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3 / 3)

“都說光棍不吃眼前虧,可這小子就是不轉彎,”齙牙在一旁不耐煩地說,“別費事了,上辣椒水吧。”

“光棍吃肉毛朝裏,”老魯艱難地哼哼道,“是相不開口,神仙難下手。”

這兩句話都是幫會內慣用的箴言、戒句,內行人一聽便知,說這話的肯定是“有門檻”的“光棍”。齙牙以前在常熟老家“上過香”、“放過布”,一聽這話馬上來了興致。

“光棍進門看臉,出門看天;識相不識相,全在招子亮。看老兄也是門檻中人,山不轉水轉,能照應的我一定照應。”齙牙走近來又把老魯一番打量,嘴裏隨口應道:“這樣吧,我暫且相信你是受人利用,隻要你說出那人是誰、在什麼地方,我馬上放你走。”

“光棍受敬不受壓,光棍劈竹須愛筍,”老魯微微睜開眼皮,吃力地說道,“吃一根魚翅,拖三年航船,我既然收了別人的錢,就得把事情辦到。人是在無錫鄉下的茶館裏認識的,我也不知道姓什麼叫什麼,更不曉得是什麼腳色。”

“光棍點到便知,倥子捧打不退,”齙牙口氣緩和了一些,“光棍頭上有風車,隻有千裏交情,沒有千裏威風。老大,我可是為你好,看在大家燒的是同一爐香的份上,能幫你開脫一定幫你開脫。”

“多謝老大好意,光棍許願須還願,一人做事一人當,”老魯重新閉上眼睛,似乎不想再囉嗦,“光棍三怕三不怕,自己挖坑自己跳。”

齙牙倒有點吃不透了,看這家夥木頭木腦,不知進退,確實有點像鄉下軟硬不吃的“碼頭哥弟”。憲兵隊抓到的新四軍和共產黨、抗日分子並不算少,哪見過這種作派的“同誌”,難道是共產黨為火力偵察而故意放出的稻草人?

老魯的眼睛雖然閉上了,但腦子裏其實清醒得很,直慶幸當初下的功夫沒白費,那些亂七八糟的戒語、春點還真起到了一定的迷惑作用,像齙牙這樣的蠢貨,哪會想到名震錫東地區的“黑麵孔魯邦”,令地麵上所有的草頭司令大感頭疼的新四軍“新江抗①”特務連副連長,竟然會花時間去“夾磨②”那些陳芝麻爛穀子。

①即譚震林領導的“江南抗日救國軍”,後被整編為新四軍第六師。

②黑話,學習、訓練、調教。

作為特務連的副連長,老魯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接受的都是非常特別的任務,為了應付複雜而嚴峻的鬥爭環境,各種奇招怪招都得使用。比方說,為了接近青紅幫徒眾組成的武裝隊伍,事先特地找來一名幫會中人,專門學習各種規矩、春點,死記硬背,靈活運用。事實證明,這確實是一條行之有效的捷徑,為接近、爭取、轉化工作帶來了極大的便利。幫會徒眾,亦正亦邪,你跟他講大道理,完全是麻繩上按燈泡,線路不通;若與其稱兄道弟,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反倒左右逢源、事半功倍。

這次來蘇州的任務,雖然沒什麼特別,但卻異常重要。

上個月皖南事變發生後,新四軍軍部的一部分突圍人員輾轉進入無錫地區,計劃渡江北上去鹽城新四軍新軍部集結,但日軍自事變以後便封鎖江麵,到處捕殺突圍人員,要想渡江,唯有繞道上海乘輪船至海門縣青龍港。這批突圍人員共有十八名,其中有許多是軍部的中、高級幹部,故此行動代號被稱為“十八羅漢”。

