮帶的後麵,掖著一把帶鞘的匕首。

這幾個人全都是短打扮,但款式和麵料顯得比較時髦,一個個麵相凶狠,身形粗蠻,走起路來像螃蟹那樣不可一世。為首的漢子滿臉橫肉,一對眼睛像兩隻不甘寂寞的田螺那樣鼓得老高,而鼻子卻羞答答地不肯拋頭露麵,再加上一張嘴巴闊得沒了王法,基本上不用描畫,已經像極了城隍廟裏的泥塑小鬼。

“幹什麼,想牽牲口①?”泥塑小鬼大喝一聲,兩隻田螺呼之欲出。“再敢動一動,老子立馬種你的荷花②!”

①黑話,動用武器。

②黑話,將人投水溺斃。

“各位弟兄,大路朝天,各走一邊,”老魯手離開腰,麵色也鎮靜下來,“你我既不相幹,何必出挺①呢?”

①黑話,為難他人。

“聽口音,老兄是無錫人?”那漢將臉上的橫肉放平些許。

“沒錯,打無錫來。”老魯點點頭。

“那好吧,看你老兄也是碼頭上跑跑的人,我就跟你扛竹竿進城,直來直去吧,”那漢雙臂抱在胸前,皮笑肉不笑地說,“這會兒眼看就到飯口了,可我們弟兄的酒錢還沒著落,你看是不是就手請個客呢?”

老魯鬆了口氣,終於明白這幾個家夥不過是附近的地頭蛇,也許是正巧路過,也許是存心守在這僻靜的所在專事敲詐勒索的勾當。順便瞥一眼身後那位頭戴呢帽的男子,此刻早就停止腳步,站在橋下一個理發攤邊看攤主給一個老頭剃頭,裝作排隊等候的樣子,但眼角卻時刻留意著橋上的動靜。

“在下姓潘①,請三老四少多多指教。”老魯邊說邊將袖口內卷,同時把內衣的左襟也向內翻卷——這兩個“掛牌”動作,已經明確無誤地表明了清幫弟子的身份。

①清幫為翁、錢、潘三位祖師所創,入幫者不論何姓,一旦入幫,均被視為潘氏後人。

泥塑小鬼將老魯上下打量,隻見麵前的漢子身板壯實,頭戴一頂深褐色的寬沿禮帽,身穿緞子麵料的玄色對襟夾襖,下套一條肥大的花旗布褲子。就眼下這身打扮來說,多少有點不三不四,顯得有點匪氣,又有點土氣,給人的印象有點像一個白相得不太靈光的白相人。

“老大是本姓潘還是出門姓潘?”那漢忙問。

“沾祖爺靈光,頭頂一個潘字。”老魯雙手抱拳。

“老大燒的是哪爐香?”那漢繼續“盤道”。

“在下頭頂二十二爐,手燒二十三爐,腳踏二十四爐。”老魯從容道來。

“在下頭上也頂一個悟字①,你我原來是同參兄弟啊,失敬失敬。”那漢也拱了拱拳。

①清幫傳承的字輩。

“幸會,幸會。”老魯哈哈大笑。

其它幾人離遠了一些,看出敲不成竹杠,多少有點失望。

“敢問老大,貴幫共有多少船?”那漢並未全信,擺出了繼續“盤海底”的架勢。

“一千九百九十隻!”老魯迅速答道。

“打的是什麼旗?”

“進京百腳旗,出京杏黃旗,初一十五龍鳳旗,船頭四方大紅旗,船尾八麵威風旗。”

“船有多少板?板有多少釘?”

“板有七十二,謹按地煞數;釘有三十六,謹按天罡數。”

“有釘無眼什麼板?有眼無釘什麼板?”

“有釘無眼是跳板,有眼無釘是纖板。”

老魯雖然對答如流,但說到這裏開始有點心虛,暗自擔心下麵接不上來必露馬腳,靈機一動,馬上以攻為守,笑嘻嘻地反問道:“請教老大,什麼板無釘卻有眼?”

“什麼板無釘卻有眼?”那漢一楞,沉吟著亂翻白眼。

“光屁股坐板凳,有板有眼唄。”老魯哈哈一笑。

一句胡攪蠻纏的俏皮話攪散了緊張氣氛,所有人都訕笑起來。

“大水衝了龍王廟,自家人不識自家人,萬望老大見諒。”那漢這次倒是確信了。

“不打不相識,不打不相識。”老魯繼續打哈哈。

“這樣吧,今天我請客,一起去火山窯子紅紅麵孔①,就當是給老大賠罪。”那漢建議道。

①黑話,火山窯子指酒館飯店;紅紅麵孔指喝酒。

“不用了,老大的美意心領了,”老魯連忙推卻,“我約好十二點鍾跟朋友見麵,實在耽誤不得。”

