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光線幽暗的小旅館裏,張愛玲見到了惱羞成怒的胡蘭成。他穿著一件灰布長衫,帽子遮住了眉眼,進了房間他當即把門關上,轉身就怒氣衝衝地說:“誰讓你來的?你跑到溫州來做什麼?還不快回去——回去,馬上回上海去!”他坐下來偏著腦袋喘氣。
張愛玲低下頭一言不發,像犯了錯的小姑娘。胡蘭成拍打著桌子說:“這個時候,這樣的地方,是你能來的嗎?你還從上海追到諸暨,又從諸暨追到溫州,你這不是害我嗎!”張愛玲想著一路艱辛,有些難過,卻也沒有掉下淚水。
胡蘭成看到她女學生樣的可憐相,有點心軟:“夫妻患難相從,那是柴米夫妻的事,你張小姐也這樣,隻是諸般不宜。我是男人,也不想拖累妻子。”張愛玲聽得心酸,往床上一倒,她本來就瘦,印花布棉被蓋在她身上,仿佛被子下麵沒有人,是空的。
胡蘭成看了半天,也睡下來,兩個人四目相視,張愛玲的一張臉好大,像大朵的牡丹花開得滿滿的。窗外是一處小公園,一頭牛突然叫起來,張愛玲從沒聽過牛叫,但她一聽就是知道是牛。牛一聲不等一聲叫起來,張愛玲忍不住,想忍也沒有忍住,隻好笑起來。
胡蘭成也沒有辦法,歎息了一聲,說:“牛叫好聽。”張愛玲坐起來說:“牛叫好聽,馬叫也好聽,馬叫像風。”胡蘭成說:“你跑到溫州就為了聽馬叫牛叫?”張愛玲看著他的臉色,知道她來看他,他心裏還是高興的,就不把他的態度放在心上。停了停,她說:“我從諸暨麗水來,路上想著這裏是你走過的,及在船上,望得見溫州城了,想你就在那裏,這溫州城就像含著珠寶在放光。”胡蘭成聽了卻不答話,隻是翻著眼睛看了張愛玲一眼,將手插到衣服裏,掏摸著自己的肚子,然後依在床上與她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
有人在外敲門,張愛玲以為是老板娘,開門才發現是範秀美。範秀美滿臉笑容地叫了她一聲張小姐,不等張愛玲和她招呼,胡蘭成卻捂著肚子對她說:“身上不舒服,一直不舒服。”
張愛玲聽得胡蘭成的話心往下一沉,兩個人在旅館裏說了大半天話,胡蘭成從來不曾對她提起過,一見範秀美就說肚子痛,分明與她更親一些。範秀美聽到胡蘭成說不舒服,當下臉一黑:“痛得如何?能忍得下麼?”胡蘭成點點頭,範秀美又說:“要不等一下回家我泡杯午時茶吃吃,就會好的。”
張愛玲沉著臉坐在床上,覺得不說話又不好,就問範秀美:“聽蘭成說範先生在鄉下指導過養蠶?”範秀美說:“是,蠶種場解散,我跑過單幫做生意,麗水、蘭溪、縉雲,這些地方我都很熟。”張愛玲說:“範先生不但能幹,也真是生得美。”一句話倒把範秀美說得不好意思,她摸著臉看著胡蘭成。張愛玲當即拿出畫筆要給範秀美畫一幅肖像。胡蘭成站在一旁看,看到張愛玲三筆兩筆就勾勒出範秀美的眉眼與鼻子,馬上驚喜地叫道:“呀,太像,太像了,真是神來之筆。”待到胡蘭成要往下說,張愛玲卻收起了筆,胡蘭成詫異地說:“為何我說好,你就不畫了呢?”張愛玲隻是說:“畫不好。”胡蘭成說:“畫得好好的呀!因何說畫不好?”
範秀美也不想再畫下去,站起來說:“你們說說話吧,我回去做飯,等會兒張小姐到徐家台門吃飯啊。”
範秀美一走,張愛玲就說:“我畫不下去,畫著畫著,隻覺得她的眼眉神情,她的嘴吧和鼻子,越來越像你,心裏好不難受。”胡蘭成張大了嘴:“像我?你說範先生像我?”
張愛玲點點頭,兩個人一時無話。
天擦黑時,胡蘭成和張愛玲往徐家台門走,盡挑隱蔽的小巷子走,生怕一不小心露出馬腳。雨下下停停,胡蘭成也沒打傘,朝天上看看,黑黑的屋瓦之上,是一片灰暗的天,遠處有人放爆竹,路邊有一家木器店,張愛玲停下來,看工人在雕刻床櫃,站了片刻,又覺得受不了,因為工人用機器鋸木頭,聲音很響。兩個人轉到更偏僻的巷子裏,想從這裏插到徐家台門,天色影影綽綽的,張愛玲突然站住,胡蘭成看不清她的麵孔,張愛玲在黑暗中說:“《武漢記》我看不下去——在我和小周之間,你必需做個選擇。”胡蘭成一時竟說不出話來。張愛玲站在那裏不肯走,胡蘭成走了幾步,又返身說:“我待你,天上地下,無有得比較,若選擇,不但於你是委屈,亦對不起小周,人世迢迢歲月,但是無嫌猜,按不上取舍的話。”
不遠處的竇婦橋上,有鑼鼓家夥響起來,正月裏溫州處處在唱戲,有人匆匆從張愛玲與胡蘭成身邊經過,嘴裏哼一支從解放區傳來的歌,“二月裏來呀好風光,家家戶戶種田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