但是,如何將十八羅漢從無錫護送到蘇州,無疑是一樁艱巨的任務。

兩地間雖然隻有一百多裏路,但封鎖嚴密,根本無法武裝護送。經再三商量,“十八羅漢”全部偽裝成跑單幫的小商人,分散開來從鄉間徒步穿越,由老魯單槍匹馬一路護送。

這一次,“十八羅漢”攜帶日用品進入無錫與蘇州交界處的滸墅關,與當地農民換成大米後進入蘇州。途中碰到土流氓,他滿嘴黑話地跟人家稱兄道弟,拍胸脯發誓日後一定要八拜為交,不求同日生但求同日死雲雲;碰到民團、自衛隊的盤查,他油嘴滑舌地亂拍馬屁,實在不行就偷偷塞幾個錢了事……平安到達蘇州後,“十八羅漢”分成三撥,在城中分三處找棧房住下。但沒想到海棠組內出了叛徒,若不是接頭之時留了個心眼,讓一名新四軍團長扮作舊書販的樣子跟隨其後觀察動態,那就徹底砸鍋了。

“看來你小子不打算開口了是不是?”齙牙在一旁尖厲地咆哮道。“好吧,不識相吃辣椒醬,來人,上川菜。”

老魯的口中被插進一隻鉛皮漏鬥,嗆鼻的辣椒水猛地灌下,由於鼻孔已被捏住,一小部分嗆進了氣管,令人覺得現在鑽進兩肺的簡直就是熔化了的鐵流。

一聲猛咳,些許辣椒水噴吐出來,濺到了齙牙的身上。

齙牙看看被弄髒的衣服,嘴裏罵聲“日得個娘”,氣惱地揮起拳頭擊向老魯的頭顱。

眼前一黑,老魯什麼都不知道了。

二、自告奮勇

看看時間已經不早,齊依萱趕緊開始穿衣打扮,準備出門。

說是打扮,其實也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梳妝台前除了還有半支眉筆,其它香粉、口紅之類的基本設施盡付闕如。好在齊依萱自信自己天生麗質,眼下單用那半支眉筆勾了下眉毛,鏡子裏一照,照樣顯得幹淨利落、端莊嫻雅,看上去既像大家閨秀,又像剛畢業的大學生。

傍晚時分,街上行人多了一些,但大都來去匆匆,似乎身後都跟著債主。齊依萱走出滾繡坊,前行不多時便來到了南石皮弄。

踏進“昌明電料廠”的大門時,恰逢工人放工,正三三兩兩走出廠門各自回家。齊依萱站在車間門口翹首等候,但卻遲遲不見孟鬆胤的身影出現。電料廠的規模不大,廠房也很簡陋,主要是以半手工的方式生產“大力士”牌幹電池。

“齊家小妹,等情郎來了?”一位頭發花白的老者笑嗬嗬地招呼道。“來,進來等吧,孟鬆胤在實驗室裏忙了一下午,大概把時間都忘了,我去叫他一聲吧。”

齊依萱客氣了幾句,跟著老者走進空無一人的辦公室,在門邊的一張椅子上落坐。

“那間屋子就是實驗室,小了點,也破了點,”老者指著一扇小門不好意思地說,“不過,別看這間實驗室其貌不揚,在滬寧線上名氣還不小呢,吃電池飯的人都知道我們昌明電料廠有個技師名叫孟鬆胤,本事跟上海灘上的洋人比也不遑多讓。”

“吳老板,看你把他誇得跟朵花似的。”齊依萱笑道。

“這小子脾氣真是呱呱叫,要是我有女兒啊,第一個許配給他,”吳老板認真地說,“齊家小妹,你也快畢業了吧?依我看,畢了業就趕緊結婚,留神孟鬆胤被別人家搶走。”

“唉,醫學院早停課了,聽說要搬遷到內地去,我都在家晃蕩一個多月了。”齊依萱答道。

“唉,這年頭,亂成一鍋粥了。”吳老板搖頭歎道。“對了,我去叫他一聲,這書呆子一忙起來就不知道時間。”

“不用叫了,反正我也沒什麼事,昨天說好一塊兒去觀前街看電影的,時間還早,等一會兒好了。”齊依萱連忙攔住。“他最近到底在研究什麼?我看他老是魂不守舍的。”