“既然這樣,老大請便吧。”那漢正好就坡下驢,閃開身讓出路來。

“那就後會有期了。”老魯再次拱手,頭也不回地走下橋去。

蘇州不愧是座水城,果然名不虛傳,水道縱橫,四通八達,轉來轉去到處是橋,這會兒才下吳門橋,裕棠橋已遙遙在望,遠遠看去,橋堍下麵果然泊著一艘茶舫。

戴呢帽的男子依舊不緊不慢地跟在後麵。

茶舫長約一、二十丈,寬約六、七丈,但久經日曬雨淋,油漆早已剝落,看上去顯得有些破舊,龐大的身軀停靠在河灘旁,乍看之下很像是陸地延伸出來的部分。老魯定睛一看,隻見船頭頂篷上迎風招展的杏黃色招幌,明明白白地寫著“海棠春茶館”五個大字,立即放慢腳步,迅速將橋上橋下的周邊環境掃視一遍,特別是橋堍下的兩邊河灘,看得尤其仔細。

頭戴呢帽的男子像變戲法一樣從腋下的包袱裏拿出幾本舊書,將包袱皮攤在地上,在路對麵就此擺開了舊書攤。老魯隔得遠遠地與其最後交接一次眼神,轉身走下橋堍,踏著跳板登上船頭。

艙門口的夥計正無聊地望著河水發呆,見了老魯連忙上前招呼,點頭哈腰地連說“裏邊請”,在臨岸一側的一張空桌上用抹布形式大於內容地劃拉了幾下,拖過板凳請客人入座。

老魯沒有理會,自己在臨水一側的窗邊選了張空桌坐下。

船艙內分兩行擺放著十幾張桌子,分坐著七、八位茶客,一個個神情散淡,悠閑自在地抽煙、看報、閑聊——就現在快近十二點鍾的午飯時段來說,生意應該算是相當不錯了。

夥計笑嘻嘻地端來茶碗,用銅壺向碗中注水,一不當心,些許熱水溢出瓷碗,在桌麵上汪成一片,連忙飛快地用抹布仔細擦去。他是個三十來歲的幹瘦男人,生就一張和氣生財的灰白色豬腰子臉,笑起來微微露出嘴角邊金燦燦的牙套來。

“先生不是本地人吧,聽口音有點像無錫人。”一名身穿長袍的中年男人轉過身來,坐到了老魯的對麵。

“是啊,打無錫來。”老魯迅速將對方上下一番打量。

“嗬嗬,先生何以對海棠如此關注呢?”長袍男人摸出一盒“算盤牌”香煙,抽出一支遞過來。

“哎,天氣忽冷忽熱,不知道今年的海棠花開得怎麼樣了?”老魯接過煙,劃著火柴先為對方點,再為自己點,嘴裏沒頭沒腦地來了這麼一句。

“不知道先生說的是西府海棠還是垂絲海棠?”長袍男人突然壓低嗓音。

“不,我說的是貼梗海棠。”老魯麵無表情,也摸出一包“算盤牌”香煙擺在台上。“巧得很,我平時也抽算盤牌香煙。”

“貼梗海棠的花期起碼要到三、四月份,如果先生要吃海棠糕,盤門一帶倒能買到。”長袍男人一臉嚴肅。

“不,我想吃采芝齋的敲扁橄欖。”老魯說到“敲扁橄欖”四字時,曲起指關節在桌麵上敲了四下。

“不許動,舉起手來!”十五號聯絡員臉色一變,變戲法一樣從長袍底下摸出一支二十響快慢機來。

黑洞洞的槍口指著老魯的鼻子,其他茶客也呼啦一聲全部站了起來,包括那位夥計和始終背對著老魯的看報男人,紛紛掏出手槍齊刷刷地指來。

老魯的雙手很快便被一付黃銅手銬反銬在身後,推上了一輛黑色的雪佛蘭汽車。路對麵擺書攤的戴呢帽男子看在眼裏不動聲色,似乎此事與自己毫不相幹。

汽車三轉二轉,減速駛入一條狹窄的弄堂,在一扇緊閉的鐵門前停了下來。

老魯定睛一看,門柱上一左一右各掛著一塊白底黑字的招牌,左邊是“蘇州駐屯日軍憲兵隊特高班”,右邊是“中支那偵查隊蘇州分隊”。

踏入一幢漂亮的米黃色洋樓,順著走廊一直朝前走,來到樓梯口的一間房間前,門楣上掛著一麵小木牌,上書“第一取調室”。

進得門去,隻見寬敞的房間內隻擺著一張笨重的辦公桌,後麵坐著一名年約三、四十歲,長得肥頭大耳的齙牙男人,鼻子底下留著一撮仁丹胡子。辦公桌的對麵,還有一張形狀古怪,看上去異常結實的座椅,看一眼就有觸目驚心之感。

老魯還想四周打量一下,但已被摁進了那張奇形怪狀的座椅。

座椅由粗壯、沉重的木頭打製而成,左右兩側帶有扶手,看上去比皇帝的龍椅還穩固,而左側一塊折疊起來的欄板放下來後,正好攔在老魯的腹部,將身體卡在中間絲毫動彈不得。毫無疑問,這一措施是為了防止逃脫和可能發生的攻擊行為,如果再加上一付手銬,恐怕孫悟空到此也難以脫身。

“你的,快快的說,大家的,客氣一點,日子的,好過一點。”齙牙男子開口說道,從語音到聲調,一聽就是標準的日本人講中國話。“先說叫什麼名字?”

