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隻拿了我的幾件,他根本不需要。那天幫他找內褲時瀏覽了一下他的衣帽大間,且不說數量,也不說花樣,隻說西裝那角:正裝便裝,晨禮晚禮,單扣雙扣,吸煙吊喪;襯衫櫥裏各種領口、各種腰身、各種顏色,一應俱全;領帶、花結、袖扣、腰封……分類之詳盡,我隻能嘖嘖;手感與剪裁,要說件件出自倫敦那裁縫街或意大利某老作坊,我是半點不懷疑——這真是我認識的那個隻穿十塊錢純棉白汗衫的人麼?
高飛被秘書帶上了車,我的目光流連著舍不得關門。不是不清楚,這屋子,極有可能,高錚不會再回來了。這裏處處隱射著昨天以前的歡樂,我卻無法將那乾坤挪移到他香山家裏去。
接連數日,大夫定時來查診,高錚恢複得很好。我一直陪著他,連飯都同他一起吃。幾次三番被高母批評不懂待客,他卻也不當回事,隻是私下裏跟我說,“怕你跟他們單獨在一塊兒不習慣。”
他即便不說,我也自是明白他的用心。這些天來高父隻露了那一麵就沒再出現過;高母對我一直周到有禮數,可沒半分親色,她並不把我當自家人,我有這自知之明。
我呆在高錚的套間裏足不出戶,在這裏窺豹一斑,似已瞧得出整宅風貌。他這屋子有著與五道口那間一樣素雅的格調,可品質就完全是天上地下:那裏件件二手或宜家,這裏樣樣上乘或古董。真絲床品,骨瓷杯碟,手工舊地毯,紫檀明家具……我每多端量一點,就覺得高錚離我又遠了一裏;幾天下來,我們已咫尺天涯。我在他午睡時靜靜看他的臉,腦海跳出這樣的映畫:我遇見了一隻偶然落入凡間的精靈,有幸陪了他一程,劇終他要回到天上去。
大夫在一個最終檢查後宣告高錚的腦袋瓜徹底無恙,手肘等著拆石膏就行。他終於可以下床了,興奮得如同剛學會自行奔走的小孩子,第一件事就是履行給我謎底的諾言——他帶我去他的車房。
高家車庫地上地下兩層,屬於高錚的一角占地不算非凡,因為他並不獨鍾四輪車。可即便這樣,也有上三輛:藍、藍、藍,深淺不一的運動藍。他上前怠慢地逐一輕撫,像在撫摸曾經心愛的馬匹,疏離地訴著別來無恙。我基本是車盲,跑車隻認得保時捷法拉利這種通俗級的,眼前這幾個標誌我是統統不識,可看那比例、線條與質素,再傻我也醒悟了——他這個超級大騙子,說自己買不起大奔,其實根本就是瞧不上眼。
車都沒上牌照,莫非買來隻停在家裏看?我問他,“你開上路過沒?”他看看我,莫名奇妙,“當然。”好罷,我懂了,您們那層次的人都玩無牌駕駛是吧。
跑車並非他主好,遠處一二三四……我數到底,共十二輛摩托,斜排開來,才叫氣勢。他拉我往那方向走去,我仔細打量他這排戰車:漆光錚亮,氣勢剛硬,個個如同全速前進時被定住格的火焰。絕非低檔日係,從名字看屬於意德英之流,同戰士一樣,它們帥得一塌糊塗。我是從沒在北京見過可與其媲美的摩托的,不論在城裏,還是在高速。撇開我肉眼看不到的技術含量,單說那或霸氣或貴雅的款型,或湛亮或啞靡的漆澤,我根本不想打聽價位。
高錚同學顯然極其偏好倆軲轆的玩意,踱步至摩托盡頭,入眼是一堆脫離了引擎的純人工動力玩具:流暢的公路,穩健的山地——原來這人是十足的單車迷。他直接帶我走到一輛看似沒什麼特別,卻被與其它群眾隔離開了的公路車前,問,“還認不認得它?”
這車可真帥,也真眼熟——湛藍的啞光漆,線條舒展的碳架,弧度囂張而完美的車把,這碳叉、牙盤、中軸……這輛所有部件加起來沒個十幾二十捆兒粉紅票子砸不下來的彪悍級帥車,K,我當然認得,五年前,在老張的店門口,我詛咒人家車主下午就丟,結果卻換來我自己挨上了兩件倒黴事,又丟初戀又丟項鏈的……等等,丟項鏈,噢買羔的——我恍然大悟,原來、原來……我唰地把頭轉向高錚。
他翹著嘴角彎著眉眼——那麼好看,那天我竟然沒看到,“想起來了?”
“原來你就是內個…內個…”天使倆字到嘴邊被我吞了回去,“原來咱倆那麼早……就打過照麵兒了……”原來那才是我們的初遇。
他不置可否。
“那天你背光,我沒看清臉……”
他點點頭,若有所悟。
“你怎麼不早告訴我?”
他答非所問,“那天回來以後,這車就被我束之高閣了。”
我也不追究,“為啥?”
“它啊,”他伸手摸摸那公路,仿佛對待犯了錯的手下愛將,“既是功臣,又是敗將。”
我用亂七八糟的眼神表達我強烈的不解。
“功是把你項鏈給勾下來了。”
“罪呢?”
“把你項鏈勾下來,正好纏在車鏈子裏,我回過神兒提上褲子跳上車想去追那美妞兒,愣是被卡得死死的,眼睜睜看著她在我眼皮兒下飛走了。”
“你褲子真被我拽下來啦?我怎麼記得差那麼一點啊……”
他咬住下唇,揶揄著羞澀,“……你以為呢。”
“…………”
“桑桑,”戰士將我拉離他的戰騎,俯身對住我的眼睛,目光和聲音都柔軟深邃起來,“你現在知道為什麼我說,我都夢見你好幾年了?”