“在改進填料的配方呢,”吳老板解釋道,“我們現在用的還是十幾年前從日本傳來的吸水式黃紙板技術,容量小、存放期限短,跟美國貨比差了一大截。人家現在已經改用糊式技術了,什麼麵筋式啊、布袋式啊、棉紙式啊,真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我們再不迎頭趕上,遲早得關門大吉。”

“怪不得他老跟我父親討論什麼電糊、電芯之類的問題。”齊依萱笑了起來。

“孟鬆胤真不愧為令尊的高足,”吳老板繼續誇讚道,“誠所謂名師出高徒也……”

話剛說到這裏,實驗室裏突然響起一聲沉悶的爆炸,齊依萱嚇得一聲尖叫,吳老板也驚得跳起身來。

實驗室的門從裏麵打開,走出了一名二十來歲的年輕人,身穿一件深藍色的工作袍,手戴橡皮手套,滿頭滿臉都是黑塵,像是剛從墨水池裏鑽出來一般,連眼鏡玻璃也是黑的。

“鬆胤,又沒成功?”吳老板連忙迎上前去。

“唉,不知道是成份不對還是步驟不對,”孟鬆胤像瞎子走路一樣伸著手摸索,“晚上我找老師請教去。”

“明天再說吧,今天晚上開開心心看電影去。”吳老板幫孟鬆胤摘下眼鏡。

“依萱,再等我一會兒,我先洗洗臉。”孟鬆胤一眼看到齊依萱,咧嘴一笑。

這一笑不要緊,在整張黑臉的映襯下,牙齒頓時白得刺眼,原本被眼鏡遮罩著的地方也留下了兩個白色的圓圈,看上去像馬戲團小醜一樣顯得滑稽至極,齊依萱被逗得噗哧一聲笑出了聲。

“經常這樣,經常這樣,我早就見怪不怪了。”吳老板笑道。

“我今天把二氧化錳、氯化銨加石墨粉配比起來,加上電糊後1.5伏的電壓很穩定,”孟鬆胤神情興奮地跑到臉盆架前撩水洗臉,“我有一種預感,很快就能成功了。剛才出洋相,估計是氯化汞、氯化鋅出的毛病,這玩意兒實在太調皮了。”

“咦,你加氯化汞幹什麼?”吳老板不解地問。

“電糊對鋅層的腐蝕太快,我想靠氯化汞減緩這一過程……”孟鬆胤換了一盆水繼續洗臉洗頭發。“這方麵的資料太少,我手上隻有一份日文的文獻中提到過,但是其中好些單詞看不明白,特別是那些專業上的外來語。唉,原來學過的那點日語許久不用,已經忘得差不多了,上次我看到你父親的書櫥裏有一套‘岩波理化學辭典’,待會兒帶回來看看。”

一直洗了四盆水,總算徹底收拾幹淨,露出了一張眉眼清秀的長圓臉。

這張臉不見得有多英俊,但五官極其端正,一眼望去給人一種謙謙君子的印象,雖然還帶有一絲殘存的學生氣,但眉宇間卻又透出一股聰明伶俐的氣度來。孟鬆胤換上自己的西裝,與吳老板告別後推著自己那輛英國產牛赫生牌腳踏車走出了廠門。

騎上車,不多時來到市中心的觀前街,隻見大部分酒樓菜館依舊歇業,找了許久總算看見一家麵館還在營業,但除了光麵沒別的東西可吃。

吃完麵已是華燈初上時分——說是華燈,其實是勉為其難地亮起路燈而已,為了省電,還隻亮馬路的一邊,說是一派寒傖恐怕更為合適,但總的來說,這仍然不失為一個美好的夜晚。

孟鬆胤感慨道,按莊子的說法,我們現在是“含哺而嘻,鼓腹而遊”,也就是說吃飽喝足而隨意遊逛,乃人生一大樂趣也。齊依萱被講得咯咯大笑,說你真是個書呆子,吃碗光麵也能引經據典,是不是最近常去詩社染上的酸毛病?