“大丈夫坐不改姓,行不更名,我叫魯邦。”老魯答道,說的確是實話。

“魯邦?”齙牙在紙上寫了幾筆。“到蘇州來,什麼的幹活?”

老魯抬眼細看,隻見那廝身穿便服,頭上卻戴著一頂日本軍帽,神情異常威武、自信,上半身趴在辦公桌前,仿佛整個大東亞都在本老爺的掌控之中。

“我從無錫鄉下來,別人給我三十塊大洋,讓我到蘇州來跑一趟腿,”老魯裝出傻乎乎的樣子答道,“我們鄉下隻認大洋,不大相信法幣,軍用手票就更沒人要了,太君,拿法幣去鎮上買東西,店家大大的不喜歡……”

“巴嘎!”齙牙太君一拳捶在桌子上。“你的,共產黨新四軍的幹活,護送高級幹部的幹活,我們的,統統知道。再不說實話,死了死了的有!”

“太君,千真萬確,我真是上了別人的當,說我是新四軍,真是抬舉我了,早知道要被抓到這裏來,打死我也不來蘇州了。”老魯大聲叫冤。“我回去以後找他算賬,非把狗日的揍扁不可。狗日的有錢,成天吃香的喝辣的,放個屁都一褲襠油……”

“日得個娘,嘴還真硬!”齙牙一拍桌子站起身來。

老魯聽在耳裏,暗想這小鬼子還真是中國通,句句話都聽得懂,罵起人來也字正腔圓,居然還帶點常熟口音。

“表將有點道理,中國話全聽得懂。”老魯扭臉笑嘻嘻地對“茶館夥計”說道。“就是一張嘴巴在蘇州,牙齒卻跑到滸墅關去了。”

“表將”二字純屬無錫土話,意思頗為複雜、微妙,原是一句極其惡毒的罵人話,意思為“婊子養的”——“將”字也即“子”和“養”的連音。但是,這又是一句幾經演變後歧義頗多的蔑稱,含“這家夥”、“這小子”之意,不過在親密朋友間卻又多有使用,甚至還有父母將兒女喚作“細表將”,則無疑又是一種愛稱了,所以如何理解完全應該依場合而定。

“日得個娘,老子就是中國人,嫩隻阿烏卵①。”齙牙臉上再也掛不住,開始改口使用常熟話——如果再裝日本人擺威風,不知道那憨頭憨腦的土流氓還會說出什麼難聽話來。“來人,把這阿烏卵送隔壁去,先讓他清醒清醒再說。”

①常熟方言中,把你說成”嫩“,而”阿烏卵“則有傻瓜、白癡、二百五之意。

隔壁的刑訊室內到處堆滿刑具,看上去顯得極為局促,兩個看不出是中國人還是日本人的大漢正在抽煙聊天。

老魯飛快地掃了一眼,隻見屋子裏雖然擺著許多令人毛骨悚然的刑具,如鐵鏈、皮鞭、狼牙棒、火盆之類,最最顯目的,還得數一具用於捆打的“大”字形木架和一張老虎凳。牆角邊的火爐上,燉著一大鍋被剁碎了的尖頭紅椒,散發出一股嗆人的氣息來。

“朋友,跟你說句體己話,現在開口還不晚,別苦頭吃足再開口,那就虧殺老本啦。”一名紅鼻子大漢湊近老魯笑嘻嘻地說。

“二位長官,我是被冤枉的。”老魯大叫道。

“嗬嗬,來這裏的人裏邊,十個裏頭有九個半是這麼說的。”紅鼻子大漢哈哈大笑。

老魯被七手八腳地架到老虎凳前,強按著頭頸抬上橫凳,轉眼間雙臂和上身已被綁到垂直的背柱上,大腿和膝蓋部分也被皮帶牢牢地固定起來。老魯明白了,那是因為行刑的家夥偷懶,若是鞭打的話往往自己累個半死,效果卻絲毫沒有;動用烙鐵的話,一是升火麻煩,二是皮肉的焦糊味不大好聞,自己也會覺得惡心;隻有老虎凳,使用起來方便省力,輕巧幹淨,而造成的痛楚卻無與倫比……剛想到這裏,小腿下麵已經墊上了兩塊紅磚。

鑽心的疼痛襲來,老魯猛地憋住呼吸,隻覺得眼前一陣陣發黑。

兩名打手自顧自走開了,點上煙繼續閑聊。老魯明白,膝關節在人體四肢的各大關節中,活動範圍最小,而老虎凳的作用在於撕拉韌帶,像現在這樣墊磚以後暫停一會,目的是令受難者持續痛楚,因為痛苦時間短,比如受刑者脫臼後昏厥,就達不到既折磨人又省力的要求了。

“說不說?不說加磚啦!”十來分鍾後,紅鼻子大漢走回來看看老魯的臉色。

老魯一聲不吭,心裏倒是希望狗日的幹脆再加兩塊上來——以前曾經聽人說過,在老虎凳上,男人最多能受四塊磚,年輕女人則能受五塊,但很容易因脫臼而昏厥——現在幹脆昏死過去,倒也是一件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