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有點恍惚地在小菜場東張西望,地上布滿甘蔗皮與蘆栗渣。一個小男孩騎著腳踏車鬆開手玩大撒把,車子箭似的一直向前,一條雜亂窮街上,一片驚羨的眼光齊齊投向小男孩,小男孩越發得意。張愛玲退讓到一旁,一個老人正守著籃青菜,她起了同情心,要了一斤。老人給她找錢時,將裝菜網兜的襻子含在嘴裏,最後交到張愛玲手上時,她的手感到濕濡濡的。

天是陰的,空中彌漫著一種潮濕的氣味。迎麵走來兩個搖搖擺擺的小孩子,棉袍的花色相仿,一個像碎切醃菜,一個像醬菜,各人都是胸前自小而大一片深暗的油漬,像關公頷下盛胡須的錦囊。又有個抱在手裏的小孩,穿著桃紅假畢幾的棉袍,那珍貴的顏色在一冬日積月累的黑膩汙穢裏,看了叫人心痛,穿髒了也還是汙泥裏的蓮花。

張愛玲快步往家走,有點東倒西歪的,仿佛重心不穩。一個賣橘子的將擔子歇在馬路邊上,抱著胳膊閑看風景,看到張愛玲走近,冷不丁地叫起來:“一百塊洋買兩隻,一百塊洋買兩隻咧——”他的嘴巴很大,他的聲音更大,倒把張愛玲嚇了一大跳,她幾乎是逃也似地回到愛丁頓公寓,將門一打開,就看到外麵下起雨來,開了陽台門去收衣服。可是平日輕易就能打開的玻璃門,今日如何用力也打不開,用膝蓋頂了一下,豁啷一聲,門上玻璃撞碎了一塊,碎玻璃掉得滿地都是,腿上也劃破一塊。她找了點紅藥水擦擦,掃掉玻璃碴,門鈴就在這時候響起來,她走上前打開門,看到青芸和範秀美一臉憔悴地站在門外。

張愛玲一時說不出話來,範秀美隻是點了一下頭,不曾進來。青芸一步邁進來,臉色很緊張地說:“張小姐,我六叔要我帶範先生來找你。”

張愛玲說:“有事嗎?”

青芸從口袋裏掏出一張條子,折成田字草形狀,張愛玲費了些勁才將紙條打開,很小的一張紙條,上麵有簡短的一行字:

愛玲,範先生看毛病,資助點,我在這裏還好。

胡蘭成

張愛玲從紙條上抬起眼睛,看了範秀美一眼,範秀美臉色一片灰暗,張愛玲低聲問青芸:“範先生病得重麼?”青芸一時不知說什麼好,也扭過頭看了範秀美一眼,答非所問地說:“病得重哦——要不然,哪能會來上海?”張愛玲收了字條,忽然範秀美彎下腰嘔吐起來。張愛玲皺起了眉頭,抬起手來,褪下手腕上一隻金鐲子遞給青芸:“當了,給她看醫生。”

青芸一愣:“張小姐,這個太——”張愛玲抬起手:“快去,快去吧。”青芸再也說不出話,接過金鐲子慌裏慌張地走了。

張愛玲在桌旁剛剛坐下,姑姑張茂淵拿著包進來,一臉狐凝地看著張愛玲。張愛玲很不自在,站起來說:“姑姑,門上玻璃我打碎了。”張茂淵看了一眼:“一塊玻璃六百元,沒什麼好說的,照價全賠。”張愛玲坐下來,說:“最近倒黴透了,特別有打東西傾向,杯子和碗向來是不作數的。”張茂淵隔著桌子也坐下來:“打了吧,都打了吧,這亂世中的人,得過且過,也沒有真正的家——”張愛玲隔了一會兒才說:“姑姑的家於我,就是天長地久。”

張茂淵沒領這份情,說:“今天早上,房東派了人來測量熱水汀管子長度,大約是想折下來賣,唉——你看看,現在的人,起的都是下流的念頭,隻顧一時,不顧將來,這就是亂世。”

張愛玲說:“亂世裏有姑姑,就是一個精致的體係,姑姑放心,我明日就去找木匠來。”張茂淵把杯子捧在手裏,忍了又忍,還是開了口:“剛才在樓下,那個鄉下姑娘,是來找你的吧?”張愛玲說:“是青芸。”張茂淵喝了一口水:“她旁邊還有一個女人,一直在路旁嘔吐。”張愛玲低下了頭,張茂淵說:“有些事,你父母都不管,我也是不好管你,你好自為之。”張愛玲不答話,也不想說,就起身進了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