“早不去啦,日本人不是禁止集會麼,對詩會雖不至於徹底禁絕,但每次都派文化漢奸大講特講俳句之妙,搞得人興致全無,”孟鬆胤答道,“俳句雖然也是好東西,可場合不對、心境不對,意思就全盤走了樣。”

“嗯,那你還是自己在家讀讀你的海涅、拜倫吧。”齊依萱笑道。

來到北局的大光明電影院,一看海報,正在上映的是李香蘭主演的“蘇州之夜”。

賣票的地方挺空,隊都不用排,這樣的景象在戰前是不可想象的,那時候的售票窗口前永遠人山人海,黃牛手上的當場票起碼要翻一個跟鬥。

開場前的人流明顯增多,路邊叫賣花生、葵花籽的小販生意特別興隆。都說蘇州人會享福,看來一點不錯,看電影的時候嘴巴裏一定要弄點東西吃一吃,以便獲得雙重享受。可惜淪陷期間百業蕭條,沒什麼東西好吃,唯有這花生瓜子勉強應市,但價格奇高,並非人人都吃得起。孟鬆胤稱了一斤鹹水花生,付了錢剛想離開,齊依萱突然說不對,那小販的秤做了手腳,花生的份量絕對沒有一斤。說罷,拿著紙袋走到不遠處一名賣瓜子的攤販麵前,請他幫忙複稱一下。

賣瓜子的顯然是賣花生的競爭對手,欣然同意幫忙,拿秤一稱,居然隻有七兩不到。

“花生不要了,退錢!”齊依萱走回花生攤前,當場氣得柳眉倒豎。

“哪有這個道理?”小販是個模樣潑辣的中年婦人,嗓子反而先響了起來。“東西拿走了再來倒扳賬,誰知道做過什麼手腳。”

“你……講理不講理?”齊依萱知道碰上了難纏之人。

“你這份量缺得也太離譜了,居然七兩不到。”孟鬆胤說道。

“喂,說話牙齒捉捉齊,不要冤枉老實人。”婦人像被開水燙著了一樣尖叫起來。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饒有興致地看這對斯文的情侶如何應對悍婦。齊依萱氣得臉都漲紅了,把紙袋往攤子上一扔,連聲嚷嚷要對方“退錢”。

“算了,算了,走吧,犯不著為這種事計較。”孟鬆胤反倒有些著慌,忙拉住齊依萱的胳膊迅速離去。

走進電影院坐下,齊依萱依然氣呼呼的高興不起來,孟鬆胤陪著笑臉勸說道,行啦,這點小事沒必要生氣,這種小販其實也很可憐,天天日曬雨淋也賺不到幾個錢,所以隻能動點小腦筋、使點小手腕。齊依萱終於笑了出來,說你這書呆子真是老好人一個,明明被欺負了還替人家說話。

不多時,電影開場,觀眾席間開始此起彼伏地響起嗑瓜子的聲音。孟鬆胤回頭看看,估摸觀眾人數大概還沒坐滿一半,想上去這部“蘇州之夜”肯定很糟糕。

看了十來分鍾,事實證明猜測完全正確。銀幕上的蘇州城山清水秀,人民安居樂業,李香蘭飾演的中國姑娘穿著旗袍搔首弄姿,與一名胖墩墩的日本軍人在花前月下唱歌、調情,看得人渾身直冒雞皮疙瘩。

“日本人真不要臉。”齊依萱附在孟鬆胤的耳邊輕聲說。

“輕點,別惹麻煩。”孟鬆胤連忙告誡。“要不別看了,早點回去吧。”

想提前退場的觀眾還真不少,但沒想到出口處的大門早已反鎖,根本不容中途逃跑。

好不容易等到散場,孟鬆胤如蒙大赦,騎上腳踏車先送齊依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