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半個月過去了,春節腳步臨近,高錚也即將拆石膏。我在高家大宅待得並不很愉快,有時受到過分禮遇,等同於被當透明,都不是好跡象。見到高母的頻率基本是隔天一次,都在傍晚,她的麵孔是凜若冰霜,言語是落落穆穆。我默念這是高官的特征,不隻針對我。她來,我打好招呼便帶高飛去蹓花園,母子談話我沒資格也沒興趣參與。
斟酌著我是否該自己回五道口住去,還沒跟高錚開口就被他看穿心思似的搶先,“桑,給我點時間成不?”
時間有什麼用,時間能做什麼?時間是能消除我們之間的階級距離,還是能熱化高母對我的冷漠態度?晚晚躺在他身邊,握著他的手,掉眼淚,不敢啜泣,怕他聽到察覺到。他其實是離我這麼遠,我根本看不見我們的未來,隨著他的康愈,事實被擺到桌麵上是指日可待,我們躲不過。
父母並不知道我住在這裏,來電話請“我們”回家過年。這意味著媽妥協了。或許是老爸,或許是張帆,定是使了好大力氣才博得她這個點頭的。她肯讓我帶高錚回去,就是說給我們機會,可我卻恐怕要反諷:現在,是人家不給你機會。
石膏被打破的這天,安寧也徹底被打破。
高錚小興奮地對我說,“桑桑,明兒給你介紹一人。”
“別賣關子了,是誰就直說吧。”
“沒準兒你還真認識——知道五六年前那會兒有個XX樂隊麼,總在老豪運演出的那個?”
知道啊,能不知道麼,我跟那貝司還鬼混過呢。“知道。怎麼?”
“內貝司你有印象沒?”
有啊,說的不就是他,某種程度上他算我第一個……“有。怎麼?”
“那是我堂哥。”高錚笑露出半口明晃晃的白牙,刺得我險些暈倒,“他們家從美國回來過年。明兒他來找我,我介紹你們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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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戲劇一些,再狗血一些,這就是生活。普普通通的姓,平平常常的名,高鋒,高錚,誰能輕易把他們聯想成一家人?可他們偏偏就是。我坐在沙發上瑟瑟瞅著剛踏到門口的高鋒,他變了,頭發剪得短而服貼,穿著是美派的休閑航海風,活像個剛出海回來的小老板,哪還見得到半點當年那憤青的影兒?跟兄弟來了個拍手半抱,幾句問候之後,他向沙發這方向看來,然後不出我所料地,愣在了原地。
我不動彈,不起身,不說話。我昨天沒告訴高錚這人我認識,不隻認識,還、還……我承認是我沒勇氣,我不想自己說,我說不出口,我等著今天貝司來給我宣判。
高錚從這氣場中覺察出玄異,默不作聲地觀察了好一會兒,忽地豁然開朗。他問高鋒,“她就是你當年內個……mòmò??”
高鋒沒答應他,而是向我走過來,邊走邊確認似的端詳我。他每走近一點,我的頭就低一點。我想跑到高錚身邊去,去他懷裏躲著,可此刻他卻好像一下子離了我十萬八千裏。
我猜想高鋒這架勢是要一個大步抄過來掐我的脖子,可等了半天什麼都沒發生,我慢慢把頭抬起來:他站在一米開外處,沒有更近一步的意思,隻衝我勾嘴角,跟那年那晚在那台子上一樣。我卻是截然不同的一副德性——我在微微發抖。
好半天他才開口,還透著當年那股鎮定自若的傻笑,隻是嗓音沙啞了些,“陌陌,好久不見。”陌陌倆字,脈脈依舊。
是好久不見,最好永久不見。
這就是報應。我曾對這段當三兒的過錯進行過自我檢討,我曾認為自己必須得到報應,我曾以為那報應便是沈東寧贈予我的沉重打擊,可我萬沒想到,那根本隻是個小序曲,真正的報應,現在才來到。
我還窩在沙發裏,哥兒倆就那麼站著,高鋒在我跟前看著我,高錚在他身後看著我,眼神是一個悵然一個若失,不約而同地噤若寒蟬。這樣不知過了多久,我聽見自己低悶無力的聲音打破僵局,“高鋒。”
我叫的是他,可我瞅著的是高錚。我用小時候淘了氣瞅我媽的眼神來瞅他,可憐兮兮,祈求他不要懲罰我似的。可他不說話,就看著我,好像他此時不認得我了,或者說,他要重新審視我。
我溺了海似的孤獨,等待那艘高錚號輪船的營救,他卻偏不過來,就眼睜睜看著我沉淪。我怕,真真地怕,這一刻我內心無比恐懼:他知道,他肯定都知道——曾跟他哥在一起的那個mòmò髒亂差的過去……
自己收拾殘局,我凝神節氣,修整好情緒。我對高鋒笑,盡量無恙,遲了四年的介紹,“高鋒,我叫桑尚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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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我宣判的不是高鋒,而是高錚的母親。
高錚父母從政,而高鋒家經商。高鋒的父親,也就是高錚的大伯,早年攜妻去美國留學,安了居樂了業,高鋒在那裏長大。認識我之前的一年,父母批準他回北京上大學,他卻在此間搞了個小朋克樂隊,按說一般的市井孩子朋就朋去吧,可一出身如此“紅籌”的苗子搞這個,那就是奇恥大辱敗壞家風了——這不是跟自己祖宗對著幹麼?雖說自小受美式教育,父母不在身邊,老權威也已經過世多年,可還有奶奶還有叔父,家族有頭有臉,不可能眼見著放任,於是撒網,準備捕魚,這魚包括我。跟他廝混那會兒,我,也就是桑尚陌,作為他狐朋狗友中角色甚為特殊且重要的一員,就已經被高家調查清楚了,隻是還沒對我有所行動卻先收到他被甩的消息。那之後高鋒找人去我學校要學生名冊,被高母先下手為強地做了手腳,名字與mò有關的女生都與我對不上號,他遂得出結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