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很早就醒了,悄悄開門站在樓廊上看了一下,斯家大院靜悄悄的,暗淡的光線裏,雨一直在下。她手扶欄杆站了一會兒,雨一直在下,這雨好像是她從上海帶來的,一路上就跟在她後麵。青山就在村外,像一麵青碧的屏風擋在那裏,溪水的響聲隱約可聞。
張愛玲退回到房間,被子微微有點潮氣,一隻鳥就在鄰家屋瓦上啼叫起來,細細聽來,那鳥的叫聲就是“你最討厭,你最討厭——”張愛玲在窗前站立了片刻,決定下樓去,已經住了兩天,今天無論如何要走,她想了一下,從上海到諸暨城,再到這個偏遠的山村,一路上走得很不容易,如果現在就回上海,那還不如去溫州,這裏回上海和去溫州,路程也相差不了多少。特地過來看望胡蘭成,臨走時姑姑反複交代路上要注意,兵荒馬亂的,而張愛玲又從未獨自一人出遠門。可是,如果就這樣空手而歸,連胡蘭成的麵也沒見著,又如何甘心?
張愛玲站在窗前胡思亂想著,木樓梯上傳來輕輕的腳步聲,斯太太走上來,推開虛掩的房門,她吃了一驚:“張小姐,這麼早就起床了?再睡一會,現在時辰還早著呢。”張愛玲說:“斯太太,我心裏著急,今日想走了。”斯太太說:“好不容易來一次,再住兩天。”張愛玲說:“不,斯太太,今天我一定要走。”
斯太太就站在她對麵,想了想說:“也真是不湊巧,胡先生在這裏待了一個月,你早點過來就好了。”張愛玲說:“他回到武漢不久就失去聯係,我得了他的信,也沒有耽擱就過來了。”
斯太太忽然放低了聲音:“世道亂哪,他不敢透露地址,你寄來的美國剃須刀,他是收到的——在這裏住久了也不行,一有風吹草動,就怕,夜裏聽到狗咬也睡不安生——唉,也想到許村學堂裏做老師,還想到醬園收帳,終歸沒搞好。”
張愛玲聽了不說話,隻是不時看斯太太一眼,斯太太頭發梳得一絲不亂,靛藍色圍裙上,繡了一圈卷草如意圖案。斯太太看看張愛玲有點無助的樣子,安慰她說:“實在太不湊巧,我看胡先生發急,在這裏辦法想盡也不得頭緒,我家小娘就提出送胡先生到溫州老家住一段日子,這裏他們前腳剛走,你後腳就趕到了。”張愛玲聽完,不覺歎氣:“斯太太,幸虧遇上你們——胡先生已夠你們操心,我怎能在此打擾?”
斯太太連忙說:“張小姐,你別計較,這地方偏遠山鄉,就算我有心留你,你又如何住得下去?隻是你從上海過來,一路上走得辛苦,多住幾天,休息好了再回上海不遲。”張愛玲說:“斯太太,我不想回上海,此番既已出來,就一定得見上胡先生一麵。”斯太太當下暗自吃驚:“你要去溫州?”張愛玲點點頭,斯太太說:“張小姐,從諸暨去溫州可比回上海路遠,而且盡是山路,有些地方不通車,更難走的——”張愛玲說:“不怕苦的,既出來,總得見他一麵,您告訴我胡先生在溫州的住處,我好去找他。”斯太太著急起來:“張小姐,這一路上兵荒馬亂,很多地方都不通車,要走路去的。”張愛玲說:“斯太太,你放心,我不是三歲小孩,我都想過,不怕的,您將胡先生住處告訴我便可。”斯太太想了一會兒,才說:“是溫州,竇婦橋頭的徐家台門——”張愛玲重複一遍,起身說:“我曉得了,我這就去。”斯太太說:“這個——要不我讓老四頌禹送你去。”張愛玲說:“不麻煩您了,要不,就讓頌禹送我到諸暨城便可。”斯太太說:“送的,一定要送到溫州,送到了讓他們夫妻兩個再回來不遲。”
吃了早飯,張愛玲和頌禹夫婦就出了門,雨還在下,張愛玲打著傘跟在頌禹夫婦身麵,三個人並不說話。青山劈麵立在眼前,溪水一片轟響,路邊油菜正在抽薹,含苞的花穗還是青的,零零星星開了幾朵黃花。經過一處千柱屋,一排房子就在青山底下,白牆上有黑字:“發動工農,肅清漢奸。”“打土豪,分田地。”張愛玲看得有點心驚,就扭過頭去。頌禹他們走得很快,不時停下腳步等她。雖說山路上沒有泥濘,但是張愛玲還是不習慣,她一路上走得很慢,有時候會停一下,朝田野盡頭眺望,想象中胡蘭成居住的溫州就在那個方向,溫州城有了胡蘭成,此刻也仿佛像含著珠寶在放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